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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啼 ...

  •   自进了李宅三五日之久,前院寒梅也赶着时辰绽开了好些,方缱这几天醒得总是早,再也不似从前在戏班子里那般,每日总要捱到日晒三竿才懒洋洋爬起来。他醒了也不多言不多语,洗漱过后端着一盘小点心坐在院里头看梅,身上披件樱色小薄袄,噘着嘴吃得乐乎。也不知道那几朵梅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李致之平日里都起得早,一是有个上班时间,二是一直以来都有这么个好习惯,早起烧壶热茶,搁走廊溜达两圈,整个人神清气爽了再出门上班。唐棠总说他才三十出头就过上老年人的生活,也真是没个乐趣。李致之只抬头淡淡看他,说跟你整日歌舞厅里跑得不亦乐乎,也没见混得多像个样。

      我本旧人,打出生起从骨子里就是旧的,再怎么折腾也新不了,不如任它搁置着,倒还腐朽得慢些。
      他顶喜欢把这话挂在嘴边,唐棠每每听了,总翻个白眼转身就走。

      李致之捧着茶壶晃到前院,隐约见着有个缩成小小一团的人影,走近了看才知那是方缱,他想着这些时日也没听他唱戏,心里落寞得很,可这厮自打进了这院子就没提过唱戏的事,整日不是窝在房间里睡觉就是四处溜达着折花拈草,偶尔还逗弄厨房里的几个下人顺几盘点心出来。
      起个大早坐院子里看花,怕是闲出病来了。
      李致之不声不响走到他身后,冷不丁问了一句:“写生呢?”
      方缱吓了个趔趄,猛一回头瞅见李致之刮了胡子干净冷毅的脸,脸上竟不自然晕开了两抹艳色,他扭过脸去扔下两个字给他:“看梅。”
      李致之走到他身侧站定。
      “这几株是年前让人栽上的,怕还是头一次开花,势头倒是挺好。”
      方缱盯着那枝上一抹云色,眼珠子一动不动:“我最喜欢的就是梅花,白的粉的都喜欢。”
      李致之扬起唇角,低头看见方缱那张不着粉黛在阳光底下白得透亮的俏脸,他的两撇眉毛不上妆真要好看得多,机灵气儿正盛。李致之在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句,年轻气盛,是真好啊。

      “这天已经不大冷了,你若要上街就带几个家丁一起,夜里早些回就行了。”
      方缱抬起眼皮子有些诧异:“你说我可以出门?”
      李致之听见这句笑了出来:“怎么不成?你在我这儿既不是奴才也不是囚徒,想上哪儿不成?”
      方缱的脸上顿时跳跃起几点喜色,眼角窜成翅膀扬了起来,他放下怀里的点心站起身,凑到那株淡梅上头狠狠嗅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谢谢李老板!”
      李致之倒是有些不明白了,怎么他这架势以为自己是被非法拘禁了?

      方缱回屋里换了身衣裳,头发梳得服服帖帖撇在脑侧。前些时他还在嫌弃李致之买的新衣裳太中规中矩不合他的口味,现下才头一次穿上,站在镜子跟前琢磨几眼,发觉倒也不是那么难看。
      他也真不是为了上街才高兴,这几日没了温婉的消息他心里头惴惴不安,就巴念着能去看她一眼,可李致之话也放在这儿了,叫他别惦记。方缱心里思忖着,就算出门也有家丁看着,而他也实在不知道温婉现在人在何处,只能拿上街遛弯的借口挡着,再将人支开了自个儿去找人询问。

      于是他倒也冷静下来,不能显得过于急迫,出了房门上前堂和李致之坐在一桌吃完了早餐喝完了热茶,等李致之出门了,他才不紧不慢叫上两个下人一同上街去。

      方缱性格其实讨喜的,短短几日和李宅里几个眼熟的下人打得熟络,他出身贫寒又是个戏子,苦日子过得惯了,虽说心高气傲但也不得不迫于现实的残酷而敛了不少棱角。他偶尔嘴里哼两句戏曲儿都能让那几个下里巴人听得如痴如醉,还老喜欢嘴一撇笑得精灵,说我在梨园里唱戏价钱可是不低的,你们这都是讨了便宜听免费的,平日里做点心可要多给我送些。
      厨房里几个姑娘见他长得好看,性格也可爱,红了脸迭迭点头,方公子你喜欢吃什么点心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一定都给你做好送去。

      方缱直奔梨园去了,临到门口回头跟身后两个男丁吩咐说:“你们就在外头随便溜达去,我估计要些时辰才出来。”
      那两个男丁也不怀疑,点了头就爽快地转身上别处去了。方缱推开门进了院子,那梨园老板还和往常一样坐在内堂里和人唠嗑,方缱走上前去,微微鞠了个躬,眼睛有些红。他想也才没几日,怎么就觉着老板像是老了好些呢。
      梨园老板抬头见了来人,顿时喜笑颜开招手要他过去:“方缱啊你怎么有空过来看我啦?在李老板那儿过得可还舒坦?没受委屈吧?”
      方缱吸了吸鼻子,回道:“没呢,李老板人好,待我周全,我现在挺好。”
      “好就好,你师傅才走没两日,临行前还抓着我的手说要我好生照看你,我还安抚他来着,说李老板的为人我知道,不会让方缱受委屈,叫他放宽心呐。”
      方缱忍去了那点酸意,眯着眼睛微笑:“谢谢老板。我师傅年纪大了才这样,从前他最喜欢打的就是我,还老让我饿肚子,大冬天叫我在院子里蹲马步顶水碗,我老暗地里咒骂他,他倒也没记恨过我。只怪我,怪我不中用……”
      “也别这么说,方缱,毕竟现在你算是戏班子里混得最好的,被当官儿的买去了怎么样,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日子过得好,不就行了。”
      方缱知道这话是在安慰他,于是只垂下头去盯着脚尖,脸上还撑着那抹笑容。他顿了好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提了今天来梨园的目的:“老板,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您个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
      “自从那天,温老爷子被抓去之后我就再没听到过温家的消息,我就是想问问您……知道温家小姐的下落吗?”
      梨园老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大清楚这事,李老板将人抓走之后的第二天就派人把温宅围了起来,保不准温小姐也是被他带走了吧。”
      “啊,既然这样……”方缱怔怔然扭过头去,打算起身的时候又被拉住了。
      “我说你啊,温家小姐你是不必想了,没盼头。我劝你倒真不如好好哄着李老板,把他哄高兴了,哪天也许就答应给你指门亲事放你自由了呢。”
      方缱摇摇头强撑着笑了出来:“您说笑了,这种好事哪能落到我头上。再说了,我也不是谁都娶的,我真心实意只喜欢温家小姐一人。”
      梨园老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方缱退了几步走到堂口,弯下腰行了个礼:“那方缱就先走了,不打扰您了。”
      说着他便转身下了台阶,听见身后几声长叹,也只在心里含了句抱歉,然后昂着头离开了梨园。

      李致之晚上下班得早,坐在车里经过集市正赶上各家炊烟初升,行经增埗河时,他从车窗里看见远处冰面正在悄然融解,岸上垂扬的秃枝划起片片淡水涟漪,隔岸渔人站在冰窟里弯腰摸鱼。不过年年冬末寻常光景。李致之垂头掏出一支卷烟,点着了火凑到鼻尖轻嗅了一下,青翠香气,浓郁幽然,也不知唐棠从哪儿讨的洋货,倒真是醉人。
      他回了李宅,听人说方缱早些时候一个人就回来了,往廊前院后也没寻见人,于是抬脚去了他的住处。
      李致之站在门前叫了一声,听见屋里窸窸窣窣动了一会儿,方缱的声音才响起来。雕花木门应声一开,眼前站着个雪衣如华面似桃花的朗朗少年,李致之的眼睛在方缱涂得浅白的精致面庞上停滞了一会儿,这才温温笑道:“今天有心情唱一出了?”
      “我不是怕你听烦了么。”方缱巧然一笑走了出来,虚虚拉着他的袖口往荷池去,“今晚唱个文生。”
      李致之只觉眼前花影荡漾,心里像是含着一口悠悠泉水,寒冬夜里也不见刺骨不觉冻人。他随着方缱轻巧的步伐走快了些。到了池边,夜幕边沿挽月初现,水影涟涟,方缱站在他跟前仰着头笑:“李老板,您且找个地方坐好。”
      李致之沉吟一下,嘴角噙着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在池边一棵常青树下找了块石阶坐下,目光灼灼瞧着方缱。

      “走马相及,寒夜伶仃。一程苦旅,不见此生。”
      月影妖娆,夜池如镜,满目星辰,片刻天光。那一指尖的动人,是被称作祸水的你,瑰丽如一场淫艳的梦。
      “雨落隔岸,新柳初芽。青衣未恸,人事已分。”
      一抹婉转星腔,耳畔低回,唤起一池如笑涟漪。虚实不分,昼夜不晓,那寂淡小调如莺飞草长,陷入不灭长眠。
      “天涯调起,择板落华。轮回春水,散落忘川。”

      方缱啊方缱,我权当梦一场,而暮冬夜长,你且唱罢。
      有些事想不得,有些话提不得。想到也当扑朔天光,提起也作幽幽梦话。
      我不过当你是只会唱歌的鸟儿,你日夜欢啼,我全心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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