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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断色 ...

  •   方缱没料到的是,温汉才刚被抓走,第二天李致之就抬脚进了梨园要来买他。
      他躲在屋里避而不见,老班主只得在外头赔笑道歉,说方缱昨儿夜里吹了风身体不适,下不来床,怠慢了李老板还请见谅。
      李致之蹙了蹙眉,无妨,我是来同你商量这事的。
      老班主诧异地扬起眉毛,笑说这不还得看方缱的意思吗,他要是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的。
      “班主,”李致之抿唇微笑了一下,“这是温老爷之前托给我的差事,他说方缱这孩子命苦,如今他既已落难无法兑现诺言,这才托我替他将方缱买下来,好生照顾。”
      方缱在屋里偷听到这句,闷在被子里狠狠啐了一口,呸!冠冕堂皇!睁眼说瞎话!

      老班主无可推辞,只得应了下来,转头来敲方缱的房门。
      “方缱啊,开个门,李老板要见你。”
      “我头疼!”方缱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露出半个头来回道。
      “你开个门,李老板有话要说,头疼的话我去给你开副药。”

      方缱无法,那人堵在门口,不让他进来是不可能的,只得翻身下床开了门。李致之还穿着那件黑色中山服走了进来,抬手就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然后吐出两个字:“胡扯。”
      “我没胡扯,我头疼,可没代表我就发烧了。”方缱转身又钻回被子里。李致之在桌旁的木椅上坐下来,沉默地看着他。
      半晌,屋里落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压抑。
      方缱按捺不住又探出半个头瞪着李致之:“不是有话说么,你来我屋睡觉呢。”
      李致之闻言微微挑起嘴唇笑了:“我坐着是睡不着的。”
      方缱默默翻了个白眼。
      李致之忽然起身走了过来,在床尾坐下,单薄的木板床发出两下挣扎的吱呀声,他将方缱不小心露在外面的脚趾塞了回去,又将被子往里搔了一下。方缱猝不及然触到一个冰凉的指尖,吓得猛然缩成一团,他看见李致之微微低头眼角下垂的模样,少了些平日里的故作威严和冷酷,他平白无故觉得心里瘆的慌。

      “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无从选择的。”李致之的声音里含着他独有的气势,方缱知道,这是一个于战场官场都游刃有余的人才会有的势在必得。
      “李老板,我知道您不会否认,——这事儿是您安排的吧。”
      李致之微微抬起眼睑看向他,就像看着餐桌上任人刀俎的鱼肉。他似乎是觉得方缱的语气有些大惊小怪了,淡淡道:“不论我的目的是否在于你,温汉才都要落得个终身监禁的结果。”
      方缱将半边脸埋在枕头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好。”

      李致之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丝笑意。
      方才老班主在屋外与他说:“方缱这人,看着是个尤物,骨子里却是老大不中用的。”
      他只淡淡回了一句:“也无需太中用了,这样倒是刚好。”

      有骨气却不够硬气,有自尊却少些英勇,有本事却胸无志向。
      对于李致之来说,这样的方缱,当真是刚刚好。

      翌日清早,天光晴好,李致之派车来接方缱。
      老班主将方缱送到门口。年纪大了的人,见过的是非太多,便少了那些矫情的别离哀叹。他只将方缱肩上的包袱往上提了提,说:“人到了无法选择的处境,也就只能咬着牙顺应。方缱啊,可千万别把自己逼上死路。”
      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老班主,下垂的唇角憋着一丝无法表达的悲哀。
      “师傅,您待我这么多年,方缱必定铭记一生,只是无以回报,最是遗憾。”
      “且别谈什么回报不回报的,这几年你替我也赚了不少银子,足够了。”
      方缱点头,拖着行李上了车,他将头探出车窗,老班主颤微的山羊胡在视线里忽然模糊了,他才惊觉眼泪已经盈上了眼眶。
      “好生活着。”
      他还来不及应一声好,车子便开走了,消失在清晨浅淡的薄雾里。

      晨光下的李宅如同一只浅眠中的豺狼,毛发黑亮光洁,呼吸平稳沉重,獠牙和利爪藏在黑暗里,短暂的安详。
      方缱从未像这一次脚步迈得如此艰难,他不否认心里有一丝惧意,可更多的是不甘和无奈。他走进这座宅子,就没有走出来的机会了。
      进了内堂,下人让他坐在椅子上候着。不一会儿李致之从右侧走廊进来了,该是才起来,穿着一身素白衬衣,纽扣扣到喉结下方,戴着一副金丝圆框眼镜,头发还未上过发蜡,显得蓬松懒散。方缱站起来,朝他鞠了个躬。
      李致之眼神瞥到他脚边大大小小的行李,问:“都是些什么。”
      方缱回:“我平日里常穿的衣服常用的物品,还有一包是戏服和油彩。”
      李致之挥手叫来下人:“那堆没用的衣服都扔了吧,有新的给你穿。那个,——戏服就留着。”
      方缱未敢有异议,他还是挑了好些时才带来的衣物,都是□□成新,没舍得穿过几次,没想到一股脑都给李致之扔了。
      李致之将他带去卧房,中间要经过他方才过来的那条走廊,还要穿过他之前唱戏的那片小院子。到了屋前,李致之打开门让他进去,说:“以后你就住这儿。”
      方缱背着戏服抬脚走了进去,环顾了一周。这住处的确没得挑,比他在戏班子里和人挤着睡的那间方寸小屋不知大了多少倍,而且他最喜欢纤尘不染的素白墙壁,靠窗的那面墙只挂了一幅水墨画,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深褐色的橡木小圆桌,两张雕花木椅。
      方缱坐在床边,有些理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了。

      李致之站在门口没挪步:“我住在背面那头,门口有个小荷池,绕过去就是。”
      方缱撇了撇嘴,没理他这句。
      李致之咳嗽了一声,背着手转身走了。
      他起身关了门,然后钻进床帘里。这处软和,比哪儿都软和,他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底下垫了两层棉絮,浅色的床单,细碎的暗纹,挺好看的,他觉得自己今晚上肯定睡不着。
      李致之图个什么呢。方缱缩在床头,手臂环着膝盖,歪着头把下巴搁在上面,他仔细地想。
      哦,李致之说过,他缺个暖床的。
      方缱自嘲地笑出声来,他这是走运呢,这辈子终于不再当个小戏子风里来雨里去了,他可以给国民政府高官暖床,包吃包住,怎么不好。
      他歪坐在床头,笑着笑着,就不想笑了,把脸埋进膝盖里,睫毛挣扎着颤悠了两下,睡过去了。

      李致之白天有工作,他吩咐下人午时多弄些好的食物,注意荤素搭配,再熬一盅鱼汤。方缱若是不吃也不强求,只管给他送去,隔一小时热一次。
      他知道方缱是个什么性子,没那么容易听话妥协。他也早就打算好了,要是他敢跑,就禁足。
      但事实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了,晚上回来方缱正坐在内堂,抱着他那个老旧的收音机听戏,倒也无别的可听,那曲《西楼错梦》就够他听好些天。
      他穿着制服的样子总比平日里一声黑色长袍的样子要显得可怕些。方缱懒散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噘着嘴轻轻哼戏,没搭理他。
      “中午的饭菜可合胃口?”李致之在他对面坐下,想了想才问。
      “甚好。”
      “住处打理得可还满意?”
      “非常好。”
      “西楼错梦可还好听?”
      方缱顿了一下,还是回答:“好。”

      他犹豫了很长时间,脑子里思来想去说辞换了一套又一套,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李致之:“李老板,我只想知道……温婉怎么样了。”
      李致之端起瓷杯喝了一口茶:“安顿好了,有唐棠照顾着。”
      “她,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李致之打断了他,“你不必惦记了,她是要跟唐棠走的。”
      方缱垂下眼帘,目光里弥漫了一层雾气,李致之看不见。

      “这收音机,我能带回房么。”他站起来,话问的是李致之,眼睛看的却是院子里的绰绰树影。
      “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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