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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冬鸦 ...

  •   那夜过去不过两三日,梨园老板忽然派了消息过来,说方缱所在的戏班子这几日就要离开,在广州过完了年,该往北上继续巡演了。
      李致之掀开茶盖在杯沿上轻轻拂了两下,只问了两个字,何时。
      来的人说后日就启程,但方缱不随戏班子走,温家老爷将他买去了。
      李致之沉吟半晌,低头啜了一口茶,回,知道了。

      来人弯腰鞠了个躬默默退出去,门一合上,李致之搁下手里的茶杯,拉开右手边的办公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份牛皮纸文件夹。
      这是前几日唐棠亲自送来的秘密文件,上面记载了上一年筹办政府项目时参与财政投资的社会人士相关资料数据。唐棠拿到的是副本,给他过目的原因也不为别的,就是上头温汉才的名字后面,有一条私藏军械的记录。

      当时唐棠指着温汉才的名字一脸漠然跟李致之说,保不保他看你的意思,总之我是无所谓。你要觉得他对你还有用处就点个头,我让人把文件重新拟定。
      李致之一看他的架势就是想和温家撇个干净,他偏不想如他的意,于是将文件收进抽屉里,说你等我再查查这事儿。

      私藏军械这个行为后果可大可小,于他和唐棠这种掌握军政部门权力的人来说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可对于温汉才这种民间私营商人来说,就是终身监禁的大事了。

      原本李致之想着,温汉才要是被抓,那温婉必然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寡女子,唐棠带着也好,不带也罢,就凭他一个心思决定。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有些恼,想着方缱那个不长脑子的小贱胚就心里冒火,于是温汉才是死是活这个问题,可就不看唐棠的立场来考虑了。
      他抽起钢笔在副本上签了字,让人送去唐棠办公室,其他话倒也不必说,他见了字必然是懂的。
      于是这厢方缱正在屋里收拾行李,就听见老班主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转身看见他抖着花白的山羊胡直拍大腿,哎哟方缱,可出事了。听说那温家老爷被政府的人给抓走了!是要拉去枪毙呐!
      方缱一时还没理解老班主的意思,瞪着眼睛将他拉到床边坐下,什么枪毙?出什么事了?您好好说,说清楚点儿。
      老班主顺了口气,总算是能把话给讲利索了。
      “外头都在传呐,说今早上政府军队端着枪上了温家老宅,把温老爷给抓了,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人说要枪毙掉哦!”
      方缱愣了一下,扔下手里的衣服就冲出门去。
      老班主还在后头伸着脖子喊,哎呀你去干什么啊!这乱七八糟的你可别出事啰!

      方缱跑到温宅门口,那门前还残留着些许拉扯过的痕迹,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想见着温婉,于是不管不顾抬手用大力砸门,砸了好半晌,才有人来开门。
      方缱见着人就抓住他的肩膀急切询问:“温婉呢?她人呢?她怎么样了?”
      那下人被晃得一阵头晕眼花,只颤颤巍巍抬手指着院内:“小……小姐在屋里。”
      他迅速放开手冲进内堂,看见温婉坐在高椅上低着头抽泣,旁边坐着唐棠。
      跑到一半的脚生生刹住了,方缱在堂口站住,一身月牙白绸衬衣穿得歪七扭八,头发也是七零八落搭在脑袋上,他眼睛瞬间就红了,张了嘴只喊出一句温婉。
      温婉红肿着眼抬起头看他,眼泪水还在眶里打着转,她看了一会儿方缱说:“你回去吧,如今我父亲遇难,之前的话怕是不能兑现,你不必来我温家做下人了。”
      方缱哑了一下,他想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那话却哽在喉咙口,哽的人连心脏都连带着阵痛。
      他抬脚跨进内堂,走到距离温婉约半尺的地方又停住。
      “温老爷……出什么事了?”
      温婉闻言呜咽了两下,像是控制不住情绪似的,拿手帕捂着嘴闷哭,那声音听得人心里刀绞一般。唐棠在一旁发了话,说:“温老爷被举报私藏军械,这事儿后果太重了,连我也无能为力。方缱,我劝你一句,温婉不是你想护就能护住的,还是请回吧。”
      “我没问你!”方缱扭过头瞪他,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保护不了喜欢的女人,但是也用不着这人来多这个嘴。
      “方缱,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唱你的戏,往后不要来找我了。”

      方缱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一直都是那副温良可人,面若桃花的模样,低眉颔首皆是触不到的风情,他只能夜夜在梦里想她。那张脸在哪儿都能出现,烛灯下,花池里,戏台子后的灰蓝色幕帘上,吞没视线的黑暗中,她明眸皓齿,如雪中皎月,远山冬阳,发出微微亮光,便能叫他心安神定,满心流连。
      可当下她坐在那里喑喑哭着,却是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尽管他心如明镜,亮得晃眼,也招不来她一丝一毫的眷顾。

      方缱总算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大多么肮脏的笑话。
      温老爷的话是没错的。
      李致之的话也是没错的。

      他一个生于蚁穴长于腐土中的小人物,怎能妄图得到太阳的照耀。

      方缱颓然回了住处,老班主正坐在屋里等他,见他一脸疲态走进来,却是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拉着坐下,递上去一杯水:“你可算回了,我真是怕你一冲动就要去救人,吓得我心脏都险些停了。你上温宅去啦?”
      方缱木然地点头,眼角红红的,倒不像是哭过,该是在路上走得太急,让冷风给刮的。
      “温小姐可还安好?”
      “好,好着呢。”话一出口他就自觉出了那股莫名的怨气,于是咬着牙闭上嘴,闷头灌了一口热水,却是不走心呛进了气管里,扭头一阵猛咳,像是把肺都要给咳出来似的。
      老班主摇摇头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你这孩子,从小就冲动较真,你啊,可真一辈子都该吃这个亏。”
      方缱咳出了眼泪,抬手用衣袖擦了去,擦出一阵鼻酸。他觉得老班主的手很厚很重,像一棵朽木压在背上。他突然觉得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使了再多力气也都是无用功,注定爬不出这池泥沼。
      老班主叹着气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着他,默了好一会儿才沉沉道:“方缱啊,咱们不求别的,就为一辈子安生平稳,你还是跟着戏班子好好唱戏吧。”

      方缱低着头没回答,他听见老班主逐渐远去的虚浮的脚步,听见桌上的暗烛跳起三两火光发出噼啪声,听见屋外树影萧萧,风声猎猎,听见昼日远去的呼啸。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低吟,觉不出痛苦还是难过,被树丫上的乌鸦拍打着黑翅掩盖了去。而冬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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