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南桥》巨目刺身

6、破烛

　　李致之给唐棠搭的这根线，并不十分顺畅，而岔子没出在成日守在温家门口的方缱身上，也没出在深闺中的温小姐身上，却是出在了唐棠本人这儿。
　　想起这个就是一阵头疼。
　　那日温家小姐看唐棠的眼神便是有意的，他相信自己看错不了。只是他偶尔问起两人的进展，唐棠总是含糊其辞，他心里头便觉得烦躁。
　　他琢磨着这件事若是定不了，方缱就死不了心。
　　好说歹说，说动了唐棠上一趟温家的大门，和温婉多多交流沟通，兴许就能找到些感觉。

　　唐棠背手坐在椅子上，朝李致之翻了个白眼：“我告诉你，这可是你欠我的。”
　　李致之不以为意：“我这不是为的你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唐棠继续翻着白眼，“温小姐和我说了，梨园的那个方缱老去找她，她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好生硬拒绝，但这影响总归不好。你这是想让我断了那方姓小生的一颗赤心，对么。”
　　李致之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低头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啜了一口。
　　“你总是这么不择手段，明明是只狼，还想装着个人样，真是瞧不起你。”
　　李致之微微蹙起眉头，沉沉应道：“我喜欢事半功倍的做事效率，这不能叫不择手段。”
　　“可我并不是很喜欢她，我也不想耽误了人家。”

　　李致之的眼神变得灰暗了些，他扬起一边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来：“唐棠，我们这种人，从来没有喜欢或是不喜欢，只是趁着手上有权有势，把能抓住的都给抓住了。往后的日子谁也说不明白，过得了且将就过，过不了就是死。”

　　在广州的安生日子是暂时的，这仗很快就要打起来了，不论是他这个政治训练部部长还是唐棠这个副部长，都得跟着上头走，让你上战场就得上战场，要你赴死就得赴死。
　　“我撮合你跟温婉，你以为是为了你么。我无非就是想让皮皮有个依靠，你死了，他好歹有个妈靠着。”
　　唐棠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他懒散惯了，跟着李致之这几年好日子坏日子都过过。那个人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明面上温吞寡言，心里想的比谁都细。
　　第二天唐棠提着一套崭新茶具就去拜访了温家，下人才引着他过了前院，就听见内堂里一阵嘈杂声响，于是停下来想看看情况。没过几秒，一个瘦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肩膀上，却是方缱。
　　他的模样有些狼狈，眼眶红红的，咬着下唇瞪了他一眼，就扭头跑了出去。
　　温婉匆匆出了内堂，张口喊了一句“唐先生”。
　　唐棠走了过去，说明来意，顺便问起刚才的事。

　　温婉微微锁着秀气的眉头，叹了口气：“我爹方才将他赶出去，这几日他总来找我，今天不巧被我爹撞见了。”
　　“你爹说什么了，惹得他这副样子？”
　　“我爹骂他一个区区戏子妄攀高枝，其实他也没做什么……”温婉抬头看他，眼里有些委屈，“我爹说想来我温家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将他从戏班子那儿买来，做我温家的下人。”
　　唐棠想起刚才方缱有些愤怒和悲凉的眼睛，那温汉才本就不是善人，想来话说得可能更加狠毒些吧。

　　温汉才听见唐棠来了，赶忙从里屋里走出来，一脸的热忱，倒是全然没有了温婉口中的冷酷，上前招呼唐棠入座：“陈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来了，快坐快坐，我去吩咐人做几道小菜，摆几瓶好酒。”
　　唐棠连连摆手婉言相拒：“温先生不必劳烦了，我今日是来找温婉的。”
　　这话一出，温汉才倒也不好再搅扰，于是嘱咐温婉好好招待唐棠，便背手出门去了。

　　这头方缱一回梨园就将自己锁在屋里，同屋的人都是一副摸不着状况的模样，无缘无故被赶出来，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得低着头往院子里散了，练嗓的练嗓，扎马步的扎马步，都没敢去招惹他。
　　方缱往床上一扑，掀起被子将自己闷在里头，想起刚才去找温婉却被她冷着脸回绝，温汉才一脸鄙夷地看他，说他是个身份卑贱的叫花子。他心里有气，你见过穿这么干净俊俏的叫花子么。

　　但最令他伤心气愤的还是那天晚上，他在街头等了温婉四个小时，天黑夜冷，他讲究好看连个薄袄也没穿，站在原地冻成了冰棍，最后温婉也没来。晚上回去他就发了高烧，昏睡了两天两夜，没上戏台，也没上李致之那儿，今早一醒就上温家去了，结果还被羞辱了一番。
　　他觉着自己天命不好，无父无母，生在戏班子养在戏班子，除了做个唱戏的没有别的选择。可他不甘平庸，他唱得好啊，赚得也多啊，连李致之这样的高官都看得上他，那温汉才凭什么说他卑贱，骂他叫花子。
　　那温汉才说将他买去做温家的下人，他当场瞪圆了眼睛气得转身就跑，可是这会儿躲在被窝里想了又想，他觉着，要是给李致之买了去，那倒还不如被温汉才买去。
　　起码可以日日见到温婉啊。
　　他向来是个没什么骨气的人，小半辈子安分守己没违抗过任何人，讨得安生和乐原本就是最重要的。娶不到温婉也没关系，能见着她就行，说不定哪天她被自己打动，就愿意嫁给自己了呢。
　　他告诉自己，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这话要是叫李致之听见了，指不定得跟头牛似的鼻孔里出气儿呢。

　　几番思量，他便下了决心，于是翻身打算先睡个觉，醒了再找老班主谈谈这件事。
　　直睡到误了晚饭的时辰，外头天色一片漆黑，他才醒了过来，起身下床去找班主。
　　奈何才一出门就迎头撞见了进来的李致之，想是直接从政府大楼过来的，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服还穿着没脱，身材颀长脊背挺直，几分威严几分冷峻，煞是好看。
　　他一伸手便钳住了方缱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问道：“怎么了。”
　　方缱摆摆手：“没事，没事。”
　　“班主说你病了几天，现在好了么。”
　　方缱继续摆手：“好了，好了。”
　　“那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方缱下意识抬手摸脸：“天冷，天冷。”
　　李致之轻哼了一声，将他放开，抬脚往屋里走去。
　　方缱无法，只得垂头跟着走进去。
　　方缱在屋里转了两圈，才想起给他倒了杯水：“你今天怎么屈尊上我这儿来了。”
　　李致之坐在他方寸大的床上，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撑在床边，宽阔的肩线稍稍滑下来些。他接过方缱的水喝了一口，说：“今天没什么事，工作结束得早，就顺道来看看。”
　　政府大楼跟这儿可一点也不顺道。方缱在心里反驳了一句。

　　“夜里睡觉可觉得冷？”
　　方缱走了神，恍然反应过来，李致之的手正捏着他的被子角，薄薄一团，的确不怎么抗寒。
　　“没事，我跟人挤着睡呢。”
　　李致之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半晌无话。
　　方缱盯着桌上放置的花瓶里那一束淡梅，余光发觉李致之正看着他，忽然扭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你觉着我看上去寒碜么。”
　　李致之不明所以，却还是如实回答：“称不上寒碜，比普通人好点儿。”
　　“那我长相如何？”
　　李致之听见这句，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儿，这才继续答道：“称不上绝色，比普通男人好看点儿。”
　　方缱对这个回答说不上满意与否。他就是觉得丧气。
　　“我直话跟你说了吧，我正打算跟师傅商量把我卖到温家去，你日后就寻别人给你唱戏吧。”
　　李致之恢复了平日里的漠色，只眯着眼睛看他。
　　“你要想找个唱戏的，这偌大个广州到处都是比我功底好的戏子，你再多上别处逛逛呗。”
　　李致之一口打断了他：“温汉才答应的？”
　　方缱犹豫几秒：“他……是这么个意思。”

　　“方缱，你可真是不识好歹。”李致之必然是压着一口怒气，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温汉才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是听得明明白白么，否则做什么气得跑了？你现在跟我面前扯什么谎，一个小小戏子，身份没有，连个自尊也没有，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方缱忍了一整天的气被李致之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噌地一下点燃了，顿时红了眼眶，在油灯底下看着水光粼粼的，他嘴巴咬得血红，瞪着李致之的眼神仿佛要把他给吃了似的。
　　“李致之，你不要多管闲事。”
　　戏子怎么了？身份低微怎么了？他拿本事赚钱生活，对得起天地良心！
　　“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得很，说到底不是同别人一样只当我是个戏子，看不起我么。”
　　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微微昂着头狠狠瞪向李致之，眼底的水漫了出来，顺着泪沟滚下来。他的脸色惨白，昏黄的油灯映在脸上，衬着那两片紧抿的嘴唇血染似的通透。便是这般傲气的样子，也掩饰不住那抹悲凉来。
　　“我不过是想离喜欢的人近一些罢了。我过了二十几年暗无天日的日子，懒散怠慢，唱戏不能占据我的全部人生！我想着有个姑娘，像太阳一样照着我，让我日里无寂夜里无寒，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孤苦无依的小戏子！”
　　“做个下人又如何？我能摸着光，取着暖。”
　　“你懂什么，你高高在上有权有势，你能懂我几分？”
　　“我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个短暂的乐趣罢了。”

　　李致之沉着脸待他说完了话，便甩手出了门去。
　　方缱没说错，他于他来说，不过是现下可以凭着权势抓住的乐趣罢了。
　　但就算是个玩物，是朵花是棵草，在他面前也没有违逆他的权利。
　　更何况他的那个太阳，照的还是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