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夜奔 ...

  •   李致之在年后去理发店换了个发型。
      唐棠去部长办公室找他,一推门首先就瞅见他宽阔的额头上覆着的薄薄一层碎发,下意识浑身抖了个机灵,然后难以置信地问出了心中的猜测:“李致之……你这是要去相亲?”
      李致之放下手里的钢笔,抬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否认道:“不是。”
      “那你是有什么想不开……”
      “新年新气象。”李致之抬手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微笑着打断了他。

      唐棠不可置否地撇撇嘴,上前将手中的文件拍在他的桌上,拿鼻子对着他:“喏,这是今年的新军训练名单,你看看。”
      李致之将文件接到眼前浏览了一遍,眼神不自觉沉了下来,尔后似是叹气般低声道:“这一批,怕是很快就要上战场了。”
      “怕什么,我们不也是年轻时候打过来的么。”
      李致之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现在不年轻了,皮皮都快两岁了,马上就到了有记忆的年纪,你真想让他当个没妈的野孩子啊。”
      唐棠弯着眼睛似笑非笑:“还别说,我总有种预感,等你结婚了我都还没个底儿。”

      李致之没接他这茬儿,他心里其实琢磨了很久这事儿。唐棠和他同是几年的战友,又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这关系不常拿到台面上说,可打心眼里他是明白的。他总觉得,在某些时候,不能就放任唐棠这个性子去。

      于是李致之扣下手里的空茶杯,故意做出一副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问唐棠:“前几天说好了跟我去听戏,今晚如何?我正巧听说梨园今晚上排了一出不错的戏。”
      唐棠的眼色闪了闪,思忖一二,应了下来。

      李致之实则跟一直与国民政府保持密切财务往来的轮运商温汉才约定晚上一同在梨园听戏。温汉才是个地地道道的民营轮运商人,在广州拥有两处钱庄,李致之因执行置办政府军需用品的任务和他常有往来。温汉才有个年方十八的女儿,叫温婉,李致之见过一次,虽无过多了解,但只凭那一面之缘留下的良好印象,再加上她的家世背景,想来配唐棠也是足够的。

      他觉得自己这次安排的计划几近完美,待晚上趁着唐棠和温家父女同桌闲聊,他就可以抽身而退,然后领着方缱去吃个便饭。

      傍晚唐棠和李致之开车到了梨园门口,抬脚进了门,才发觉今晚梨园这不寻常的冷清寂寥。唐棠心下明白几分,扭头皱着眉质问一脸平和的李致之:“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套?你包场干嘛?”
      李致之抿唇耸肩波澜不惊:“来都来了,进去坐下再说罢。”
      两人再进了戏厅,便看见坐在当中的温家父女,唐棠此时就算意料过来也于事无补了。李致之已经走了过去和温汉才握手招呼:“温先生你好,毕某因事来迟,还望见谅。”他拉过一旁的唐棠,“这是我的朋友唐棠,在职政府训练部副部长。”

      唐棠骑虎难下,只得礼貌伸手:“温先生你好,敝姓唐,单字一个棠,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棠。”
      温汉才眯起眼睛微笑打量他一会儿,这才拉起自己的女儿给唐棠介绍:“哦,你看我这记性,这是小女温婉,性格内向得很,不大会说话,还望包涵。”

      唐棠见那姑娘低眉颔首目光流连,样貌倒是姣好,气质温良,也实属上乘,于是便不好再刻意推拒,含笑回道:“先生哪里话,温小姐气质不凡,娴雅优良,哪有什么需要包涵的。倒是唐某,木人一个,还请见谅。”

      几人随后入了座,李致之招呼梨园老板过来,点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问起今日的戏唱的是哪一出,那老板回道,今晚演的是《客途秋恨》,特意循着您的爱好,还是让那方缱来唱。

      李致之点点头,见唐棠与温汉才聊得倒算投入,于是便放了心,将视线集中在戏台后垂掩的幕帘上,那处仿佛光影撩动,似是站了个人,却也不知是不是那方缱。

      这厢方缱在后台化好了妆,站在帘子后面一边整理戏服一边猫着腰往外窥探,一见是那李致之,心下便是乌云密布,又多看两眼,发觉还有别人,定睛一看,却是教那温婉的婉然回眸给闹失了神。

      他扭头扯过一旁的小生问道:“台下坐的是谁?”
      那小生看也不看撇了撇嘴:“你明知故问,冲着你来的,除了李老板还能有谁?”
      “不是!”方缱急了,“我问的是那姑娘和他老父?”
      “噢噢噢,那是温汉才和他女儿温婉,有钱人家,你别想了。”
      方缱只皱了皱鼻子将头扭了回去,又看了那温家小姐几秒,直到老师傅火急火燎来赶人:“方缱!马上就开场了你还不准备准备!在这儿偷看个什么!过去!站好位该出场了!”

      方缱拉着脸跑到右侧站好,听见外头开场锣响,琴笛声起,抬手正了正头套,一瞬间便似是入了那缪仙之身,台步出,文袖转,从那幕帘后踱了出来。他只觉台下李致之的目光像是着了火一般,如芒在背,心下焦灼却也不得不定神凝唱,只是暗地里骂了他不知几十遍去。

      李致之心情却是不大好。

      他万万不该让方缱出来唱。那温汉才显然被他的戏艺吸引了去,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他辗转而过潇洒翩翩的身姿。以及温家小姐原本正低眸喝茶和唐棠说着话,此时也屏息凝神听着戏台上的人宛转悠扬的戏音。最可恨的是从不听戏的唐棠,装着一副沉醉其中的正经模样,却也不知听没听懂,只定定望着方缱,不动声色地微笑。

      所有人都在看着方缱。
      李致之抬头,却见方缱四处流转的目光竟总是无端落在温家小姐身上。

      他忍不住暗道失策。

      谁能意料得到,原本是凑成温婉和唐棠而设的局,结果却把方缱送了出去!

      李致之好不容易忍到第一场唱罢,于是借故离席,直往后台去,正撞着梨园老板,他那一身窜上头顶的火气被梨园老板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将他拦了下来,细问是出了什么岔子惹他生气了。

      李致之紧蹙着眉头,默了好半晌才扔了一句话出来:“下一场换个小生,让方缱跟我出去一趟。”

      梨园老板以为是方缱刚才在台上出了错,立即讨笑着赔罪:“李老板您别生气,有什么问题我会告诉班主,让他好好教训那小子。您气坏了身子可不好,跟一个卖艺的较真也不值得是不是?”

      李致之抬手打断了他:“你只管换人,别的不要插手。”说罢,便抬脚径直去了后台。

      方缱正坐在镜子前面补妆,他心里还为着刚才与那温家小姐的几次眼神交流而感到心满意足,不想身后忽然压下来一个黑影,将他的光全挡了去。回头一看,竟是李致之。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致之只冷着脸将他拉了起来,接过他手中的毛刷,换了块方巾过去:“把妆卸了。”

      “你干嘛?!”
      “带你出去。”
      “出去干嘛?!”
      “别问废话。”
      “我不出去,我戏还没唱完。”

      李致之的眼神狠了几分:“我不听了,你这戏就不用唱了。”

      方缱被那眼神唬住,只得服了软坐下来,对着镜子开始擦脸,擦了几下又觉心有不甘,抬头问他:“再怎么着你也得说个理由吧。”

      李致之听他声音不似方才的强硬尖锐,知道他不再推脱了,于是放软了态度:“带你出去吃个饭,没别的事。”

      方缱哦了一声,暗自腹诽跟你出去吃饭准没好事。

      等到他跟着李致之出了梨园上了车,往西过了东风西路,直到增埗河东岸,这才意识到李致之又是在诓他。

      他扭头看着车窗外风急影怆的夜色,昏暗路灯融成了层层光雾,使得视线也乱成一团。直到脖子僵了疼了,他才不得不将头扭回来,看了一眼身旁闭目养神的李致之,压低了声音问:“李致之?你这是……上哪儿吃饭?”

      “河滩。喝酒。”
      “这大冬天的……”方缱翻了个白眼。
      “无妨,车里暖和。”

      车子停在了河岸边上一百来尺的位置。

      冷冬凝月,倒是刚好。

      李致之从车座底下拿出早先叫人温好的酒,就着车里昏黄的灯光给方缱倒了一杯。他接了过去,拿湿漉漉的眼睛瞧他,目光映着杯里的清酒,发出暖热的琥珀色光彩。

      李致之开口才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哑。

      “方缱。”

      方缱正捧着酒杯一口一口轻啜着温酒,闻声抬起了头,却对上李致之缄默的目光。

      “李先生……”他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才又接着说,“李先生您喜欢我的戏,我感到很荣幸,您有什么别的要求,能做的我一定做,——只要您价钱给得合理。”

      李致之一直蹙成一团的眉头总算稍稍舒展了些。

      “那我叫你只给我一个人唱戏呢。”
      方缱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李先生。我这个人吧,毕生无大志,一身技艺也唯独在个戏字上,想得不多求得不多,就想吃好睡好玩好唱好,但是现在……可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方缱垂下眼睑,像是笑了一下:“我啊,我忽然之间有了一个成家的念头。”
      话音未落,李致之便轻嗤出声:“成家?你区区一个戏子,无依无靠没着没落的,能娶得谁过门?”
      方缱瞪直了眼睛有些不甘:“戏子怎么了?这是一门赚钱手艺,我现在在戏行里也算得上是个名角儿,赚得不少,您可别小瞧我。”

      李致之没说话,只低头给他倒酒。
      几杯下来,方缱便有些晕乎了。

      “方缱,”李致之将他的脑袋压下来,抵着他的鼻尖,眼底风景深邃冷漠,“你想娶温家小姐是么。”

      方缱痴笑一下,迷迷糊糊点了头。
      李致之又将他拉下来一些,那双流盼明眸上蒙了水汽的的睫毛轻轻刷在他的脸上,温和瘙痒。

      “可那是我兄弟的女人,你不能碰的。”

      方缱抬眼,忽然露出一副委屈可怜的表情。李致之是头一回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只觉得视线之间有两道漩涡,深不见底,幽不可测。那表情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就收了回去,李致之还未回过神,方缱便挣扎开去,指着他笑:“李先生倒真是忠义之士,连兄弟的终身大事都要操心,您可真是辛苦。”

      “我只放一句话在这儿,温婉你是无须再想了。”李致之冷着脸看他,“而你,你得给我唱戏,给我暖床,价钱你开,我付就是。”

      方缱仰起头哈哈笑了出来:“李先生您真是为难我了,唱戏我在行,暖床这活儿,我做不来。”

      他仿佛是忽然中了魔,笑到弯下腰揉肚子,笑得李致之肚子里的邪火直往上冲。罢了,却忽然伸手开了车门迅速跳下去,笔直往河滩上跑。

      李致之坐在车里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看他跑进黑暗里,月白背影消失在阵阵碎浪声中,而那笑声却仿佛还萦绕耳边,像是在嘲笑他似的。

      冷冬凝月,想来却是糟糕得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