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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酩酊梦 ...

  •   大年初一。黎明未觉,窗外便响起了鞭炮声,李致之皱着脸在被子里翻了个身,睡意却是一瞬间就全给赶跑了。

      昨晚到了后半夜他才在街头找着唐棠,道了别就各自回家,临走前他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银票折得方方正正塞进皮皮怀里,说这是李叔叔给你的压岁钱,这会儿该是初一了,就现在给你好了。咱们说好,明儿别来拜年,我还想睡个好觉。
      唐棠握了拳头搡他,说李致之你真没个长辈样。
      长辈?李致之皱了皱鼻翼,我都还没结婚呢。
      唐棠再懒得和他闲扯,抱着眼皮子耷在一处的皮皮往西街走了,李致之在原地抖了抖肩膀,缩着脖子也在路口拐个弯回家去了。

      只可惜就算没人上门来拜年,他这个觉也是睡不了了。

      李致之盯着深棕色的木梁发了会儿怔,干脆起了床,披上棉袍往西屋去,怀里揣着一壶酒,一台收音机,在阳光初露的阳台上坐下。深冬的早晨闻起来还是极其干净的,带着一股雨露凝固的气味,阴雾雾的视网膜上像是蒙了一层冰霜。他深吸了口气,打开炉子搁在两腿之间,将收音机放在小木桌上,放起他找了好些时才找出来的那曲《西楼错梦》。
      男女情爱的戏他听得少,这曲还是去年唐棠逛街随手给他买的,拢共没拿出来听过两回。今早也不知是哪根筋接的不对,他一口一口啜着温酒眯着眼睛细听了会儿,竟觉得有些味道。
      待是听到那才子于叔夜哭唱:“约负伯牙,花魁欺骗了梦霞,病折檀郎腰瘦一把,万千伤心语融合一句话,花笺结鸳侣、缘分也,旧约定难作罢,倘若骗婚图另嫁,我便世世将你咒骂。”李致之忍不住轻声嗤笑出来,抬手关了收音机,将炉子提回屋里,下楼吃早饭。
      这之后,他终于没忍住,叫上司机开着车载他直往梨园去了。

      有时候,位高权重的人,说话做事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大初一的谁大早上就往梨园跑,除了李致之。他背着手掀起袍子踏进了那半尺高的门槛,梨园老板正坐在里屋喝茶,和那戏班子的班主说着话,抬眼看见李致之走了进来,瞪着眼睛愣了三秒才猛地起身迎接:“李老板?这大年初一的您怎么有空来了?快坐坐坐,小的给您泡一壶今早才送到的新茶!”
      李致之抿着嘴也不解释,落了座,对面的戏班子班主怕是还不知道他是何人,只讪笑着轻声问道:“先生这大早上的……是来听戏?”
      李致之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反问一句:“你们年初一的唱戏么。”
      那班主立即笑了个满堂红,连连称是:“唱的,唱的,先生有需要,那就唱!”
      李致之微微颔首,似笑非笑:“那个叫方缱的,今天可在?”
      “……方缱啊,在呢,还没起呢。我现在去叫他起来,准备准备给先生您开个嗓。”
      李致之见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要往屋外走,于是抬手制止道:“晚点儿吧,我先坐着喝口茶。”
      正说话的间隙,梨园老板提着一壶茶进来了,给李致之斟了半杯碧螺春,那茶色浅绿泛着淡黄,香气扑鼻,一看就知是好茶。他递到鼻尖轻嗅了两下,道了声好。

      “李老板今儿来得可早,小的什么也没准备,只有些新鲜的点心,不知您看得上不?”
      “不必了,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大过年都是冷冷清清过来的。今早被炮声扰得睡不着,就起来听了会儿戏,乏不知味,想着还是上你这儿来听得好。”
      那老板穿着一身才从裁缝店领回来的墨绿暗纹双排扣长衫,新气象看着倒是令人舒爽,他甩了甩长袖,在李致之边上坐下,扭头瞅了一眼下座的戏班班主:“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李老板想听戏,赶紧叫你那群小孩儿起来梳洗打扮!”
      “慢着,”李致之忽然开口阻止,低声对老板解释道,“晚点叫方缱来就行了。”

      方缱还在暖和的被窝里做梦呢,迷迷糊糊被班主叫起来,说是有个大老板要听他唱戏,鼻子一皱脸一垮老大不愿意:“大年初一的唱什么戏!闲得慌!我昨晚出去行花街睡得可晚,喝了些酒嗓子也疼,怎么唱?”
      班主只催促着将他往被子外面扯,总算将大半个身子扯了出来,他一缩又回了去:“师傅,您替我推了罢,就说我状态不好,唱不了。”
      “那可不成,看那人来头可大了,这我可得罪不起,人指名了要你唱。喏,你起来就把那醒酒汤喝了,在外头提个嗓,快去吧!”
      方缱那一张嘴天生娇相,平日里就是一副撅起来的样子,这会儿更是撅得老高,看得人哭笑不得。他蜷在被子里干踢了会儿腿扑腾了几下,还是不得不起来了,披上袄子端了盆去院子里打水洗脸,边往外走嘴里还边小声咒骂着。
      这当官的就是蛮横不讲理,以为有钱有势就了不起了,他们这些拿本事赚钱辛辛苦苦四处卖唱的可就不是人了?方缱摸了脸在井边站了会儿,长叹了口气。
      还真就不是人了,谁叫人家官儿大呢。

      等他收拾干净穿着班主特地在年三十前就给了他钱去裁缝店里量身定做的那件千草色长袍和双排扣小马甲,手里摇着一把梅花折扇进了堂屋,抬头看见李致之坐在那正位上目不转睛看着他,正准备说话的嘴便半张着哑在了当场。
      “李老板,方缱来啦。”
      李致之点头,那犀利目光在方缱身上划来划去,半晌,停在他半掩在立领间的脖子上,然后抬手叫他过去。
      方缱犹豫一二,还是上前去,在李致之跟前弯腰行了个礼:“李老板好。”
      “睡得好吗。”
      方缱见他沉静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心里直打鼓:“还好。”
      他将一头细碎短发往后梳了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英气的眉峰,一双杏眼清透有神,李致之不禁多看了会儿。
      方缱被看得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李老板想听什么戏,小生好下去准备。”
      李致之想起今早没听完的戏,随口回了一句:“西楼错梦。”
      方缱闻言扬了眉。
      只听李致之又道:“你只唱那妓女穆素徽。”
      方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仗势欺人!

      他转身出了堂屋,还能感觉到那束目光牢牢钉在自己背后。他想自己才不过和那李致之见过两次面,能结下什么深仇大怨,年初一的就来羞辱我?莫非昨晚那束百合花是他的?
      他心里埋了气,又不敢发出来,只得乖乖回屋换衣服化妆,脑子里还在回想到底那妓女穆素徽怎么唱的来着?

      偌大的场子只有李致之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正中,锣声一响能在这空寂的厅里荡三荡,再从后壁上反弹回来。但李致之似乎还是挺惬意的,他老早就想一个人坐在这儿听戏了,没了人声嘈杂的干扰,台上的一点声音就会放大好几倍,听在耳里格外清晰。
      他的怀里捧着一只茶杯,窝在手心热乎着,因为心情饶好,面部表情较于平时都伸展了些。他特地让梨园老板关了门勿要打扰,只等着那浅灰色幕帘拉开,等着方缱一身花影绰绰走出来。

      台上那铜锣总算是敲响,那道阻隔视线的幕帘缓缓打开,先闯入眼中的是一片云云水袖,李致之定了神,见那水袖在空中轻挥了两圈,牵出一道刈安色暗花薄影。
      那张施了粉黛的脸,没了刚才所见的傲然英气,举而代之的是两道纤细柳眉勾勒出的病弱面孔,半掩于盈盈云袖之间,细嗓纤腔,泫然欲泣,那词一出口便叫人入了戏。

      “朝来翠袖凉,薰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帷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怕逐东风浪,只见蜂儿闹纸窗。”

      李致之只将这一句入了耳,便如同纸鸳似的展着翅膀在脑子里盘旋了几分。这方缱是有本事的,女嗓一出,就将自己原本稍显低沉的男声完全掩盖了去,那腔调既婉转又清扬,还夹带着一丝幽幽哀怨,真将那病榻妓女演绎得惟妙惟肖。
      他禁不住起了身鼓掌,方缱正唱断一句,微微抬起眼睑瞧了他一眼,神情羞赧,目光柔情,倒真是像极了戏中的穆素徽。李致之凝神默了一下,抬脚走上了台。
      “行罢,不必再唱了。”
      方缱抬头看他,那涂了唇膏的嘴又不自觉撅了起来:“为什么?我哪儿唱得不好了?”
      李致之眯了眼低头对上他的眼睛,半晌,看得方缱心神不定。
      “挺好,非常好。”
      “那……”
      “下次再接着唱吧。”他忽然抬手,拇指擦上方缱的红唇,顿了一二,然后掠至他的唇角,在那里轻轻摁了一下。
      方缱的眼睛晃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你的文生戏唱得更好些,以后少唱花旦。”
      李致之又看了他一眼,嘴里发出一声轻哼,然后甩袖下了台阶,出了西厅。

      方缱在台上傻站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撇着嘴哧了一声,你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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