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知道》雨令

33、那一夏

　　R 那一夏

　　苏黎在街角遇到洛伽和高小松。
　　又是洛伽坐在高小松的单车后座上，嬉笑着伸长手臂去拍高小松的头。
　　天其实很阴，空气不好，建筑物都灰蒙蒙的。可那笑太闪亮，苏黎闭上疼痛的眼睛。过会儿再睁开，洛伽和高小松正在面前，笑盈盈得看着他。苏黎倍感狼狈。
　　高小松咧嘴笑：“那我先走了，回家别太晚，还得按时吃药。”挥挥手离开。
　　洛伽直到那高高壮壮的背影消失在车流中才回转头笑看苏黎：“Hi帅哥，请你吃冰？”
　　苏黎差点就条件反射地跟着洛伽走了，又停下来，站在原地瞪洛伽。
　　洛伽也站住，手背在身后，后背挺直，歪头回看苏黎。在心里鼓励自己，不要退缩不要怕。
　　苏黎先移开视线，转眼看人群，心绪翻滚，声调冷淡：“干嘛？”
　　洛伽再度跳到苏黎面前，再次扯出笑脸：“聊聊成不？”
　　苏黎被迫对着那张脸，呼吸困难，恶声恶气：“你少装可爱！”说完苏黎又一千零一次懊恼，他只是觉得她忽然很可爱。她总是文文静静的，对事对人都疏远有礼，但对某些人就会特别活泼亲昵。苏黎曾无数次见她这样逗弄她的小男友，哄骗高小松。这可爱第一次用在他身上，苏黎心怦然，又觉危险。他已习惯她不着痕迹的隐晦的漠视。

　　他们同一学院相关专业，许多课程和许多活动都排在一起。
　　洛伽习惯坐在教室中部靠窗的位子，咬着笔杆听讲做笔记，或者打瞌睡发呆。女生们都喜欢集体行动，洛伽偏是孤身一个，身边甚少有伴儿。
　　大一课程不多，基础课也没有过多的作业，大多数人都选了各种社团参加各种活动享受大学的流水年华。洛伽和苏黎都被莫里游说，进了学生会，做莫里的副手，筹备各种活动。洛伽是宣传部干事，负责文字宣传。苏黎进的是外联部，负责与外学院、外校联系互助。
　　那时莫里这个主席刚上任，正筹备A大百年校庆系列活动。拍DV，做展板，联系兄弟院校做小型联谊，整个学生会忙翻天。这些远不够，莫里还联系了话剧社准备排练大型话剧。而话剧社社长与莫里是室友，当真朝里有人好办事。
　　例会结束，莫里拉上洛伽苏黎吃宵夜顺便二次动员。
　　席上莫里郑重其事，说明这次策划如果成功会成为将来履历表上重要的一笔，所以你们二人一定要努力表现。
　　莫里说，苏黎啊，外联部很能锻炼人，并能培养出大把人脉关系，这将是你人生的一大笔财富要珍惜。洛伽，你太懒散，不过女孩子踏实一点也好，多长点见识将来才不会被骗。小弟小妹，大哥只能罩你们两年而已，努力长大吧。
　　那是苏黎迅速成长的一段时间，脱离了单纯学习的年代，接触许多人，学习应变和沟通，学习长远的看待事物的发展，宏观规划微观控制。外联部现任部长也是莫里的直系师弟，苏黎的直系师兄。
　　关于“直系”，总是有太多说不清的内涵。例如学生会副主席之一主管办公室和礼仪队，而礼仪队现任队长则是其直系师妹。诸如此类的吧。执政党的福利和权力。还有执政党的派别，土资和环工更亲近点，气象和生态更熟悉点。学生会主席之间，各部之间，都在竞争。
　　当然洛伽是不理会这些的。
　　在苏黎努力学习市侩的时候，洛伽正专心于写剧本。莫里在学院内部招聘了5个写手组成编剧组，话剧社社长做主编和总导演，洛伽是唯一一个大一新生。初步设想是挑选校史上几个阶段的大事件，串成关联的故事。时间很紧，他们必须在年底前拿出剧本，然后用半年时间找演员排练。洛伽分到第三阶段，由于迁校和某些时政原因导致校史最稀少简略的部分。
　　洛伽不在莫里的直属管辖范围，所以莫里也只能安慰洛伽，就当是挑战吧。
　　编剧组都是秘密会议，除了三个主席外，其余人是没有资格与会的。苏黎不晓得当时情形怎样，但也能略微猜出一二。洛伽的资历本身就浅，被主席大力举荐本身就惹眼，更不能轻易提要求。
　　洛伽却对莫里的安慰表示莫名其妙，翻着那二十年薄薄得校史资料皱眉思考。
　　莫里只得教导苏黎，你俩一定相互扶持，当然主要是你有点担当。
　　苏黎自然无异议，问题是人家不需要他的担当。

　　苏黎一直把莫里当作敬重的大哥，直到发现他带着洛伽喝酒。
　　苏黎与室友小聚，到学校西门外的小吃街烧烤。烟熏火燎灯火昏黄的地方，洛伽端着大酒杯仰头灌酒。莫里看到他们，抬手招呼。洛伽似乎并不晓得周围的喧闹和变动，跑到一边去吐，再回来继续喝。
　　莫里笑着说，多喝喝酒好了，女生酒量大得很。
　　苏黎多气，夺了洛伽的酒杯扯着洛伽走，一群人起哄。
　　莫里无所谓的笑，小弟你抢了我的酒友就把这群小兄弟留给我吧，不醉不归啊。又对洛伽挥手，小妹你先回吧，有机会再来。
　　苏黎很想骂莫里你别带坏小孩子，又想骂洛伽你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跟男人单独在大街上醉酒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可离了那些烟火的洛伽除了脚步有些踉跄，神智很清醒口齿很清晰说我没喝醉，谢谢你苏黎，不用麻烦了我很好。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掏出手机给高小松打电话，喊声哥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仿佛心里积淀了多少委屈。
　　苏黎第一次见到长大的女生这么个哭法。人家别的女生哭的都是梨花带雨的，含颗泪花半小时不掉，波光潋滟。洛伽却像个小孩子满脸鼻涕眼泪，一手盖在眼睛上，眼泪就从指缝里冒出来。
　　苏黎翻遍身上摸出张餐巾纸，掰开洛伽盖眼睛的手递给她。
　　洛伽像刚发现苏黎的存在一样，瞪着眼睛停下大哭，眼泪还在脸上滚呢，嘴角就挂上笑了，说苏黎谢谢你，合上手机起身就走。
　　苏黎恍恍惚惚得跟在洛伽身后直到女生宿舍楼下，洛伽头也不曾回。苏黎只记得她说了两遍谢谢，两次推开自己，与别人一起喝酒，对着别人哭。
　　苏黎总以为自己见到了真实的洛伽，却总也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洛伽。

　　之后洛伽依然快快乐乐的写她的剧本，一个星期后交出一个关于离别和绝望无奈的故事。
　　话剧社社长极为惊艳，坚决不信洛伽第一次写话剧剧本，表情动作注解都巨细靡遗，情节虽简单情绪却饱满，语言精练又不会太过文艺腔。
　　但是那故事被莫里狠狠地否了，因为不符合校庆的励志基调。莫里当众大批洛伽，并跟话剧社社长吵起来。一次剧本讨论会开了三个多小时，开到十二点多老师来清场。据说回到宿舍莫里和社长又吵了整整一夜才基本达成共识，可以修改剧本并保持激扬正面奋进，但是同时必须保持话剧必须的矛盾冲突和适量的负面情绪。
　　苏黎觉得这所谓的共识只是double了加在洛伽身上的难度而已。
　　洛伽又交出几个版本，不能同时满足两位师兄领导的要求，不是被莫里骂消极灰暗就是被社长责备虚假空洞。
　　洛伽整日坐在图书馆一层的机房区，喝大杯的速溶咖啡，眼睛通红。
　　为给洛伽减负，莫里还令宣传部部长免了洛伽的职。
　　这可是隔绝了洛伽再出现在学生会的可能。学生会每年招新一次，大二不退会就是部长了。
　　苏黎去问莫里，莫里的回答是洛伽本就不适合学生会，还不如抓住这次机会赢一把。
　　苏黎觉得陌生，莫里似乎疯了，他忘了招新时他说过的话。是他自己说的学生会多么多么重要，要两人无论怎么困难都要坚持住。现在为了这个话剧大翻盘。洛伽从来都不适合学生会，才需要更加努力花费更大的精力，现在说没就没了？
　　洛伽只是松口气，一点都不介意努力了半天换回个屁。
　　苏黎于是反思自己的功利心，一定是这样吧，自己已经变的利欲熏心，任何一点付出都要求回报，非议前辈，曲解人心。

　　直到下第一场雪，洛伽终于改出一版莫里和社长都能接受的剧本。
　　编剧组也终于讨论出整部话剧的走向，以一家四代人穿越百年出五幕戏，其中三代人设出自洛伽的第三幕戏。进入纵向修改剧本阶段，同时学院决定扩大本话剧的影响。本来设定为院内选人，校内巡演。而现在，要在校内海选演员并外聘专业导演，计划在国展公开首演。
　　本应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却随着海选开始和宣传声势扩大，校会和多方人员开始挤入占位，原班人马，包括策划组、执行组、编剧组和初选演员大部分被隐形撤职。洛伽被踢出去的理由是拒不参加没被通知的“重要会议”。
　　总策划改成某副校长，总执行改成某书记。莫里在强大的领导阵容里排在最末，话剧社社长沦为跟班打杂。人们好歹没好意思彻底侵权，洛伽和原编剧等五人还是挤进了编剧名单最后几位。
　　莫里也想得开，这才是社会现实，任何一点有利可图的好处都会招致汹涌人潮。招商引资或者寻求领导首肯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从上至下层层剥削的名誉。各级领导都需要政绩，平民需要成绩。互相理解吧。
　　至于国展演出纪念版光盘上那一长串不知何方神圣的参与人员名单和答谢单位多么壮观就都是后话了。

　　大一下学期5月，院学生会换届选举，莫里破格连任，苏黎升任外联部部长，洛伽平头百姓。
　　6月底校庆活动开始，学校广招学生志愿者负责接待校友维持活动秩序等事宜。莫里再次游说洛伽义务帮忙，协助继任宣传部部长处理学院宣传，只因学年末学生会青黄不接。
　　做校志愿者还能获得两个学分，做私下的义务劳动就真正是义务了。
　　可洛伽居然也爽快的答应了，自考试周结束到大半个暑假过去，洛伽一直在学校跟他们一起忙碌。顶楼宿舍没有电扇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习惯赖床的洛伽天一亮就出现在校园里等图书馆开门。
　　苏黎给她带的早餐放到中午还原封不动，中午拉她一起吃饭也不过喝完免费的绿豆汤，晚饭吃四分之一块西瓜。有时忙到挺晚，莫里请客宵夜，洛伽也只是陪着莫里一杯杯灌扎啤，间或咬几颗花生米。喝几杯就跑到远处去吐，吐完依然精神抖擞。
　　苏黎很好奇这么点进食怎么能维持正常的身体机能。
　　校庆基本结束，三人登上回家的火车，洛伽开始发烧，还死撑着打牌。输了要画乌龟，才摸到洛伽烫死人的手。燥热的车厢，洛伽披着苏黎的衬衫外套靠着苏黎的肩膀昏昏沉沉。苏黎笔直坐了一路，动也不动，大汗淋漓。一下车，却见高小松早就等在站台，接过行李揽了洛伽就走。苏黎看着两人的背影，再次感到宇宙洪荒。

　　她总是那么不经意的撩拨他一下又迅速离去，然后瞪着无辜的眼睛笑出天涯海角的距离。
　　就像现在，她这样，谁知道接下来又会是怎样的决绝。
　　苏黎闻到土腥味，感到似有若无的凉风，又是场大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