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知道》雨令

31、那只鬼（下）

　　2.
　　洛伽再度从梦中惊醒，麻木的身体缓慢复苏，像扑倒了麦堆，几百根麦芒轻轻刺进皮肤。
　　四处寻觅让自己惊醒的原因，电脑屏幕发出幽暗的荧光，武林外传里郭芙蓉在殴打秀才。洛伽微笑。这是一部很好的连续剧，有许多细腻的笑点。近来洛伽一直要听着它才能睡着。
　　已是深夜，洛伽生物钟完全混乱，此刻才是一天中真正清醒的时刻。裹着被子蜷缩在椅子上，去逛常去的论坛，果然还有几只也晚睡的家伙还在激扬的争辩恐怖片欧美系和日韩系的优劣。然后腾讯企鹅跳起来，许多对话框冒出来。宿舍姐妹从全国各地发来贺电恭祝洛伽垂死，洛伽一一回复“替我全家谢谢你”之类的答谢。莫里也敲来几个字，“洛伽你可安好，千万保重”，洛伽略略思索，想不到如何回答恰当，索性关了。
　　高中群群公告改为下周四九点半，于校门口集合。洛伽细细翻看聊天记录，发现翠翠曾喊一声杨，你在吗，聚会你也来吧。翠翠的话淹没在一群激烈的讨论中，甚为微弱。洛伽苦笑，这可真是为难了。班里人除了翠翠，压根没人记得她杨洛伽吧，去了还不尴尬死。
　　然后看到杜青的留言：飞飞若不死掉，沈浪绝不会认她为妻吧？飞飞一死解脱，七七反而成了续弦。死者自己说万事皆空，活着的人只念叨死者为大。
　　洛伽很费力才忍住不大笑，飞快的敲字：白飞飞若是为情自杀，连路人甲都要吐两口唾沫吧？电视版编剧脑袋被踢了，书中三个帅哥从来都是只爱七七的。
　　杜青的头像迅速亮起来：“身体怎么样了？”
　　洛伽吓一跳：“乖乖，三点多你还没睡？”
　　杜青回笑脸：“乖乖，三点多你就睡醒了？”
　　洛伽无语，很久没有正常对话，已然不习惯这类戏谑。从莫里欢天喜地的那天起，两人就只剩下相对无语和隐晦的短信，笑谈天气似乎太虚伪了。再至今日，杜青将高小松扯了进来，高小松勒令洛伽退出，仿佛又是一个世纪了。
　　洛伽当然可以继续委蛇，但不适用于杜青。
　　杜青似乎也不太习惯，隔了几分钟，才发话：杀光武林人也并非清醒的谢逊的本意，可说误杀未免又太小人。
　　洛伽也顺畅：嗯，人们都理解，会将仇计到成昆身上。
　　杜青回：对不起。
　　洛伽愣住，一口气憋在胸口闷疼，手指绵软无力的敲键盘：麻烦刀磨快点。下线。
　　墙壁上巨大的阴影颓然垂下。
　　洛伽捂着胃倒在枕头上，翻涌的气血冒出小小的沸腾的泡泡。原来世界上最万恶的词语确是“对不起”，轻易激起人满腔的怒火又不可喷发，这样的道歉比炫耀可恶一百倍。

　　班级聚会那天是个大大的晴天，煞白的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城市里的每一块玻璃都将阳光反射一遍。
　　数天的高密度医学试验，洛伽的病情已大有好转，舌根溃疡愈合，炎症消退，也不再发烧，只是肠胃还要慢慢调养。
　　洛伽暗自感慨，自然死亡也是件很困难的事，人体的自我疗伤能力太强悍了。
　　既然可以进食与直立行走，老妈便一扫帚将赖家多时的洛伽轰出家门。医嘱，多参加社交活动，开解心情，有助于养胃。
　　于是，洛伽陷入无敌尴尬的境遇。身边也有三五成群的同龄人热络交谈，洛伽却不确定那是否是本班成员。洛伽仔细观察每一张脸，依然无法寻觅出一丝熟悉感。面部识别无能，焦虑。
　　一双温热的手蒙住洛伽的眼睛，掰开来，翠翠一脸欢笑。洛伽拉着翠翠左看右看，满意的发现翠翠又是一根清脆的小竹笋。
　　翠翠则在埋怨，杨，你个笨孩子，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洛伽晓得自己的样子，面容憔悴，手肘枯瘦，这样的天气还裹着牛仔裤和蓝格子棉布衬衣，指尖冰凉。
　　洛伽只是笑，两年了，上大学后太混乱并未与之前的同学有什么联系，最多是入了校友录和□□群，从不说话，静静的看他们相互打探近况。也未与翠翠联系，只听说她去了本省医科学校读临床。是很累的专业，洛伽很难想象翠翠敢于解剖老鼠。可翠翠俨然比她过得好。
　　同学们渐渐到齐，翠翠熟络的和许多人打招呼，还在埋怨，杨，前三次聚会你都不来，还是小孩子脾气。洛伽汗颜。
　　然后，该来的还是来了。洛伽看到两个高个子男生走近人群，一个是苏黎，另一个，是比陌生人熟一点的宋誉。
　　洛伽悄悄挪到翠翠身后，小家子气就小家子气吧，反正洛伽不做大侠很多年了。来之前也料想到这情形，宋誉向来是聚会的主办者之一。苏黎，谁知道他呢。
　　但那两个人似乎都未多看洛伽一眼。

　　直至落座在餐桌旁，洛伽的心才彻底安下来，听翠翠讲她的解剖心理成长经历，索要一副完整的蝙蝠骨架，约好有时间会去翠翠的学校里看看。据说那里有许多高大的柿子树，深秋时会有许多橘红色的小灯笼挂在高高的树尖。
　　一场同学聚会，才真的觉出大家已经长大了，倒是自己反而显得颓废而扭捏，不擅交际。洛伽苦笑，我可是意气风发的好学生啊，怎么被比成个小村妇了。或许是我的青春过得太拘谨，来来回回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才被回忆和现实挤兑的无处躲藏。洛伽真心觉得聚会的氛围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但饭后K歌就实在是没必要参加了。他们是彼此的过往，而自己只是个游离在侧的看客。
　　在人群之后，洛伽拥抱翠翠道别，翠翠担忧地叮嘱，杨，忘了他，对自己好一些。
　　洛伽垂下眼睛，挥手再见。难道自己真的那么浅显吗，人家用两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你两年的生活。可再也不会对翠翠絮絮诉说远方的他，也不必解释他已被挖掉再不存在。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不必回头留恋。

　　午后的阳光很烈，没有人，洛伽坐在旧操场的看台上。身上暖洋洋的，闭上眼睛几乎要睡过去。
　　学校依然是那个样子，乒乓球台，单双杠，空荡的球门。所有的过往仿佛都还停在这里，只是故事里的你再也回不去了。
　　莫里并非是个完美的人，对于这点洛伽也通晓。
　　他太过优秀而被宠纵，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才会对杜青的拒绝置若罔闻，才会对杜青纠缠到底。因为他笃定自己必会成功，他不接受失败。
　　他那么聪明，目标明确，故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并非说他卑劣。

　　洛伽那时还是个比现在更笨拙的傻子，只想将莫里像神一样供起来，像巴蒂，像小朋，像诸多渺远的人物一样。
　　但莫里是个做事用心的人，既然洛伽是杜青的女伴，那么洛伽的一切也是莫里研究的课题。
　　每天早自习下课都会等在洛伽的门口，勒令打瞌睡的洛伽去吃早餐。午后带一只香草冰激凌给不肯回宿舍的洛伽，讨论洛伽喜欢的小说，时或背一两首洛伽没听过的诗。高三毕业班的人，每天与洛伽下五子棋陪洛伽打羽毛球。球场上那么多目光，莫里从不避讳，嘲笑洛伽是笨蛋，背着球拍牵着洛伽穿越人群。
　　一切都光明坦荡，连洛伽都当真了。尽管莫里并未说过什么。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洛伽确实当真以为童话成真了。莫里并未主动问询杜青的事情，只当两人寻常相识。洛伽曾偷偷想，莫非自己错了，灰姑娘要穿水晶鞋了？然后肥皂泡泡瞬间破灭，做完值日已经很晚，空荡的楼道尽头女生轻蔑指责，我最讨厌你这种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虚伪。
　　洛伽靠在墙壁上，几只小小的飞蛾正奋力撞击昏暗的廊灯。
　　那时洛伽为自己的妄想深深羞耻，再面对攻击，洛伽总是很认真的帮他解释，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要误会他。一遍比一遍坚定，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不要误会他，他是喜欢着别人的。
　　洛伽以为那全是由于自己的行径导致别人的误会，才使得杜青也不能信任莫里，才尽力要弥补，全心全意帮莫里。洛伽不愿因自己的喜欢给别人造成任何困扰。
　　要过好久才能想明白，莫里为了那个人想的那么周全，化解所有可能的困扰，全心全意，义无反顾。可那个人完全不领情，激怒了年轻气盛的莫里，才孤注一掷，一发不可收拾。
　　可莫里还是个磊落的人，对洛伽也是真心，另一种而已。容易让人误会，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引起误会也不能说是他的错。
　　暧昧是后来才流行起来的词汇。
　　莫里一直都过于坦荡，理直气壮的制造误会，又理直气壮的寻求帮助。
　　于是洛伽总也寻不到苦果的溯源，就只能完全归咎于自己。
　　直到现在才能了解，暧昧是一种无证据的罪，即使杀人也不能判刑。怪只怪自己痴傻。

　　那些伪装成甜蜜的片段是洛伽紧紧抱住的炸弹，不肯放手的结果就是自我毁灭。幸而它们那么稀少。
　　洛伽笑起来，纵使带着永恒的伤口，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冰冷的手指晒了太阳也渐渐温热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

　　宋誉站在树荫下遥望看台上那一抹游魂似的身影，问：“怎么会弄成这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苏黎靠在树干上，盯着一旁的紫藤花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