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句》toLeft

2、一 相遇

　　平嘉十一年。岳州。这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楚和翻出布包，前两天拣来的馒头有些发硬，还有些发黑。他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肚子饿得本来没有知觉了，被这口馒头一搅和，仿若五脏六腑瞬间爬满蚁虫，直把他折磨得半死。他连咽了几口唾沫，终于还是把剩下的半个硬馒头全吃了下去。
　　天慢慢黑下来。
　　楚和在外面晃荡了三四天，最后还是回了家，只是，娘已经不在了。屋子小而简朴，但也看得出曾经的女主人费心操持的痕迹。此时屋里暗沉沉的，没有烧火的柴，夜风从窗外呜呜地吹进来，冷清寂寥。便是在这时，楚和真切意识到自己成了没娘的孩子。

　　“楚和，我娘让你过去吃饭。”楚和闻声抬起头，灰蒙蒙的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说话的是一个和楚和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丝锦长袄，眉眼飞扬，正是邻居齐员外家的长子齐歌云，跟在他身后的是胞妹齐颂云。
　　齐员外算是镇上的大户人家，为人乐善好施，与楚和母子住得邻近，看他们孤儿寡母身世可怜，时常接济。楚和娘为人好强，不愿白受人好处，就常常帮员外府做些针线活予以回报。员外夫人是秀才家的闺女，懂些诗书，生了一对儿女齐歌云与齐颂云。员外中年得后，未免骄宠，兄妹俩本质良善活泼，只是脾气骄纵，常常惹得家中鸡飞狗跳。虽说楚和与兄妹俩年纪相当，但并不十分合得来。齐歌云看到楚和这般狼狈相，一时语塞。楚和埋下头不吭声。齐颂云见楚和不理哥哥，小嘴一撅，跑进屋拉他的胳膊。
　　“你娘都死了！你也想饿死吗？”
　　“我娘没死，没死，谁说她死了。你走开！”楚和狠狠抹了泪，对齐颂云嘶声吼道。
　　齐颂云一楞，转而大哭起来。齐歌云见妹妹吓哭，脸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道：“你吼我妹妹作甚？娘见你可怜才叫我们来找你吃饭……”
　　“云儿！”一声断喝。齐歌云神情惊惶地回头，叫了声“娘”。只见员外夫人急急走进屋，哄了哄女儿。又抱住楚和，擦拭他眼泪。楚和扭过脸去，却也不挣脱。
　　“可怜的孩儿。”员外夫人轻叹道，看着楚和一阵心酸，还是躺在爹娘怀里当宝的年纪。“我瞧着你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如今这般，可如何是好。”
　　“我要陪我娘。”楚和望着床上那青棉被子。娘临终前盖着它，脸憔悴得两边都凹了下去。她费力地伸着手，不住摸着楚和的脸，摸不够似的。
　　“记住，无论多苦，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我不能再照顾你了。”娘一遍遍叮嘱他，生怕他一眨眼就不记得了。
　　这被子好似还有余温，然而，坟上的草早已冷。楚和亲手葬了娘，在新坟边上枯坐一夜，第二天便魂不守舍地到处闲荡，不觉得伤心，也不觉得饿。有人见一孩子失了魂似地在街上走，问他话，也不答，可怜他，塞了东西给他吃，他也不接。出了城，在树林里睡了两晚，太阳出来时，楚和感到刺心刺骨的痛。哭也不能，叫也不能，浑身空空落落。回城时他在墙角里捡了一块别人丢掉的馒头，远处有条狗直直地看他。
　　员外夫人见楚和兀自蹲在床边，再不理会，又叹一声，站起来领着兄妹俩离开。
　　有一点月光从窗外漏了进来，楚和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玉麒麟，发出幽幽的暖碧色光芒，细看成色与雕工都十分讲究，绝不像出自清寒人家。楚和不管这些，他只知这是娘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物事。他把玉麒麟贴在脸上，有丝丝凉意直往心里去。

　　娘死后的那些个晚上，让楚和长大成人。他打算出去找活计，无论如何先养活自己再说。
　　“我可以洗碗，可以刷地，我只要一顿饭。我什么都能做。”楚和晨钟暮鼓，一日三遍准时出现在来风酒店的账台前。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既不需要太多体力又不需要工作经验的工作。
　　张掌柜噼噼叭叭地打算盘，瞟了一眼那刚够账台高的小孩，短衣短裤，手脚冻得青紫，背一小破布包，两眼晶亮。
　　老头儿回头叫小二拿两碗米饭，包了几个包子，与前两日一样：“孩子，别在这里耗了，找别家问问吧。”别说现在店里不缺人手，就是要，也不会要个刚过十岁看上去风一刮就能给吹跑的孩子。
　　“我不要你白给，你可以给我活干。”
　　张掌柜摇摇头，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小孩儿，想到他孙子一般大，还躲在他娘亲背后不敢见人。
　　“掌柜的，那小孩又坐在店门口不肯走了。”小二拿了包子，语气颇为不耐。
　　张掌柜一挥手：“随他。”
　　一连三天。
　　连张掌柜都不得不佩服那小孩，他知道小孩没钱，执意要给他饭吃，毕竟在自家门口死个小孩总是不吉利的事情。那孩子只要一个包子，有精神就好。晚上找片屋檐和衣就睡。白天来找他，神情谦卑又自傲，而那稚气每一天都在褪去。
　　这点让张掌柜有些触目惊心，凭他几十年来盘着来风酒店阅人无数，他怎么瞧那孩子也不像是当店小二的命。
　　“娘，您瞧，那不是楚和吗？”齐家兄妹跟着爹娘出现在来风酒店。楚和此时正望着张掌柜等他开口，这一听有人叫他，转过头来看，正撞上齐员外一家打量的眼神。
　　“楚和，你这些天都在这儿找活干么？”齐歌云冲他问道。
　　楚和看了一眼。齐家兄妹穿了一身新做的丝袍，齐颂云的裙摆上用金丝线绣着一双蝴蝶，衬得越发娇俏可爱，正朝着他眨眼。又见齐员外对他招手，示意他过去。忽然莫名心头一酸，撒腿朝外奔去。
　　“和儿……”员外夫人想叫住他，身影早奔得远了。
　　“齐员外，里边请。”小二殷勤地迎出来。
　　张掌柜抬眼，正瞧见齐员外一家走进店堂。暗想，刚才正是准备答应那孩子了。现在……也好。甩了念头，好生招呼去了。

　　楚和只顾抿嘴一味低头飞奔，仿佛牙一松眼泪就会涌出来，转过街角才慢下。眼见掌柜唇舌分明已有松动，他就这样跑了。三天，白耗了。
　　正胡思乱想，也不觉撞了人，只听身后“噫”的一声：“这麒麟看上去倒稀罕。”楚和兜身一冷，转身扑过去，那人一闪手一摆，让他扑了个空。
　　“还我！”楚和带了哭腔喊道。
　　“哪儿偷来的？”那人嘻皮笑脸，把玩着玉麒麟，仿佛猫见了腥。
　　“是我娘的，还给我。”楚和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待哥哥我拿去让官府验验，瞧瞧是哪家有钱人家被偷了东西。” 那人说罢，抛玩着玉麒麟便想走。
　　楚和心急，狠狠撞过去，那人“哎哟”一声险些摔倒，恼羞成怒道：“去你娘的！”反手一巴掌把楚和拍倒在地，半边脸瞬时肿了老高。
　　楚和一骨禄爬起来，凭一股惯性摔到那人身上撕咬。路人纷纷围拢过来。
　　那人见小孩不好惹，又不想丢了宝贝，手脚上发狠。楚和被那巴掌早打得七荤八素，哪经得起一拉一推，跌坐在地上只觉头昏眼花。围观群众也不知来龙去脉，起先只当是小乞丐闹事。再见那人不解恨又往小孩身上招呼两脚，着实看不下去，纷纷劝架。
　　那人眼见再往下，看热闹的追究起来自己到底理亏，还是早早开溜为妙。没想到楚和一把抱住他腿哭喊道：“我娘的东西，你还给我……”只一声还没喊完，那人抬腿一踹，楚和像片枯叶似地平身飞了出去，额头直直撞上地面，只觉当头一闷，四周突然无比安静，犹如冬天第一场落雪之时，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无赖眼见闯祸，想趁乱逃走，却被人持剑拦下。无赖定睛一看，对方身材魁梧，剑眉入鬓，分明习武之人，一时腿软。只听有人道：“高咏，你看看此人手上拿的是什么？”
　　高咏把手伸到无赖面前道：“拿来！”无赖忙不迭地把玉麒麟奉上，道：“我只道是那小毛贼从哪户有钱人家偷的来的，正想拿他去官府……”高咏脸一沉：“滚！”无赖见状立马逃窜而去。
　　说话之人长身玉立，气度雍华中带着恬然之气，却是定居亭州的敬王煜歆。此番带着王府护卫高咏和一些仆从，来这三百里开外的岳州办些事务正准备回府。敬王接过高咏递过的玉麒麟，望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楚和，若有所思。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也有些妇人不忍看着地上这孩子，衣衫撕破，满身伤痕，却也无人插手相助。
　　敬王把玉麒麟收进怀里，命道：“高咏，把这孩子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