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花同发》李知津

4、萧南珠不肯低就 邱如佩未必高攀

　　滚烫的粥饭泼溅出来，眼见就要弄脏佩姑的衣裙，还不待众人反应，佩姑一手拦护八姝，脚步轻挪，竟然给避开了。
　　她也不等人陪好，说了几声“无事”就匆匆请辞。八姝关注她的脸色，不觉有异，又想起妆成话里曾为邱三姑娘不平，不免好奇，佩姑干了什么没脸没皮的事，竟教亲弟引以为耻。
　　“八姝，你敢再这么看我。”佩姑突然回过头来，吓得八姝直吸气，忙忙低头看路，差点撞到抄手游廊的柱子，好在佩姑伸手拦住，才免了一场好痛。
　　可八姝哪是记痛的人呢，回到房中，悄悄将叔齐的作为告诉月出，问及缘由，才把两位千金的纠葛听了个八成。
　　原来西京洛阳河南府萧知府有一子，名南珠，字蚌珍。他出身显贵，风度翩翩，器宇不凡，前途不可限量，多少人家指望着将女儿许配给他，洛阳城中朱大户更是对他青眼有加，为结秦晋之好，不知费了多少钱财，可惜最后朱小娘子没入门就夭了。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说他命主显贵，朱小娘子没福，生生给克死了。因此人家再来说亲，萧知府夫妇要严合八字，不知谢绝了多少好意。
　　咸平三年，萧知府携子来京给赵官家拜年，蚌珍是少年心性，因要抢到天宝楼的头灯，一直贪玩到正月十五晚上。那天晚上，仕女观灯者数不胜数，可巧天宝楼上，高平郡公一等人开席颂太平盛世，席间邱三姑娘珠翠满头，罗琦加身，真是耀眼夺目。那萧蚌珍见之动心，抢了头灯，转手就送给了邱三姑娘，邱三姑娘见他仪表不凡，也就含羞接过了。
　　蚌珍打听到楼上丽人是邱三姑娘，回到了西京，就要请自己的舅爷鲁国公给自己说亲。这鲁国公是开国大帅，三朝元老，身份不可谓不尊贵，本来请他出面，这事没准就了。可没想到，鲁国公离京多年，人生地不熟，不去高平郡公府邸，竟直奔邱府来了。
　　可巧邱府也有个三姑娘，还与汝珠是姑侄关系。佩姑这种不出世的官家小姐，在汴京是一抓一大把，按理萧公子不见得会多看一眼，何况请鲁国公上门求亲呢。大哥伯升也不知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极力促成好事，因此换定帖，相媳妇，订了聘，选了日子，诸事具备，蚌珍才知道竟是鱼目混了珍珠。
　　他原是决意退亲，萧知府夫妇见两人八字相合得很，哪里肯依他。成亲的日子原定在咸平三年九月十九，不幸萧县君病故了，蚌珍因要守孝三年，亲事好歹推后了。
　　话说那萧蚌珍也是个有骨气的男儿，在家守孝，夜以继日苦读功课，本来靠祖上恩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赐官封爵，可他耻于因父入仕，要考科举中进士，立志做翰林学士，辅佐君上，恩及百姓。
　　“佩姑好福气！”八姝叹道。
　　“谁说不是。不过他一心扑在邱三姑娘身上，为了俘获芳心，写了数千封的情书，运了数百坛的牡丹，送了数十斛的南珠，还有一只雪里拖枪金银富贵狮子猫。”月出道。
　　“知府大人也由着他吗？”
　　“哪能啊，实在阻不住他。这事满城皆知，佩姑还没说什么，知府自己过意不去，每逢时节生日，成担成担送礼过来，别的不说，这两年，萧家的羊肉都不知吃了多少。”
　　“真的吗，我从小到大都没吃过，家里只要饱饭就行了。”
　　“那以后可要多吃。我同你说，羊的花样可多了，除了羊肉，羊头、羊肠、羊杂碎做菜都好吃，最好吃的还是山煮羊——羊肉切成小块，除了预备葱、椒这些平常调料，还有一个秘诀，就是取些杏仁捣碎，放到砂锅里，用井水、泉水煮，直到骨头都煮烂了，就可以吃了。我以前在沈家，是六郎的贴身丫环，他只吃羊肉，最爱吃就是这道山煮羊，我跟着吃了好些。”
　　“那佩姑喜欢吃些什么呢？”
　　“佩姑好伺候，什么都吃……对了，她喜食姜，生姜熟姜老姜嫩姜一概不挑，房里整碟整碟预备着还不够，身上常要挂着一袋子，我同她说姜性辛辣，过食伤身，她也不听。”
　　“你说的是这个吗？”八姝从茶几上的碟子中拿起一片姜，刚要放到嘴边，突然问道，“佩姑也准别人吃吗”
　　“你爱吃便吃。”佩姑到了此间，第一件事果然是寻姜。她不像姑娘家那样细吞慢咽，直把姜一缕一缕咬下来，片刻就吃了好几快，八姝真是啧啧称奇。
　　“佩姑真易讨好，只要送十来八箱姜作聘礼，就巴巴嫁过去了。”月出笑道。
　　佩姑不理她取笑，说道：“且不说聘礼，我做嫁衣要的百颗珍珠，外公送的十口箱子里原是凑得齐的，不必跟人讨要什么。当年外公亡故，我人还在扬州，钱物已送到汴京了，虽然里头不见得都是我的嫁妆，可自从阿嫂代管，我是连箱子的面都见不着了。这两年家里收了萧家不少资财，到时候我拿什么陪嫁？”
　　“佩姑，你放宽心，大爷是你亲哥哥，难道他会亏待你么？”
　　“这年头，生女溺毙的父母都有，何况是阿哥。不是说阿哥有心亏待我，是叔齐和观哥还没娶妻，家底又薄，一家人巴望着多得些聘礼，少送些嫁妆，至于夫家将来对我看圆看扁，通通不在意了。”
　　“快不要这么说。佩姑你贤淑能干，萧县君在世时就首肯的，萧大人也不知多看重你，只盼你早日过门，怎么会在意这些。”
　　“他二老不在意，萧蚌珍可在意，直言我攀高枝儿，为钱卖身。将来我少带了一个铜板，不知要怄气到何时。”
　　“不知羞，你还没嫁，未来夫婿的名字叫得真亲热。”
　　“我不知羞？不叫他的名字，难道学汝珠叫‘萧郎’吗？”
　　提到邱三姑娘，月出讪笑一声，不敢搭言了。
　　佩姑也不出声，只是低头吃姜，不一会儿，一盘姜便吃完了。月出见状，拿着盘子要再盛一碟，佩姑止住她，说道：“不忙，有闲教教八姝识字。”
　　月出便拿来《女诫》，指一句，读一句，八姝自幼失学，天性驽钝，自然屡教不会，原有十分热情，都冷得结冰了。还是月出好耐性，便一字一字地教，一句刚结束，又从头来过，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才把“鄙人愚暗，受性不敏”学会，真是应景。
　　佩姑在一旁早就看不下去，说道：“这事是我着急了。这样教下去，她见着书就要头疼，更加不会学了。再讲了，我见着姓班的就恼火，八姝，咱们不看它了。”
　　八姝如释重负，正暗自庆幸，却听见佩姑问道：“你家养鸡吗？”
　　“当然。我小时候拾鸡蛋，每天留一个放到麦冬草堆里，阿妈看不出来，直到蛋臭了才发现。”想起幼时的趣事，八姝禁不住笑起来。
　　“那好，我先教你一首《缚鸡行》，保管有趣又有用，共四句二十八个字，一天一句。你背好了一句，每日抄写二十遍，学到后一句，连同前句一并抄，学完整首，我要单个的字抽出来给你认，等你都识得了，再加下一首。如此每日不休，不出一年，你就认得许多字了。明天上午先生授课，你在书房外间候着，学完点竖横撇捺，一并把字抄了，我要检查的。”
　　她如此认真，不像是一时兴起，八姝心里叫苦不迭，如果在家，撒撒娇就赖过去了，可佩姑面前，哪敢说不。
　　八姝却没料到佩姑挑的诗还算有意思——一个傻仆人痛惜虫蚁，要将捉虫的鸡捆去卖了，他的傻主人又心疼鸡被人煮了，叫他放了。
　　佩姑读到“鸡虫得失无了时”，多读了一遍，八姝本以为最后两句是重复的，看着又不像，思索间不免多留了些心思。
　　月出见她的样子，不免笑出声来，佩姑哪容她打岔，吩咐备好纸墨笔砚，手书此诗，真是龙飞凤舞，看得八姝愣住了，说道：“好看，好看，我今日抄完明日抄。”她心想，千金就是千金，尽管比不上邱三姑娘，但人家知书达理，兰心蕙性，自己这种南村北镇里长大的真是难以比肩，不知叔齐为何不肯与之并提呢。
　　月出好似也同她所想，说道：“明日佩姑与二爷一同读书，八姝要多多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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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山煮羊的做法引用刘洪《山家清供》。
注：唐·杜甫《缚鸡行》：“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蚁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