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花同发》李知津

5、慈佩姑悯劳妇，仁观哥饶痴女

　　八姝此人，委实说不上什么聪明伶俐，只有一点，就是听劝，不管是不是真心改过，样子是要做足的，因此说她衣架饭囊，实在委屈，佩姑称她为可爱点心，但凡她能做点合意的事，倒值得惊喜一番了。
　　八姝晨起忙活完了，就坐在镜前等着梳头，佩姑伸手相帮，边说道：“有空你和月出多学一学，以前沈家仆人无数，分工极细，月出就是专给公子梳头的。”
　　“那她为什么来了邱府？”不会也是报恩吧。
　　“后来败落了。”佩姑言及此事，不肯再提了，催促她早早出门，要第一个给老夫人问安。
　　没成想，老夫人房里已经有人了，却不是大夫人，来人是周天师的媳妇，这位大嫂子是老夫人的本家，年龄和老夫人相仿，看上去却老多了。
　　已是年下，周家媳妇送来自己炸的面团糕点，口称“小小意思”，陪笑不停。老夫人自己尝了一口，觉得好吃，分了一些给佩姑，剩下的聂娘端过去给叔齐备着了。
　　周家媳妇说道：“我们家养志顽劣不堪，亏得大爷肯提拔他，荫补他做了个小官，总算有口饭吃。”
　　原来周天师一生只得一子，名叫周潭，字养志。周天师的本事，养志学得几成也够唬人了，谁料少年心气儿高，看不上老子吃饭的活计，不肯当天师，更是不服老父的教训，惹得周天师动了手，差点打断他的腿。他倒好，索性留信离家，往岭南投奔老夫人的胞兄去了。他也辛勤肯练，练就了百步穿杨的箭法。
　　昔日老夫人向大哥伯升引荐时，他在众门客中还不甚起眼，伯升碍于老夫人的面，勉强收了，因要试试他的本事，便摆出箭垛让他射。垛子原定六十步，他只说摆远些，伯升就令人摆到八十步，还是不足，直直摆到二百四十步方叫停。伯升只道他年少人心比天高，冷眼看他出丑，谁知他箭无虚发，靶靶上垛。
　　伯升一时惊为天人，立即赐座左右，本年万寿节，赵官家给诸位臣子分配了荫补的名额，叔齐的年龄还没到，伯升干脆给了他，虽然是个小小的武官，但以他中九流的出身，也是大加重用了。他本领高超，受此重用，大伙儿服他，都称他为“二百四周潭”。
　　周家媳妇提起了伯乐伯升，老夫人未免要捎带一下恩师老哥，因说道：“哪里得话，我大哥还挺看重他。”
　　“对对对，要不是岭南的舅老爷悉心栽培，哪有他今日。”
　　“男儿只要上进，就不愁没有出路。”老夫人望着佩姑，笑说道，“不比佩姑，明年就要嫁人，现在还费什么工夫读书。”
　　佩姑赶忙起身说道：“照阿哥的意思，过了年就要一心备嫁。”
　　周家媳妇附和道：“佩姑再老实不过，不要老夫人操心的。”
　　佩姑感念她帮声，久看了她一会，问道：“啊呀，周大娘你的手是怎么了？”
　　“哪里？哦，手是溅了油，小事儿。”原来了周家媳妇的一双手已经开裂，除了红黑两色的冻疮，还遍布着暗色的大小斑点。
　　佩姑见之，暗暗吩咐八姝回房，找月出拿两瓶玫瑰手膏送来，又嘱咐若是月出没找到，还可向妆成先借着。八姝听了，忙忙赶回，跑得太急，路上还撞倒了一个人，立在旁边忙不迭道歉，那人听了不耐，说道：“你站着就好，我自己起来。”
　　八姝听话，立即住嘴，顺从地站着没动，那人又说道：“你还真让我自己起来。”
　　八姝哪里晓得他说反话，这才扶他坐起，听他说道：“哪个房的？你这冒失鬼。”
　　“佩姑房里的。”
　　“佩姑人呢？”
　　“在老夫人那里。她差我回房快些拿件东西。”
　　那人挥挥手，说道：“走罢，下次小心些。”这意思是放过她了。见她左右张望，他还问道：“你还在这做什么？”
　　“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总共就走了一次，又有那么多弯绕，八姝那头脑哪里记得住。
　　“你真是……”那人显得匪夷所思，还是开口道，“先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头，穿过堂屋你再问人吧。”
　　八姝连连称谢，心中十分感激，以至于要在游廊转弯处还要回望，听得他说道：“难为难为，露水把衣裳弄湿了，还得回去换一件。”
　　八姝自个的衣裳也是湿的，当下心里只想着办好佩姑交代的事情，哪顾得那么多。她见了月出，提起手膏的事，月出听到是给周家媳妇，还有些奇怪，找了一圈没有，不肯向妆成借，便说道：“周大娘擦了手膏，还是要日夜干粗活的，不如算了。”
　　八姝便恳求道：“帮帮忙吧，佩姑交代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一件我能做的，怎么忍心空手回去。”
　　“你不晓得，妆成向来只进不出，手膏面脂这一类东西，她最在意，去同她要，准碰钉子。”
　　“是借她的，不是白要，佩姑亲口说的。”
　　当下月出还是出面帮了八姝，好在妆成心情正佳，相当乐意，因此八姝好歹不负佩姑嘱托，拿来手膏送与周家媳妇。
　　周家媳妇推辞了几遍，佩姑说道：“哪里糟蹋，家里若还有女儿，一样可以用的。”周家媳妇这才收了。
　　佩姑在老夫人房里耽误一阵，起身又去书房，依旧是一样的话——要赶在先生来之前到，走的时候，叔齐还没起床，还是聂娘性急，才把他叫醒。
　　两人才落脚，就听到靴底声，主人或是懒散惯了，声音一阵一阵的，仔细听来，一轻一重，摩擦声甚大，又不像是趿拉着鞋。
　　八姝才猜来人是叔齐，门已经打开了，却是一位轻盈纤细的丫环，八姝正奇怪呢，那丫环后面跟着个少年，走路一瘸一拐，竟然是八姝早晨撞到的那人。
　　佩姑说道：“观哥，今天来得比我晚，你的书童呢？”
　　八姝后来听月出说，观哥是佩姑的侄子，是她大哥大嫂的独子。观哥两岁时，从阁楼上跌下，摔断了腿，当时他父亲一气之下，将近身的奶妈、侍女、小厮一个不放，通通处死或流放，可是于事无补，观哥的腿一直没治好，到今日还是行动不便。
　　观哥听了佩姑的话，“啊”一声，瞟了一眼八姝，这才说道：“摔了一跤，阿妈非要我把杜若带上。”
　　“不怪阿嫂中意她，她比小厮细心得多。”
　　“实在喜欢，人你换回来好了。”他说道。
　　换丫环吗？八姝心里万分不愿，佩姑至少宽容又耐心，虽然她确实不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姐，可比起大夫人和观哥两重管教，跟着佩姑怎么看都要轻松些。
　　她甚至答应帮自己找父母。
　　八姝死死地盯着佩姑，像猫盯着老鼠，孙膑盯着庞涓，佩姑察觉到，回瞪了她一眼，却笑说道：“不换不换，这个丫环也不错，各有各的好处。”
　　八姝这才松了口气，心说道要是佩姑将她换走，她保不齐哪天将旧主人谋害邱三姑娘的事情抖出来，看谁离不开谁。
　　观哥也笑了笑，再不开口了。
　　谈笑间叔齐已经到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翩翩少年，其人生得标致极了，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又会打扮，通身都是贵气。本来按照规矩，八姝不该见外客，因他是萧蚌珍的外甥，携了萧家的名帖来京求学的，邱府没有不拉拢的道理，让他家住，等到来年再送往国子监。
　　这位少年名叫钟有期，同众人见了面，开口就要叫佩姑妗子。佩姑只笑着不做声，用帕子遮住脸，好似害羞，只有八姝见到她隔着帕子把一片姜悄悄塞进了嘴里。
　　八姝不晓得她原来这么贪吃，这么正经的场合，这么多男子在场，甚至还有外客，她哪还有心思想着零嘴呢。
　　佩姑说不得话，观哥也拘谨，只有叔齐，见着钟有期年轻俊美，心里早就亲近三分，又听他暗地里嘲笑先生的山羊胡子、南地口音，又十分投契，连忙约他得闲跑马逛庙，不到一会儿工夫，就交到了一个极好的朋友。
　　钟有期实在耀眼夺目，八姝虽年纪甚小，不懂那些风月之事，抄字时也不免瞟他几眼，至于杜若，说是中用，观哥让她磨墨，她就铺纸，命她端茶，她就取书。钟有期也好玩笑，只说“有趣有趣”，羞得杜若两颊泛红，泪水涟涟，还是观哥待下宽厚，叫她外间候着，暂不召唤。
　　放了学，八姝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连瞅了钟有期二人好几眼，佩姑“哼”一声，扯过她的香囊，把口中的姜片吐了进去，敢情佩姑没敢吃下，竟然含了半天。
　　“你干嘛拿我的？”八姝问道。
　　“我的香囊里都还是没吃过的。”佩姑细瞧了八姝的刺绣，笑道，“手艺相当不怎么样。”
　　八姝不知道佩姑的手艺如何，因此不好反驳，只瞪大一双眼睛看她。
　　佩姑握拳，指关节敲头掩笑，见着八姝还是气鼓鼓的样子，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说道：“你早上问及沈家的事，我现在告诉你好不好？”
　　八姝本不愿被她牵着鼻子走，怎奈实在是好奇，还是竖着耳朵听了下去。
　　佩姑说道：“说简单点怕你糊涂，沈将军骁勇善战，原是本朝力抗契丹的一名大将，后来传出他贪享富贵，受了敌君许多好处，叫皇帝知道，给鸩死了。”
　　“月出又是怎么流落至此的？”
　　“家主既死，妻儿自然要送棺返乡，路遇劫匪，都给杀了，只有月出侥幸逃脱，周转到了汴京，被我大哥收留了。”
　　“好惨！”
　　“呵。维持家业好似住着草屋，遇上天灾人祸，塌倒就在眼前，说是太平盛世，也是一样。”
　　八姝不由得想起自己，就要悲从中来，佩姑又道：“沈家六公子——就是月出的‘六郎’，当时年纪还小，长得倒好看，比起今日钟有期，有过之无不及。”
　　八姝不解：“六郎不是死了吗？”
　　“我觉得有些凑巧，六郎如不死，也是钟有期这般大小。”
　　“那六郎的舅舅也是萧公子吗？”
　　“这我怎知。”佩姑戏谑道，“不如回去问问月出，她自己说的，哪怕只看到鼻子，也能认出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