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花同发》李知津

3、三小姐怜愚仆 老夫人爱顽孩

　　“我道李四安的什么心，生生塞个痴货给我，或者你我真有些渊源。”佩姑说道，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我不是痴货！李四又是哪位？”八姝道。
　　“你不是一直叫他玉衡公子么？”
　　原来当年大水中救她的那位恩人，姓李字玉衡，在家排行老四，手里掌着方丈山，身边站着俊俏玉卿，底下跟着能人寸心，还跟佩姑是老相识，出手就是万金，人家富贵潇洒，旁人真是羡慕不来。
　　“那我和你有什么渊源？”八姝问道。是失散多年的姊妹么？……绝不可能的。
　　“你说家住江陵府，哪年生的？”
　　“庚寅年。”
　　“巧了，我也是那年，四月初八卯时，生在扬州城里。”佩姑道，“可我看你只有八九岁。”
　　“可我确是庚寅年生，也是四月初八卯时，生在江陵府鄂州东贤村。只有今年夏天，老天足足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六月十九晚上，汉江决口，子时洪峰过境，大水到了床边，一家人还在梦中，多亏我阿爸把我放到澡盆里，推着往高处走，因此后来一家人冲散了，我还能得玉衡公子相救，那是我唯一一次离家。”总之跟你佩姑没什么交集。
　　“今年楚地大旱，地方官明为求雨实则敛财，百姓怨声载道，哪里来得大水。倒是乙亥年发过一场大水，可那已是四年前了。”
　　“什么！！玉衡公子说帮我寻访父母，不管你如何差使，找到父母之日，就是我一家团圆之时。我被带到方丈山，哭闹不止，是昏睡了几日，算来不过十天半月的功夫，怎么就过了四年呢？”
　　“你不知道，方丈山实则是一座岛。‘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只有‘方丈’这个名儿没有安在哪座岛的身上，是当日为了使李四名声响亮，我瞎拟岛名。这座岛起建于二十年前，我发现九渊之底有神土，立其上可延缓衰老，永葆青春，告知李四。李四命言寸心日夜踩挖，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有了方丈山。”
　　“不是……等等，挖土怎么建岛？神土有何功效？九渊在哪里？二十年前怎么就有你了？”
　　佩姑此时才不过十三四岁，较一般少女，是沉着稳重些，可她显然还未及笄，二十年前，怎么就与李四相识了呢？
　　“哈。”佩姑笑得诡异，说道，“我又没说是这辈子。”
　　“那你……”是冤鬼夺舍？邪祟上身？妖怪纠缠？真正的佩姑怎么了？
　　佩姑见她神色慌张，说道：“别怕，我不害你。”不好，是奸人常用语。八姝心中不免害怕，叩求道：“姑奶奶、活菩萨、大神仙，我同你无冤无仇，放我罢，放我罢。”
　　“唉。八姝，我从未向李四要人，是不是你在方丈山惹烦他，他才要送你走？”
　　“没呀，我开始是哭得没歇，后来玉卿喂了我药，渐渐也不害怕了。玉衡公子见我好了，才提出要我做事，他还许诺帮我找到父母，是个好人。”
　　“八姝……我听说，楚地大水后又发瘟疫，鄂州最惨，尸横遍野，十室九空，你晓得吗？”
　　佩姑说得每个字，她都懂，但是连在一起，她却不肯相信了，说道：“你说什么？”
　　“你掂量一下，就算我真向李四要个帮手，就你现在的本事，也值得李四不顾艰辛，将你送来，他闲得慌么？”
　　“……”
　　“八姝，我每与李四谈及收拢人才之道，都赞成这种观点：对待家破人亡的苦儿，既要施粥，又要画饼，让他身有所栖，心有所寄，才留得可用之躯为我所用。对他来讲你是无用之才，他发善心救你就仁至义尽，说那些空话，无非是要送我个人情。“
　　“你是说我的……我的阿爸阿妈……已经死了吗？”
　　“未必。我听你转述他的话，觉得谨慎异常，余地太多，猜测而已。”
　　是了，倘使父母还在世，没理由四年都寻访不到，便是一时恼她，送她回原籍就行，把她安插到佩姑身边，岂不是更更麻烦。
　　八姝泪流不止。虽然不是真正熬了四年，可离家的这些日子，全靠李四画给她的饼才得度日，如何一夕之间梦破汴梁，当真是天都塌了。
　　“乖女，乖女，你不要出声。李四又没说他二老已经过世，退一万步，就算你们已经阴阳两隔，凭着他本事通天，或可招魂，你们可能还有见面的时候。”
　　“那他们还能活过来么？”
　　“那是大大的为难了。”
　　“你骗我，李四真有这种本事，我还在时，为什么不招魂，偏要把我送到你手上。”
　　“八姝，你要记住，就算是别人的举手之劳，对你来说都是鼎力相助，旁人又不欠你，哪怕滴水之恩都是苛求。他不招魂，自有他的道理，或是你父母未死，或是二人魂散，或是他自己力衰，或者他根本信不过你。下次见着他，我帮你问清楚，或看我薄面，或得我好处，或者我们自己想法儿，招魂总归有出路。”
　　八姝听了这些话，还是抽抽噎噎，心里却好受多了，佩姑口呼“乖女”不止，安慰了好久，终于睡下了，至于她倒头睡在佩姑床上，竟也不顾了。
　　翌日早晨，八姝还半睡半醒，突然觉察有人用温水帕子给她擦脸，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东贤村的家中，阿妈疼惜她，要她慢慢醒来哩。八姝便嘟囔道：“阿妈，再睡会嘛。”却听见佩姑在说话：“起了，像什么样子。”
　　一句话把八姝惊得从床上坐起，睁开眼前一看，自己孤身在汴梁邱府，天才蒙蒙亮，佩姑不抹脂粉，不打腮红，不贴花黄，不挂耳珰，只梳了头，一张脸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衣裳，除了腰上一条丝带，周身没有半点饰物。八姝心想，村头林家寡妇都比你会打扮。
　　佩姑不晓得八姝想什么，还说道：“哪里指望你侍奉起居，搭配衣食，还不快些起床。”说完便把刚刚擦脸的帕子亲自绞了晾好，在一旁袖手等她。
　　八姝有些慌了，从佩姑床上下来，接连着穿错衣裳，弄反鞋子，漱口呛水，刚要去开门，佩姑叫住他，原来忘记梳头。可她哪会梳头，家里自然有阿妈，只一个简单的丫鬟头，来时还是李四帮她拾掇的，胡乱梳了几下，还是不像样子，佩姑这才来搭手。八姝原以为她会笑话，没想到她只是一声不吭，一双巧手在发间上下穿梭，片刻就梳好了。
　　“老夫人卯正三刻就要起，吃了早饭便去佛堂念经，这件事耽误不得。我家只请早安，除了大哥在朝当值赶不回来，剩下的晚辈都要去服侍她起床吃饭，往日我到的最早。以后不求你铺床叠被，端茶送水，只要你收拾好自己，卯正一刻出发就行。”
　　佩姑的语气还不带责备，八姝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心里暗暗发誓要争气一些，因此路上跟着佩姑快步，还要小跑起来，佩姑反过来提醒她脚下小心。
　　两人紧赶慢赶到了老夫人房里，八姝因不懂水钟，不晓得到了卯正三刻没有，好在老夫人还未起身，但她房里的丫环聂娘早就忙活起来。衣裳配饰，暖炉皮裘，热水毛巾，盐水漱杯，她已经备好，又嘱咐几个小丫头将早饭热着，本还要小厮去厨房外带几束梅花来，又想起已经砍了，便往香炉里多放了些熏香，这才罢了。
　　等到熏香满室，老夫人总算起身，聂娘一旁服侍，小半个时辰，就能用饭了。八姝见这一位老夫人，雍容华贵，慈爱又威严，好似天生一副主母样，只是保养甚好，看上去年纪不到四十，是怎么都与”老“字沾不上边。
　　“聂娘，今天我起得晚了，怎么只看到佩姑一人，她大嫂呢？”老夫人问。
　　“昨天晚上差杜若来说，天气冷，又着了凉。”
　　“她那人，冷时着凉热时中暑，做媳妇的还没佩姑做女儿的来的勤。”
　　佩姑见她提起自己，说道：“她身子不好，不然早该替阿妈分忧持家了。”
　　“她不中用，不能为我分担家务就算了，还要霸占着丈夫，可怜伯升房里连个做事的都没有。”她啜一口聂娘送上的热茶，笑道，“我这个丫环，真是千好万好，少了你可不行。”
　　这位聂娘细挑身材，白净面皮，弯弯秀眉，樱桃小嘴，长得十分标致，说话又动听：“我也离不开老夫人。”她侍立一旁，又说道：”大夫人房里刚添了个小丫头，聪慧伶俐，还是从佩姑跟前要走的，因姓杜，叫她杜若，不知有多疼爱。“原来昨天把八姝比下去的伶俐人杜氏就是那位杜若。
　　老夫人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只不说话，佩姑便道：“晓得阿妈关照大哥，可我看二弟年纪也大了，这等好事，阿妈不如赏给亲子。”
　　“二爷昨晚还睡在这里呢，一时让他分房，老夫人恐舍不得，只当他是个小娃娃。”
　　“昨天起床，他还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小时候睡得那么香了’，好不好笑。”老夫人提起儿子，语气柔和，脸上堆满了笑。
　　“那他不去国子监要在家学，难道也是阿妈舍不得吗？”
　　老夫人沉下脸，说道：“他个小崽子，在外边不学好，每日不读书只胡作非为，前些天同开封府尹的儿子一伙人烧铺子玩。若是寻常百姓，赔钱也就罢了，偏偏烧到高平郡公内侄的丝绸铺子，好在我们同汝珠是一家人，不然恐要下狱。他也不想想，同是京官，人家二品，你大哥才五品，若是兜不住，只拿他一人顶罪，真是胡闹！”
　　“娘亲哪里的话，不是还有个邱三姑娘吗，有她在，放心放心啦。”说话的二爷原来是位个小的少年，就算起床了，也是睡眼惺忪，聂娘和几个丫环围在身边，添衣加物，梳头洗脸，漱口揩齿，事事包办。老夫人则亲自吹了吹粥，送在他嘴边。
　　二爷还闹着要去国子监，老夫人又劝道：“叔齐，天气这么冷，在家吃得饱穿得暖，岂不是更好。你要是嫌闷，子侄兄弟里选几个好伴陪你，再说啦，佩姑和观哥都是家学，不也很好吗。”
　　叔齐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便脸色大变，拂了碗勺，叫道：“怎么把我和佩姑并提，她好不要脸，竟要同邱三姑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