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家》彭栗子

11、第十一章 小虾子

　　夕阳西下，麒麟山上下点起了灯笼烛火，钟声响了十下。
　　乐剑锋估算了一下时间，按照仙门普遍戌时熄灯的习惯，自己还有一个时辰。现在大多弟子都回了房间休息，个别用功的可能在湖边或书房，外面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现在是难得的好机会，大多数地方已经熟悉了，趁着灯光昏暗，哪里偏去哪，哪里没光去哪，说不定能发现几个暗道秘境。被发现了就说自己新来的找不到路了，一着急就乱闯，也没什么事。
　　乐剑锋常年暗中偷袭使他在黑暗处视力极佳，仅靠着微弱的月光就寻到一条幽静的小路。路口没有封印，也无人把守，只竖了个笔记潦草的牌子，写着：不！许！进！
　　这……是什么鬼。
　　妖魔鬼怪、邪祟亡灵乐剑锋倒是求之不得，越多越好。怕只怕是封印者什么神兽凶剑什么的，仙界打不过，自己也打不过。
　　乐剑锋正要取出择灵佩试探一下，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颤声道：“站，站住，什么人？”
　　乐剑锋只能感叹出师不利，也只好收了择灵换作一副小心翼翼的同样惊恐的样子道：“对，对不起，我是今天新来的，我，我要回弟子房，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无论是谁行行好，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对不起对不起……”
　　乐剑锋演技一流，立刻蹲下双手抱膝，头紧紧的挨在膝盖上，缩成一小团。声音又软又颤，三秒之内眼泪立刻出来，哭声一定要压到最低，但还必须让人听出你在哭。最关键一点，绝不回头看！如果对方很久没声音，一定要大喊救命，有鬼啊，这样显得比较逼真。
　　然而还没等乐剑锋进行第二步，对方就欣喜的回话了：“你就是今天新来的呀！”
　　好了，可以回头了。
　　乐剑锋努力保持着眼里的泪光，瑟缩这扭头向后瞧，还要装作一副劫后余生大喜过望的样子喊道：“师兄！”
　　虽然这小毛孩子也不知道晚他几百年才出生的。
　　眼前的这位师兄生的十分呆萌，很圆的脸加上很圆的眼睛，站在乐剑锋身后，举着的两个烤玉米还是防护的样子，脸上却带着一种相见恨晚欣喜。
　　“快起来快起来，看把你吓得，来来来，师兄这儿有烤玉米，待会师兄送你回去……吃饭了吗？师兄这儿刚烤好的玉米，给！”
　　“谢，谢谢师兄……”师兄还很自来熟的把乐剑锋拉到有光的小石凳子前，用袖子抹了抹才拽着乐剑锋坐下。乐剑锋立刻表现出了一个夹杂着“还好不是鬼”“哎呀这个师兄真好”“太好了刚来就遇到好人还有玉米吃”的丰富表情，努力蜷缩在师兄身边。
　　师兄立刻做出一个豪迈的姿势，咬了一口玉米棒子，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谢！你别怕，以后师兄罩着你！哎呦，我跟你说，刚才你可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撞见鬼了，以后我再也不自己一个人大晚上来了……哎，你以后也别乱跑了啊，你这是今天跑到这儿来了，还遇见了我，要是哪天跑到什么禁地，可是要受罚的！”
　　乐剑锋微笑着道：“还不知道师兄的名字……”
　　师兄一拍脑袋憨笑道：“忘了忘了，我叫赵瑞，字苏恬，号云风散人。你嘞？”
　　他这么一说乐剑锋忽然对他刮目相看。魔教不讲究这个，但仙门大多还是讲究的，可自己来的一路上碰见的也没人说自己字什么号什么。嗯，可能，这个东西也分地位？地位不够不能取？不过，这样看来自己活得实在太粗糙了，堂堂教主，好歹也算个大官了，也没想着给自己取个字啊号啊什么的，太有失水准了。好在现在自己不是自己——“孟凌云。”
　　“咦，你还没有字吗？”
　　乐剑锋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想找借口解释，赵苏恬借着月光仔细看了他一眼，就忙说道：“对对，你还小嘛。长得倒是蛮高的，今年有十三吗？”
　　易容过后的乐剑锋再配上他的小骨架看起来年纪是十分小了，乐剑锋这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妖怪也不知怎么回答他，只能反问：“苏恬师兄觉得呢？”
　　赵苏恬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又扭头看看他：“十二吧。”
　　乐剑锋莞尔一笑：“师兄好眼光。”
　　赵苏恬很得意：“那当然。”
　　乐剑锋的外貌一向是他不能言说的痛。在乐剑锋钢铁直男的眼里，男人就得长得硬气一些，尤其是做官，那就得有个官相：大块头，凶恶，不怒自威才行。之前做大哥做惯了，身边没人敢说自己看起来小，这好几百年都快忘了这事儿了，现在旧伤重提，滋味很不好受。还不能说。好气。
　　自己到底为什么非得戏多演一个柔弱白莲花？为什么不本色出演？乐剑锋在后来很多次的自我厌弃中忽然想起了当时他的恩师夸赞他的一句话，原来这才是自己人格分裂的根源——“乐剑锋啊，不错，他适合卧底，长得乖又老实，没人怀疑。”
　　当然，还是要干正事的。“苏恬师兄怎么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里啊？这里……是不是关着什么……”
　　赵苏恬咬了一口玉米：“你不知道，这里关了个疯子。他原来还是我师弟来着，后来受刺激太大，疯了。掌门心软，就把他放在这儿养着。好在他也不让别人靠近，还自己写了个牌子，我们平时就轮流给他送饭。今天是我送饭，但我看着他状态不大对，就练完剑后又给他拿了点儿药来，这才弄到这么晚了。”
　　疯子？这个逼格很高啊，封月派果然是阆苑仙葩，好好的地方关个疯子，有这空地不能辟出来当校场，非得所有人挤到后山。
　　可当乐剑锋问完下面这句话，他就瞬间打脸了。
　　“这人是谁啊，怎么还能疯了，什么心理素质……”
　　“嗯，好像叫，叫什么……小虾子吧。”
　　小、虾、子……不是死了吗？！
　　赵苏恬又自顾自的教育起他来：“你不要说他，他很惨的，据说他爹是……”
　　在以后的几分钟时间里，乐剑锋了解了小虾子出身锁雾的名爹是怎么和他不幸的凡人娘生下他之后不管不问的；又是怎么艰辛坎坷认祖归宗无门遭仙界群嘲的；又怎么投靠魔教为出人头地卧底不成反被陷害的……
　　这个故事成功的刷新了乐剑锋的三观：小虾子那么差的法力居然还是名门之后？为什么每个仙门都不收你还好意思来魔教？那么简单的暗算手法居然还有人信？最关键的是，这种出身不好命不好智商又低的人疯了居然还有人好心收留他不嫌弃他？
　　等等，自己刚才在说什么。
　　出身不好，命不好，智商不高。自己凭什么嘲笑人家。虽然乐剑锋不认为自己智商低。
　　乐剑锋深叹一口气，手里的玉米已经凉透了。
　　“师兄……能让我去见见他吗？”
　　赵苏恬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嚼着玉米粒：“唔……你不怕……嗯，你不怕疯子啊。”
　　“师兄们不是都不怕吗？”
　　“那不一样，他是我们的师弟啊。”
　　乐剑锋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也不怕呀……”
　　他可是我的徒弟啊……
　　“那你不要自己来，这几天天气冷，他心情不好，你过两天再来，免得他伤到你。你这个人好好哦，过两天我陪你来！一般新来的小师弟都不敢来看他的！但他其实不坏，特别可爱，尤其是你给他扔包子的时候，他还假装不吃，也不看你，因为他老说自己是超级厉害的卧底什么的，包子这种东西他看不上眼……等你偷偷藏起来，他又趁你不在抓起来赶紧吃，还怕你看见……还有还有，他特别喜欢吃土豆，好像他原来待的魔教穷的只能吃土豆……”
　　“好，我记得了……”
　　其实他应该一直记得。
　　荒月岭有一段时间是卖包子的，有个不怕死的老头每天推个车来走一圈，包子做得十分难吃，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他们是歪门邪道刻意来铲除他们的。那时候荒月岭已经富有到有专门做饭的了，除了刚入门的门客，吃不惯荒月岭上的野菜麸糠，其他习惯了的，一般不会买他的包子……
　　后来荒月岭发达了，能种粮食了，尤其是土豆长得特别好。所以从此大家不仅能吃麸糠菜根还能吃上土豆了，大家很长一段时间简直欢欣雀跃。要知道，当土豆还是试验田的时候也只有教主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加个餐，每次也只舍得切半个土豆炸个薯片吃……
　　小虾子选做当卧底是因为仅有的几十个乌合之众论辈分、论法力、论年龄谁去都不合适，当时仙界回复的又比魔教好，而小虾子那时候急于表现自己，大家就一致同意小虾子为魔教献身，还特地升他为上卿，临走给他办了个土豆宴……
　　第二天晚上，乐剑锋借口不舒服问夏瑶清要了晚餐回弟子房，一个人来看小虾子。
　　他还穿着封月派的校服，却只能隐约看出天水碧的颜色，蓬头垢面嬉笑无状，拿着一根烧焦了的木炭假装是剑手舞足蹈，兴奋地喊着：“我是上卿！我是上卿！”；又突然宛若被猛兽袭击了一般惊恐的面如死灰的大叫：“我是混蛋！我是白痴！我再也不敢了！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再见一眼教主……”
　　不落凡尘，不惹世俗，翩翩公子，举世无双。
　　乐剑锋从食盒里端出一盘盘还热的饭菜，一盘盘摆好，其中的土豆盛的尤其多。
　　小虾子看见有饭立刻就扑过来，然而他是身有仙法的，怕他疯了之后不能控制自己出手伤人，手脚都缠了缚仙锁，一有大动静便叮叮咣咣响成一片。
　　不知道他是被巨大的声音吓到了，还是扑过来后发现面前这个人面生，又惊叫着退回去，嘴里皆是乐剑锋听不懂的市侩言语。
　　乐剑锋就半蹲在原处，愣愣的看了好一会。
　　“过来。”乐剑锋忽然道。像他做教主时那样，颐指气使，目中无人。
　　“小虾子，本座叫你。”
　　小虾子迟疑了一会，竟然真的朝乐剑锋爬过去。
　　魔教拥有摄魂秘术，能操控人心，控制心智。此一直为魔教秘术，在圣皇的规定下，非教主不得知。
　　“小虾子，本座告诉你，你变成今天这样，全是你咎由自取！跟本座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要是能化作厉鬼，或是转世投胎，你也报复不到我身上！从一开始你就错了，你就不该投生出来遇见你混蛋的亲爹娘！你爹娘就不该把你生的这么笨！还寄予那么高的希望！做梦吧！”
　　乐剑锋眼睛通红，诅咒似的低吼着，几乎重叠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小虾子，其实本座一直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当时许鸣萧告诉我，说你自尽了。我第一反应就是你是不是已经暴露了，是不是把魔教所有事情都吐了个遍，而不是你死了。
　　你死了，我还会有小鱼子、小蟹子、小象拔蚌子！我要的不是多一个少一个情报员，我要的是真材实料的情报，我要的是一个能力天赋与众不同的人，我要的是让魔教重现辉煌！
　　我不能看着圣皇大人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我不能让我惨淡经营的魔教因为你的失误挑起战争。才几个月的时间我不指望你拿回多少情报你也暴露的太快了吧！就算我当时没脑子选了你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给我证实吧？！我做的没有错。那种时候我只能怪你。我当时恨不得把你的尸体捡回来打你骂你。
　　我来看你，是因为我不明白。恕我直言，你并不是个很讨人喜欢的性子，你在封月这几年似乎也没什么建树，掌门长老们甚至都不记得你。要不是你在我那那几年有些法力，估计你连封月的门都进不了吧。但你居然还卖了他们。
　　现在呢，他们养着你，大大小小的师兄弟没人有怨言的轮流照顾你。就因为你和他们有几天的同门情谊。我呢？因为你什么可靠情报都没有给过我，我就连你的死活都不想问一下。
　　到底是他们太善良了，还是我真的心狠手辣呀……”
　　小虾子就这么一直怔怔地看着他，而乐剑锋已经说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小虾子画的乱七八糟的地上，盯着地板。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安息钟敲响，该熄灯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