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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庭燎之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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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跨上启程的马,朱展庭还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接受了如此艰巨的任务。他后悔了。他宁可被爹甩着鞭子追着打,也不想去过什么军旅生活。他还未找到极北之地,还未见到那盛世繁华,为何突然要去做什么狗屁军师?他并不懂行军打仗啊!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有一种缘分叫做天注定。
好在北疆也是北,他一路晃晃悠悠,虽不能过多停留,好歹也见识了许多风景。一望无际的沙海,被商队碾压出的车辙印,小小的绿洲,热闹的城镇,以及,边塞沙尘中的将士们。
见到齐世清那天天色阴沉,并未下雨。边塞的风将他吹得睁不开眼,马也嘶鸣不已,他只好牵着马一步一步走向大军营帐。他听见将士们不带恶意的嘲笑声,有人上前来扣住他,问他是什么人。他将凉王的信出示给他,请求见定王殿下。那人拿着信跑远,许久才回来带领他走到最大的营帐外,用沙哑的嗓子命令他:“殿下正在议事,你暂且等一等吧!”
他站在帐外等了很久,里面并无动静。他早已知道定王并非真的在议事,不过想挫挫他的锐气,别仗着是凉王亲自指派的人就敢无法无天。他知道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先斩后奏在这个地方屡见不鲜。他不愿意多生事端。
风吹起的满天沙尘让他咳嗽不已,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帐子才被撩开,一个副将穿着的人恭恭敬敬地将他迎进去。他咳得很狼狈,眼泪直流,见到齐世清时却没有怠慢,立刻跪下去禀明来意后低头不语。所有该做的礼节都做了,无可挑剔。
齐世清意识到此人并不简单,并非只会嘴皮子功夫的庸才,态度有所缓和,让人赐座又递了杯茶,假模假样地道歉。
朱展庭也假意感谢。
第一次见面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假”。双方都不停地试探,只是齐世清最终惨败,朱展庭的底细他只能知道那么些,齐世清的性子却被朱展庭摸了个透——耿直,率性,固执,用人不疑,擅长带兵,重感情,对凉王有所怨言。那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并不好教,他恐怕要被拴在此人身边很久很久。
他被安排在靠近主帐的小军帐中,有监视的意思。只是他并不在意,此刻要考虑的是如何取得绝对的信任,只要被信任,就能被重用,那么他就能早些完成任务离开此地,继续北行。
第二日,齐世清带领一队精兵去边境视察,唯独没有告诉他。从小兵口中得知此事时,朱展庭不怒反笑,笑他幼稚得可爱。他就像个和父母闹脾气的孩子,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故意不理睬父母送的礼物。
齐世清此去要十天半个月才回来,朱展庭也没有闲着,装作闲逛的样子视察了整个军队,和所有伍长以上的军士混了个脸熟,又和大家谈天说地,取得士兵的信任。他并非没有想过齐世清会因此事怀疑他居心叵测,因此将分寸拿捏得很好,没有说任何留人把柄的话。他只不过要给这位定王一份足以动心的大礼。
不出所料,齐世清回来后第一时间召见了他。他黑着脸,盯着跪在地上毫无惧意的朱展庭,压着火气问:“听说你这几日趁我不在成功笼络人心了?”
笼络人心,多么不会委婉的人啊。朱展庭为自己捏了把汗,诚心诚意地回答:“朱展庭并非笼络人心,而是了解军情。我认为,作为军师,自然是要让军队一直在心里才好。”
“可你没有得到本王的允许,你不怕本王以蛊惑罪杀了你吗?”
“我相信殿下明事理,才敢在得到殿下允准前便擅自行动。更何况,彼时殿下外出,而此事又不适合拖延。若殿下非要怪罪,朱展庭无话可说,自当领罪,绝无怨言。”
齐世清哼了一声:“嘴皮子工夫倒好得很。也罢,是本王之前思虑不周,这次就算了,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多谢殿下!”朱展庭行礼毕,又拿出一卷羊皮纸,用双手递向齐世清。
“这是什么?”齐世清没好气地问。
“殿下一看便知。”帐中有其他人,他不好明说,但他相信只要齐世清看过,多少能明白这是何物。
齐世清果然惊讶不已,屏退其他人,用空前的好语气问:“先生何意?”
“这是我送给殿下的见面礼。若我能以此让殿下放下戒心,相信我的确是来诚心辅佐你,这几日的口舌也不算白费。”朱展庭浅笑盈盈,一副温柔无害的样子。齐世清心里却是对此人刮目相看。这个人太可怕了,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能查出他一年也查不出的东西。
“这份礼物我收下了。至于先生,我暂且信你。”齐世清将羊皮纸收入衣襟,小心藏好。这份名单不能流传出去,否则必将引起大乱。
“那就多谢殿下了!”朱展庭起身告退,临走又想起什么来,转过身道:“我知道这些人是多了些,若是殿下不知该如何处置,微臣愿为殿下排忧解难。”
齐世清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帐子。他长长吐出口气,再次拿出名单细细研究,一共七个奸细,他所知道的仅有两个。他用一年的时间才查到这两个人,他用半个月就查到七个,这样的人,真的愿意安心在他麾下吗?他突然很惶恐。
齐世清对朱展庭的信任从这份名单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建立了牢固的友谊。两个月后,他二人已经形影不离。
递上名单的第二日,齐世清又派人传召朱展庭。朱展庭并不意外,欣然前往。这是他第三次见这个年轻的王子,前两次都在耍手段,这一次他才有功夫细细看面前的人的模样。虽是将军,却生得并不粗犷,面容坚毅沉稳,双目有神,鼻梁高挺,可惜总是绷着脸,想必笑起来却是个美男子。
“你为何盯着本王看?”齐世清不自在地问。
朱展庭也不遮掩,含笑道:“殿下比之甘王,倒是好看许多。”
齐世清微红了脸,冷冷道:“不过皮相。先生就别拿我取笑了。”
“是。”朱展庭躬身道。
“本王此次叫你来是想问问你,那七个人,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处置?”齐世清打量着朱展庭,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他看出他在笑。
朱展庭自进入帐子起就审视过四周,确认只有他二人,没人能突然冲出来将他拎走。他站直了身子道:“殿下心中已有定夺,微臣不必多言。”
齐世清诧异道:“你怎知我心中所想便是你所想的?”
“殿下领军多年,处理奸细自然比微臣有经验,微臣不敢班门弄斧。”
“我非要你说呢?”齐世清又板起了脸。
朱展庭收敛了笑意道:“依臣愚见,暂时处置两人。”
“哪两人?”齐世清问。
“那位小都统和破绽最多的伍长。”
“为何?”
“不可让敌人在我方身居高位,小都统必须除掉。当然,不可暴露我们知道他是奸细这件事,只需随便寻个由头赶走或处死。而那位伍长实在不聪明,若是如此蠢人我们都难以察觉,未免让敌方起疑。”
齐世清忍不住击掌,接口道:“若是一下子清理干净,不但会引起恐慌,有些假消息也传不出去了。此举还有杀鸡儆猴之意,让人家知道我们也不是毫无察觉,让人家收敛一些,可是?”
“殿下思虑周全,微臣倒没想这许多。”朱展庭道。
齐世清逐渐显出笑意:“先生谦虚了。既然你我二人达成一致,我这就下令去办。”
朱展庭笑着点了点头。
一晃眼已是深秋,北疆已像入了冬般寒冷。闲来无事时朱展庭只喜欢待在帐子里,围着火炉喝茶看书。偶尔齐世清会来陪他聊一聊,也会有和他交好的将领拜访,说一些齐世清过去的战绩,发发想家的牢骚,或者让他代为传达不敢直言的不满。他不知何时成了军中不可或缺的聆听者和传声筒。
有一日一位姓万的将军来找他,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朱展庭笑他像个小媳妇,他武人脾气一上来,红着脸捶着地不知是羞愧还是着急,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朱展庭待他说完总结道:“你的意思是,你媳妇要生了,你今年想回家过年?”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还是朱先生爽快!”他像是终于不再便秘般红光满面,嘴巴咧到腮边,看着颇傻。
朱展庭哭笑不得,说了句“我试试”便将人打发走了。万将军千恩万谢,出帐时还哼起了民谣。
军中情意的确不是朝中的尔虞我诈可比,在军中久了,齐世清回去的确无法胜任那个位置。自己还要北行,事情宜早不宜迟。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跟齐世清摊牌。
他很久不曾入过齐世清的大帐,这次突然造访,齐世清显得很惊讶。他在一旁坐下,等他处理完公事,屏退其他人,才开口讲明来意。
“万将军的妻子即将临盆,他想回家过年。”他先将这件事告诉齐世清。
齐世清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并放了三个副将的年假,自己则决定留在军中坐镇,过年也在军中。他已经习惯了背井离乡的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反正王城也没有值得记挂的人。
“还有……我想你需要开始学习一些东西。”他试探着说。
“什么?”齐世清感到奇怪。
“人心。”他回答。
他想过齐世清会生气,却没想到会如此生气,坐得老远也能听见他强行抑制的呼吸。“你是想让我变成一个处心积虑,处处算计,勾心斗角的败类吗!”
朱展庭只能沉默。
许久齐世清才平静下来,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冲动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我学这种东西?”
“殿下,”朱展庭开口道,“您觉得朱展庭是什么样的人?”
齐世清愣了一下才回答:“朱先生聪敏过人,又顾全大局,为人随和,待人真诚,是我的好朋友。”
朱展庭又问:“朱某可有令殿下反感?”
“不曾。”
“可我能得到殿下信任,靠的就是洞悉人心。”他说得轻巧,齐世清却是心头一紧。他继续说:“殿下以为人心就是算计,是肮脏不堪的东西,那殿下就错了。你只有看清他人,才知道那些人值不值得相信,可否委以重任。若是用得巧妙,甚至可反转败局。”
齐世清越听心中愧疚越甚。他说的不错,自己确实太不会看人脸色,更别说识人。自己直来直去的性子在军中自然无妨,可谁能一生都躲在军中。将来交友时,若是不懂他们想的是什么,又怎知是为的什么接近自己。与其将来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主动出击。
“先生说的是,本王受教了。只是本王愚钝,恐要劳烦朱先生,望朱先生不要嫌弃。”他拱手道。
“不嫌弃。”朱展庭依然笑盈盈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学快些。”
“为何?”
“因为我不能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你父王也等不起。”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父王等你回去继位。你不要用怀疑的眼神看我,我何时骗过你?别看现在甘王和裕王风光无限,太子也好好地住在东宫,可你父王却更希望是你。且不说太子药不离身,担不起这江山,甘王和裕王骄奢淫逸,只知争宠,本事却半点没有,你父王不傻,怎么会把江山交到他二人手中?他不过就是在朝中造了个假象,等你学成回去主持大局。我想,太子离世之时,便是你回宫之日。你可不要辜负你父王的期许。”
齐世清久久不能言语。他还记得小时候父王如何不喜欢他,说他母亲只知争宠,将他也教坏了,要给他点苦头尝尝,才将年仅十四岁的他送到北疆学打仗。一晃近十年,母亲老去,也不再不懂事地缠着父王,终日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只在他回去时才笑一笑。明明心中的父王冷酷无情,偏心至极,朱展庭却说,他在等自己回去?要他如何相信?
“那你又要去哪里?”他终于开口。
朱展庭笑道:“我自然有我的去处。”
“不能告诉我吗?”
“我要去极北之地,看繁华盛世。”
齐世清又默然半晌,才犹疑着问:“谁告诉你极北之地有繁华盛世?”
“……我猜的。”朱展庭眨眨眼。
齐世清嗤地笑出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往外走:“跟我来。”
迎着寒风,二人在一望无际的黄土上疾驰。擅自离开军营本是不允许的,齐世清告诉万将军他和朱展庭要去边界视察,才被放了出来。跨过荒野,越过一座低矮的土丘,又爬上一座秃顶的山,齐世清停下来,指着北方对朱展庭说:“看到了吗?越往北越荒凉。看到那个大湖了吗?那是我到过最北的地方,我不知道再往前走还有没有人烟,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和你一起去看看,但在此之前,请你留在我身边。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你能答应我吗?”
朱展庭的心一颤,竟有些许动容。“好。”他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