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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庭燎之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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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清似乎很高兴,和他并肩走在路上往西行去。“和老万说视察,总要做做样子才好。”他难得笑眯眯的。
西侧一直是视察的重点,此地地势不佳,易攻难守,一旦敌人发动攻击总让人十分头疼。好在对方要到达这里还要翻山越岭,费一番大功夫早就精疲力尽。攻击代价太大,他们也不常来骚扰,只留一小队人马驻守在边境守卫国土。
齐世清指着山那边说:“翻过山就是胡国。胡国确实在凉国以北,确切地说是西北。那里土地贫瘠,常年干旱,冬季的风刮得能将人吹走,百姓只能赶着羊群牛群常年奔走寻找水源和草地。这也是为什么胡国总想攻下凉国的原因。”他转过头问:“你还想继续北行吗?”
朱展庭点点头:“想。”即便极北之地寸草不生,他也想去看看,这是他的夙愿,若不达成恐怕今生都辗转难眠。
齐世清盯着他的眼睛道:“好,本王一定陪你去看看!”
归途缓行。行至先前的小土丘时,齐世清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他拦下朱展庭的马四下观察,周围只有阵阵风声。他向前又走两步,朗声道:“机会不易,何不出来见见?”
土丘后一下跃出十来人,黑巾蒙面,眼中杀意迸射,手中执刀握剑,也有蓄势待发的□□。
齐世清心知不妙,护在朱展庭身前以静制动。杀手毫不留情,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刀劈剑刺,□□也飞射而来。齐世清虽是武人,但没有三头六臂,一人招架不住多人围攻,眼看就要受伤。突然他只觉腰间一紧,低头看时发现自己腾空而起,又缓缓落在地上,时机把握得相当精准,堪堪避过射向他的弩箭。朱展庭眉头紧锁,问他有没有伤着。
“你会武功?”他惊讶地问。
“会一点。”他答。
杀手不等他们说完话便再次进攻,招招致人死命。齐世清怒道:“你既然会武功就出手啊!”
朱展庭本不想用妖术,但情况紧急,他也不会真正意义上的武功,只能在弩箭就要擦到齐世清时情急之下撒出一张网,将所有人都困在网中。
弩箭擦袖而过,划出一条血痕。
杀手被网住,个个惊恐地睁大了眼。倒是齐世清并无多大反应,即刻上前,几个手起剑落,将之团灭。
“你不怕我?”朱展庭诧异道。
齐世清冲他笑得意味不明,拾起他流血的手臂,扯下一段衣袍小心包扎,边道:“我早知道了。父王的信上写的很清楚,朱展庭,崇山人士,蜘蛛化人,勿惧,可信之。你也太不小心,这么回去,不就广而告之我们遇袭了?老万又要咋呼好几日了。”他又看了一眼死透了的杀手,语气蓦然冰冷,“算他们倒霉,遇到你动用妖术,否则还能多活几日。”
朱展庭轻笑道:“只有死人不会泄密。我们回去吧。”
过年那日,军中热闹非凡。齐世清安排好值岗人员后,亲临各个军营把酒言欢,将士们的呼声震天,显示出对主帅的拥戴。朱展庭跟在他身后,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一高兴,便拿一个小细作练了练手。齐世清实在不擅读心,盯了人家半日,盯得对方都要哭了,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朱展庭只好安抚那小细作道:“你家元帅喝多了,眼睛发直,并非盯着你看,莫要慌张。”齐世清十分配合地单手捂住了脸,作头晕状,被朱展庭拖回大营。
回到营中,齐世清连连道歉,朱展庭连连说不急不急。突然话锋一转,齐世清问道:“相识朱先生大半年,还不知先生生辰。”
话锋转得朱展庭措手不及,下意识白了脸。齐世清自然以为他只是喝了些酒不太舒服,追问一句:“可否告知?”
朱展庭岔开话题道:“怎么,你要过生日了?我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齐世清笑道:“我确实快过生日了,正月十一。不过我许久没过,并不在意这些虚的。但先生的生辰,我却想好好张罗一番。不知是哪一日?”
朱展庭心道,今日为何如此不依不饶,真是要命。看他期盼至极的模样,不得已道:“正月二十二,家乡传统,延后一日过生辰,算正月二十三吧。”
“我记住了。”
“等等,生辰而已,无需操心的。还是不要张扬了。”
“那可不行,先生第一年在军中过生辰,自然要注意一些的。”
朱展庭无法,暗中打算当日找个山洞躲起来自己过生辰,便没再言语。当夜齐世清和朱展庭一同守岁,将他和母妃的事情粗粗讲了一遭。本以为早已不在乎,说出来后却还是觉得舒心许多,才知道根本无法忘记。
转眼便到正月十一,齐世清果然和他自己说的一般,半点不记得。见到朱展庭手中的织锦地图时,愣了许久,讷讷道:“什么东西?”
朱展庭笑道:“生辰贺礼。前些日子做了一幅,想来没什么差错。”
齐世清接过一看,对方的山川河流,军防布置,一一列举。他难以置信道:“先生亲自探看的?”
朱展庭点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因受了如此大礼,齐世清决定正月二十二必得好好礼尚往来一番。他思来想去没想到该送什么,看他身子骨不甚强健,便将主意打到了兵器身上。当他夜间拎着两壶酒,一张弓走到朱展庭帐外时,却被守卫拦下,告知朱先生身子不适,今夜拒客。他想起今日一天都没见到他,不免心急,一把推开守卫闯了进去,却只有一帐冷清。当日他瞬间白了的脸色突然在脑中显现,直觉不好,将酒壶一扔朝帐外走去。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问他生辰为何再三推脱?他是妖,难道被捉回家去了?不会,这么大的事,他一定会告诉自己,一定在哪里藏着……此处能藏人的地方有……那个地方!齐世清纵马而出,奔向最近的山洞。
天寒地冻之中,阴暗幽深之内,朱展庭蜷缩在角落里,冷得瑟瑟发抖。不仅仅是冷,还有痛,心脏像是被什么捅穿了,痛到神志不清,连呼吸都能牵扯起尖锐的痛楚。忍过去就好了……他这么想着,隐约听见洞外马蹄声声,急促却不慌乱。他的心凉了下去。又是哪位英雄豪杰派来的刺客?罢了罢了,算他命中有此一劫,只可惜没见到盛世繁华……
“朱先生!朱先生!你在里面吗?”声音如此熟悉,他却想不起是谁。
“咳咳……”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脚步声立刻朝他奔来,伴着微弱的火光,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想起来了,是齐世清,定王殿下。
“先生怎么了?为何如此虚弱?”他的焦急悉数体现在呼唤中,朱展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笑了笑,对他道:“我……我在过生日啊……呃……”他按紧心口,痛出又一身冷汗,下意识往他怀中钻了钻,寻求些微温暖。
齐世清要将他背起来送回营帐,一抬之下惊觉他全身绵软无力,竟似无骨一般,大惊道:“你究竟怎么了?”
“我……我过生日便是这样啊……妖力散尽……骨骼重塑……殿下我好冷,你别走……”
齐世清扔下长弓,脱开外袍将他裹入,又将大氅盖在他身上,仍止不住他阵阵发抖。他又搂紧了些。
朱展庭抖了一夜,寅时末才脱力睡去。齐世清不敢擅动,等了一会儿,发觉怀中人呼吸平稳,才抱起他慢慢走回营帐。守卫大惊,迎上齐世清愤怒的目光时肩都吓得缩了缩,只听定王威胁道:“今夜之事不可张扬,违者军法处置。”守卫连连应“是”。
醒来时已过巳时,天已大亮。朱展庭强撑着虚软的身子起身,却见齐世清靠在床沿打瞌睡。前一夜果然不是做梦,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思忖着擅自离营要受什么惩罚,齐世清在此时醒了过来。
迎上他迷蒙的目光,朱展庭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擅自离营也就罢了,钻在主帅怀里寻求温暖又算怎么回事?看样子睡着后还被主帅送了回来,还守了自己一夜……不等他算出自己累加了多少罪名时,齐世清开口了:“你终于醒了?可还有不舒服?”对罪名只字不提。
朱展庭难得笑不出来,窘迫道:“没,没事了。多谢殿下。”
“那便好,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已吩咐刘副将在主帐设下小宴,夜间为你庆生。你好好休息,不要再操劳了。”说罢起身欲去。
朱展庭握紧了拳,心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一咬牙勉强爬下床,跌在地上跪好,吓了齐世清一跳,伸手便要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臣有罪。”
齐世清愕然问道:“何罪之有?”
“臣擅离职守,擅自离营,惊动殿下亲自寻找,耽误军情,不仅如此,臣更做出了亵渎殿下之举动,罪无可恕。”
齐世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确是这么回事,便道:“那便罚你今后每年生辰都不许偷跑出去吧。朱先生,恕我直言,你最大的错处是不信任我,擅自离营也好,让我亲自找你也罢,不都源自于先生对我不够信任么?”
朱展庭又认罪。
“好了,起来吧,你大病初愈,别留下病根。好好养着,我会下令不许打扰。”齐世清将他扶起,替他盖好被子方走出营帐。
齐世清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往后五年,每逢正月二十二他便将朱展庭护在身后,不许任何人打扰,亲自照顾,无微不至,待到朱展庭入睡,再共卧一塌将就一晚。
朱展庭记不得生日当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晚齐世清不许任何人灌他酒,望着他的眼神温暖又关切。
在北疆相互扶持的五年内,齐世清教他拉弓射箭,跨骑烈马,近身搏斗,身体精壮了,生辰之日的磨难因此减轻许多。而识人之术,齐世清一直学得很慢,学了两年才勉强认出三个细作,除了万将军那种一眼便能看透的,其他人均很吃力。期间,他们陷入过敌阵,遭遇过暗杀,投毒、离间数不胜数,险些被瓮中捉鳖,也曾将敌人逼得走投无路,高举降旗,待他们卷土重来,再次打得四散溃逃。在北疆,只要听到“朱展庭”三个字,友军士气激昂,敌军闻风丧胆。
第二个新年,齐世清依然没有回去,他站在高高的山丘之上,眺望敌国明明灭灭的篝火,对朱展庭道:“相识良久,我已将先生当做最好的朋友,一直叫你先生总觉不妥。先生可有表字?我唤你表字可好?”
朱展庭惭愧道:“崇山与你们终归不同,无须有字的。”
齐世清笑道:“无妨,我送你一个表字。《诗三百》有言,‘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你是我十多年黑夜里出现的唯一光芒,我为你取字‘光’,可好?”
朱展庭哭笑不得。且不说表字应由夫子来取,‘朱光’这名字便不怎么好听吧?“‘予光’如何?”朱予光,予你微光。
齐世清深深望入他的眼,半晌才道:“依你,阿光。”
朱展庭承认,乍一听到这个称呼,他险些吐出来,只是在无数遍重复后,这个名字便渗入了血液,刻入了骨髓,再也无法忘记。
五年军旅生活在第五个中秋节到来之际戛然而止。此时,齐世清的求学生涯刚勉强结束,得了合格,他正手痒难耐,要拿老师练练手,一纸急诏骤然打破平静的假象,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凉王要他回家过节,就意味着太子病重,夺嫡即将开始。他握着丝帛诏书,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接替他的人会在半月后抵达,届时他将和北疆说永别,或许,还要和阿光也说上一句“后会无期”。
当夜,他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除了朱展庭,谁也进不去大营。朱展庭去劝他时,他喝得稀里糊涂,抱着人死不撒手,含糊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朱展庭只得哄着,拍拍背摸摸头,一句大道理也说不出口。他正焦头烂额,醉鬼猛地一扑,将他扑在了床上,混着浓重酒气,粗暴地吻他脖颈,扯开他的衣物,一路啃咬,痛得朱展庭低斥“殿下!”醉鬼丝毫不停,愈发没了规矩,朱展庭极力推他,他却像座山般纹丝不动,喉间溢出呜咽“不要离开我……”
朱展庭猛地心痛,双手绕过他抱住背脊,轻轻安抚着:“殿下,我不离开你。”醉鬼神志失常,他缴械投降,一夜云雨,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