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拄杖南山

54、庭燎之光（一）

　　中午时分，天上又飘起了小雪，夹着些许雨珠落向地面。来不及融化的积雪被雨水砸出一个个黑黝黝的小洞，盖上新雪，又是一派洁白。
　　崇山目前只有大长老、朱展思和朱盼青留下，小老头功成身退，回到了蒲大夫医馆享清福，不时来瞧上几眼愈发长开的婴儿，再喜滋滋地回去。自从此处男人越来越多，奶妈便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众人别无他法，派齐世清的两个护卫去农家买了头母羊，天天喂羊奶喝。孩子不哭不闹，喝得喜笑颜开，朱展庭的内疚也缓解不少。
　　一觉醒来已过未时，在齐世清的照顾下吃过午饭，朱展庭和月离四人开始听故事。
　　齐世清试探着问了句：“阿光你，可还记得初入凉国时的事？”
　　朱展庭摇头。
　　齐世清笑着道：“那我便从此处说起吧，这些事是你告诉我的，要是有什么假话，那也是你骗的我。”
　　朱展庭微微一笑。“嗯。”
　　“那是六年前……”
　　八年前，朱展庭还是崇山蜘蛛精族长的第四子，听闻人间热闹繁华，便辞别族人一路北上，想要找到极北之地，看那盛世荣华。一只不谙世事的小蜘蛛，骤然闯入勾心斗角的人类世界，除了备受欺凌，便是不停地躲藏。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欺骗，学会了心机，但他所做的一切，只为能够活下去，他要去极北之地，在到达那里之前，他不能死。或许是上天垂怜，他在洞察人心上天赋异禀，凭着不断地看透别人，他总能抓住别人的软肋，一举攻破心理防线。他从未失手，在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能到达极北之地时，凉国爆发了叛乱，一位将军拥兵自重，想篡权夺位。那是六年前，他当时在城中。为了不惹麻烦，他只能暂避风头，住进了认识不久的朋友家里。朋友是可信之人，只是未曾想到，他的管家虽忠心耿耿却胆小如鼠，见他不像本地人，气度也不似寻常，以为他是什么细作，自家老爷被他蒙蔽，怕有闪失，便偷偷报了官。官差二话不说就将他押走，对于朋友偷藏细作之事，说什么功过两抵，其实不过是给了足够的消灾钱罢了。
　　他很快被押送到天牢。朋友期间也想方设法想救一救，奈何无门无路，自己也不愿再麻烦他，故拒绝了他的好意。无论如何，他总不会无能到让自己死在外面。当时局势混乱，很长一段时间谁都记不起他。吃了一个多月牢饭后，那日他正百无聊赖地睡觉，狱卒凶狠地叫他：“你！快起来！甘王要提审你！”
　　他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抬头见一个壮实的青年站在牢房外，锦衣玉冠，其他再无特征。他毫无惧意的笑容激怒了青年。他厉声质问：“你就是细作？”
　　“你看我像吗？”他展开邋遢的双臂，让他细细打量。
　　青年愣住了，显然料不到他如此坦然。片刻后他才斥道：“大胆！你知道本王是谁吗？竟敢如此对本王说话！”
　　一个恃宠而骄的王子。朱展庭笑意更浓，道：“草民不敢。草民不过是个过客，贵地官差错将我当做细作，我有冤无处诉，心中又惶恐，只能乖巧些，希望殿下查明真相，还我自由。”
　　甘王打量他许久，从他脸上找不出丝毫“惶恐”的影子。“你当真不是细作？”
　　“草民当真不是细作。”
　　“有证据吗？”他冷眼瞅着他笑盈盈的样子，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朱展庭想了想，叹口气道:“没有。但草民相信殿下明察秋毫，即使草民没有证据，殿下也能找出证据。”说完深深叩拜下去。朱展庭善察人，眼前的人无论从哪点看都是个没本事却爱听奉承话的受宠王子，若是将他哄高兴了，或许有机会逃出去。
　　只是朱展庭没有料到一件事。
　　“本王可以帮你找证据，但在此期间，我要你去王府配合我办案。”他一脸正直严肃的模样。
　　“这……”朱展庭猜不透他了。
　　“难道你要本王天天来牢里提审你吗？”他冷哼着道。
　　“是草民考虑不周。多谢殿下。”他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他被安排在一间落满灰尘的旧屋里，旧屋远离主宅，鲜有人至，若不是他今日暂住在此，恐怕王府中没人知道这个地方。丫鬟小厮为他打扫好屋子后便匆匆离去，只剩他一个人对着崭新的茶具发呆。
　　正理不清头绪，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甘王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在他面前坐下。朱展庭脑中突然一片清明，心知今日落入了虎穴，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带来这里？”他的笑容越来越轻佻。
　　朱展庭虽心知不好，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逊色于甘王，带着天真问:“难道不是为了给草民脱罪吗？”
　　“哈哈哈哈！你早已无罪了。”他贪婪的目光扫过朱展庭的眉眼，鼻子，嘴唇，滑到上身，喉结微动，道:“若你愿意做本王的床伴，我保你今生都无罪无灾，如何？”
　　朱展庭心中一跳。虽然他早已猜到这位甘王恐怕有龙阳之癖，但面前的人如此直接，还是让他感到了不适。他拒绝道:“草民不值得殿下宠爱。”
　　其实朱展庭长得并不差，眉清目秀，一副俊逸书生的模样，加之摸爬滚打塑造出的淡泊气质，即使在美男子云集的场所亦能占得一席之地。但他只吸引过姑娘，从未想过还能吸引男子。
　　“值不值得，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他眼中的贪婪更甚。
　　“殿下非要如此？”
　　“自然。”
　　“我要个名分。”
　　甘王一愣，哈哈大笑道：“你果然有意思！明日我便去和父王讨个名分！”
　　朱展庭更惊讶。他竟能将这种事如此轻易地告诉父亲，看来此人拥有的宠爱不可低估。但于他而言，甘王拥有多少宠爱无关大局。他只是暂时妥协，好让他放松警惕从而找到不用妖术也能脱身的办法。即便那王上果真答应了如此荒谬的请求，事情到了最糟的一步，他还能飞檐走壁逃走。他之所以没有选这一步，不过是怕连累宫外的朋友罢了。在妖面前，人总是不堪一击的。
　　第二日甘王走入他房中时，一脸春风得意，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带着调笑的口吻道：“父王说，明日带你去见见他，他要为我把把关，若是你入了他的眼，便将你赐给我。到时，你可不许抵赖。”
　　朱展庭不知该说什么，叹了口气道：“看来草民逃不脱殿下的手心了。”
　　甘王心情愉悦，听他如此说，笑容更放肆。“那是自然，我看上的东西，从未失手。”
　　他迈着大步，不可一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朱展庭有些头疼，他实在不想用下下策，但如此看来，是到了逃走的时候了。他坐着等待天黑，准备夜深人静之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婢女来布置饭菜，前脚刚走，后脚甘王就进了屋。他依然带着逾矩的笑意，在朱展庭身边坐下，长臂一伸，竟搂住了他的腰身。朱展庭全身一震，不自在道：“殿下，请不要这样。”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有多可笑。
　　“可你很快就是我的了。”他的臂弯紧了紧，将脸凑上去轻嗅，“你身上很香，可是为了本王而沐浴了？”
　　“殿下！殿下可曾用饭？”他厌恶地挣扎着，却感受到腰上的手力道越来越大。
　　“你喂我。”他张开了嘴。
　　冷静，朱展庭你要冷静。他不停地劝慰自己，稳住因嫌恶而颤抖的手，夹了片肉放入他嘴里。他竟趁势亲了他的脸。朱展庭心头火起，若不是强行克制，此刻甘王恐怕已身首异处。
　　“殿下，草民累了，请殿下早些回去吧。”他放下筷子，强行挣脱他的禁锢。忍无可忍，又何须再忍。若甘王还要做什么，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族规第一条，不可与凡人通婚，违者销毁内丹，赶出崇山，任其自生自灭。这是每一只崇山蜘蛛懂事起便牢记的，再叛逆的孩子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累了？刚好我也累了，不如我今夜便在此休息，明日陪你一起进宫可好？”他笑眯眯地欣赏朱展庭愠怒的神色，玩心大起。
　　朱展庭已准备好咒印，闭着眼睛略显疲惫，请求道：“请殿下早些离开。明日我自会同殿下进宫面圣。”
　　“我偏不走呢？”
　　“那就别怪草民无礼了。”他站起身欲赶人，却惊觉全身发软，双腿打颤，眼前也一阵阵地眩晕。他心中暗叫不好，是他大意了，竟中了这种下三滥的把戏。他用不甚清明的眼睛扫视桌上的一切，在见到喝过一口的茶杯时瞳孔急剧收缩。他没有用饭，只在婢女布菜时喝过一口茶。
　　“卑鄙！”他怒道。
　　甘王只是笑，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才柔声道：“放心，为了让你今后不寻死觅活，我今夜不会动你，你只要陪我睡一觉便可。”说着竟当真躺在他身侧，伸手搂住他，就这么睡了一夜。
　　朱展庭气得脸色通红，杀心大起，奈何全身无力，只能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动弹不得。本以为天亮药效就会过去，谁知直到入宫时分，他依然手脚酸软，只能勉强站稳。甘王眼带笑意，似是很满意他的状态，让侍女替他洗漱又喂了些早饭，抱着他上了马车。他对朱展庭的愤怒视若不见，自顾自地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宫，经过这一路的缓解，朱展庭已经能慢慢走动，但逃走却是痴心妄想。
　　甘王并不着急，陪着他慢慢走入父亲的书房，不时还关怀几句，扶上一扶。这在凉王眼里，自然是恩爱的表现。他笑着调侃道：“你二人如此好，又何必要我主持什么？”
　　“孩儿想得到父王的祝福！”甘王在王上面前倒是乖巧地很。
　　朱展庭遵守规矩，一直低着头。
　　“你叫朱展庭吧？抬起头来让寡人看看。我倒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的王儿求到我面前来。”
　　朱展庭抬起头，脸色有几分苍白。
　　王上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朱展庭感到奇怪，难道是他病恹恹的样子吓到了这位陛下？可他的神色，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惊喜更贴切。
　　甘王自然也察觉到了父王的异常，询问的话已到嘴边，却被打断：“孩子，你先下去，我要和这位朱公子私下聊一聊。”
　　甘王感到奇怪，但父王开口了，他也不好顶撞，只能退出去。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凉王和朱展庭，空气像凝固一般诡异。
　　“朱公子是何方人士？”凉王冷静下来，一改之前慈父的模样，换上一张处理国事的脸。
　　“南诏人士。”他答道。
　　“那你可知道……崇山？”他压抑着激动，却逃不过朱展庭的眼。
　　朱展庭顿时警惕起来，否认道：“草民不知。”
　　凉王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苦笑道：“看来是寡人认错了。寡人看你长得很像寡人年轻时认识的一位朋友，以为你是他的儿子。”他叹息一声，不无哀伤道：“寡人这辈子，想必是见不到他了。”
　　朱展庭见他的神色不像有诈，便试探着问：“不知令陛下记挂至今的是何人，或许草民将来能替陛下分忧。”
　　凉王道：“你连崇山都不曾听过，又怎能认得他啊……不过说说也无妨，我看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
　　朱展庭突然不想知道了。帝王的心思太难测，这一刻能笑眯眯地跟你讲故事，下一刻恐怕就让你见阎王。可此事涉及崇山……
　　“他叫朱叶，是寡人在南诏游山玩水时认识的奇人。那时他也就和你这么大，古灵精怪的，很会讨人开心，风流潇洒，放荡不羁。我很羡慕他，便让他带我一起。起初他还嫌弃我木讷板正，后来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可再后来，我回到凉国继承了王位，自此便再也没有见过了。”他遗憾道。
　　朱展庭在听到“朱叶”二字时，震惊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心情。死老头多年前还有这么一段，这些年却守口如瓶，装得有模有样，对他们兄弟吹胡子瞪眼睛，一派族长的架势。原来曾经是“风流潇洒，放荡不羁”，嘴巴还很甜啊……
　　凉王也是个人精，看他神色稍异便知他隐瞒了什么。他记得朱叶嘱咐过自己：“崇山并非寻常之地，齐小弟万万不可说出去，恐惹杀身之祸。”因此他很体谅朱展庭欺君的无奈，并未动怒反而含笑道：“朱公子可是崇山的人？我明白崇山之人低调得很，公子欺瞒寡人也是无奈之举。但既然寡人已经识破，还望公子如实相告。”
　　朱展庭飞快地整理思绪，从凉王的语气、神色、动作、眼神中判断出他并非说谎，便颤巍巍地跪下去行礼。“请恕草民欺君之罪！草民确是崇山人，朱叶是我爹……”
　　凉王喜笑颜开，从王座上走下来扶起他，像打量自己孩子一般打量朱展庭，许久才道：“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跟你爹长得有六七分像，我早该认出来的……”又问:“你可是身体不适？为何脸色如此难看？走路也不太灵便，寡人给你宣太医吧。”
　　“不用，多谢陛下关心。”他将事情挑拣着说了，尽量不伤到老爹故人和儿子的感情，最后又道:“若是陛下思念草民爹爹，草民可让爹来见陛下。”
　　梁王自然无比欣喜，请求他快些写信告知。朱展庭当着梁王的面写好信笺，又将信笺装入崇山飞鸽脚桶内，看着它飞远了，转过身见梁王依然愣愣地盯着鸽子远去的方向。
　　“陛下不必着急，崇山信鸽飞得快，想来明日，爹就能知道您的记挂了。”万水千山，一只鸽子自然不能那么快飞完旅程，但崇山的信鸽其实是各地蜘蛛所化，遁入地下，借助妖术在地下迅速移动，一天之内能从极北跑到极南。这些，梁王自然是不知道的。
　　梁王放下了心中大石，欣慰道:“多谢朱贤侄了！”
　　“不敢。”
　　“还有一事，寡人希望你能答应。这件事不太好办，但我实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才勉强求一求。”梁王竟低声下气到要“求一求”，想来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不被老爹以“连你爹的朋友都不帮”这样的罪名责骂甚至挨打，朱展庭只好先听一听。
　　“我在北疆有个儿子，是定王齐世清。他战功卓著，就是不懂人心。我盼你能去北疆陪他几年，教会他如何对付人心。若他学成归来，我必有重谢。”
　　朱展庭琢磨话里的意思，倒像是托孤。他犹豫着问:“陛下可是……定下了承袭大统之人？”
　　“朱贤侄果然精明过人。寡人虽有太子，但体弱多病，资质也不佳，其他王子不是骄奢淫逸，便是自命清高，竟没有一个适合坐上这把椅子。”他指着龙椅感慨万千，“想必你也知道，朝中目前有甘王，裕王和太子，看似成三足鼎立之势，其实没有一个真正有用，不过是寡人的幌子。只有我的世清……从小参军，深谙黎民之苦，只有他才能给百姓福祉啊……只是这孩子，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恨我呢……”他自顾自笑起来，看的朱展庭有些难过。
　　“陛下为何选我？”朱展庭问。
　　梁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千万般的心机。只有你才能教会世清如何在朝中斡旋，即便他当真学不会，你还可以在旁辅佐，不会让他吃了亏。是不是？”
　　朱展庭不知这是夸奖还是讥讽，勉强答应道:“承蒙陛下信任，草民自当尽力。只是不知定王殿下可愿意接纳我……”
　　“这你不用操心，我自会给他书信一封，你就以军师的身份去他身边，我等你的好消息！”梁王拍了拍他的肩，郑重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