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拄杖南山

44、失路之人

　　“你们看，那里有个人！”月离惊呼。
　　顺着月离手指的方向，一行人在白皑皑的雪地里见到了一点墨黑，看着像是个摔倒的人。
　　歧夜艰难地快跑几步，赶到前头去看个究竟。当他跑到那东西跟前时，还是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个人，此刻正面朝下嵌在雪地里，不知是死是活。
　　他将人从雪里挖出来，在他冻得灰白的脸上拍了几下，叫了几声:“喂！喂！你还好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又探了探此人的鼻息，发觉还有微弱的气息，正想将他背在背上去和月离他们会合，一抬之下竟发现此人比看着轻得多。歧夜未想太多，一下将人扛在背上。在此人的肚子贴紧他身体时，他才察觉出不对劲，他的肚子太大了，顶着背，感觉有些怪。与此同时，这个人终于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唔……”
　　歧夜喜从心来，忙喊他:“你还好吗？”
　　再一次没了声息。
　　月离一行人也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歧夜将怪事说与他们听，他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哪有男人的肚子大到顶住别人的背的。
　　“许是生了什么奇怪的病吧。”兰心猜测。
　　歧夜点点头，又说:“得赶紧找到休息的地方，不然这个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月离举目四望，在这茫茫雪原之上凭直觉带领大家向南走去，不一会儿果然见到了一幢破败的小院落，看着像座庙。
　　冒着风雪，背着一个人，歧夜走得近乎脱力，终于在腿彻底无力之前迈进了小屋。屋里破破烂烂的，全是蜘蛛网，灰尘，还有尚未腐烂的柴草。本该端坐在高台上的神像也已经残破不堪，神像边还有一道小门，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不过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只要这个房子不漏风不漏雨，就足够了。
　　歧夜将人放下，无尘和兰心已经升起了火。跳动的火苗渐渐稳定，引燃了更多的柴火，温暖着五个人。等到手指不再僵硬，无尘和歧夜帮着他解下披风架在火边烘干，又解开三次层冬衣，想看看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有没有受伤。衣服一层层被解开，不算结实的肌肉袒露在二人面前。兰心虽说也大大咧咧，毕竟受到了“男女有别”的教导，别过脸去不敢看。
　　这人穿着厚实的冬衣，看上去并不多么瘦，可一脱开衣物，除了大到不寻常的肚子，其余部分却是皮包骨。怪不得歧夜一背之下发觉过分轻了。歧夜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的确大得不可思议，比寻常足月的孕妇还要大。和月离对视一眼，两人都陷入了困惑。
　　“我来看看。”月离也用手在他肚子上摸索，突然感到被什么顶了一下，吓了一跳。
　　“不会真是怀孕吧？”月离开玩笑地说。
　　“会不会是蛊术？”歧夜皱着眉猜测。小时候他和爹一起去敦煌，爹顺口提过几句苗疆蛊术，让他吓得几夜睡不好觉。
　　被火焰温暖了约两刻钟，此人悠悠醒转，先见着月离和歧夜担忧的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又见自己的衣服被脱开，露出了胸膛，大大的肚子也完全暴露，突然急躁起来，努力地挣扎着要去把衣服穿好，奈何死里逃生，实在无力，又跌了回去。
　　歧夜止住他，安慰道：“这位兄台莫要慌张，我们不是贼人。我们见你倒在雪地里，才将你扛来这里。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也不会追问。相逢即是有缘，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男人狐疑地看了他们几眼，又转过头打量四周，见火堆旁还有一个瘦弱的女子和一个清瘦的和尚，像是一起的，才放松了几分警惕。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肚子太大，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将上半身抬起一半，又颤巍巍地跌回去。歧夜可怜他，在背后帮衬了一下，就在快要坐起身时，他突然痛呼一声，大口地喘气，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歧夜吓了一跳，见是巨大的肚子卡在了腰间，他已经没有能力自如地坐起。
　　“得罪了。”歧夜说罢小心翼翼地将他打横抱起来，在墙边轻轻放下，让他靠着墙勉强坐着。月离和无尘忙将火堆移过去，兰心也抱着许多干柴跑过来。
　　男人喘着粗气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李某无以为报。”他的声音虽然因受了寒而沙哑，仍旧很好听。
　　歧夜盯着他的肚子，看上去有些担忧和愤怒：“是谁将你弄成这个样子？”
　　“是我自己。”他别过脸，像是不想谈及这个话题。
　　歧夜皱眉道：“这是蛊术吧？是有人在你腹中养了什么邪蛊吧？”
　　男人不答反问：“你们一定觉得我很丑很丢人吧？一个男人，居然大着肚子。”
　　歧夜道：“我等岂是以貌取人之辈。若你信得过我们，我们会尽力助你寻得下蛊之人，让他为你解蛊。”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自作孽，怪不得别人。”
　　月离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和腹部，趁着他放松下来时，不轻不重地在他肚子上按了一把。肚子陷了下去，与此同时，男人下意识迅速护住了腹部。“唔……姑娘……”
　　月离把腿一盘坐在地上，神色复杂，眉头皱的比歧夜更紧。
　　歧夜见她这般欺负人家，不由怒道：“你做什么？何时如此不知礼数了？”
　　无尘止住歧夜道：“月离不是莽撞之人，她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或许是在检查李施主的病情，你先不要斥她。”
　　月离沉思半晌，字斟句酌后道：“虽说我们是萍水相逢，你对我们有所保留本也无可厚非，可你也不顾自己的身子么？”
　　众人纷纷不解地看着月离。
　　“我们不了解你的身体，你自己还不了解吗？这时候撒谎，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月离始终皱起的眉头渐渐散开，叹了口气道：“你不姓李，你姓朱吧？”
　　男人眼中立刻充满了戒备，口中依然负隅顽抗：“姑娘这么说，是在说李某撒了谎骗了你们吗？”
　　“骗不骗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月离顿了顿，看了歧夜一眼才继续道：“我们知道崇山。”
　　男人全身一僵，握紧了身侧双拳，良久才松开，认命般道：“姑娘好眼力。”
　　“崇山”一出，歧夜彻底呆住了。他紧紧盯着男人的脸，又缓缓看向他隆起的腹部，许久僵硬又难以置信道：“所以……这位大哥你……真的是……怀孕了？”
　　男子轻轻摩挲着腹部，不语。
　　此言一出，兰心和无尘都睁大了眼睛。虽然听不明白他们之前在说什么，但是“怀孕”二字还是听得懂的。
　　兰心惊愕道：“可他……是个男人啊……”
　　歧夜知道这对于人类来说太过荒谬，解释道：“普通男人自然是不能怀孕的，但是在极南之地，有个叫崇山的地方，崇山那个地方，有个奇特的种族，他们看起来全是男人，实际上却是雌雄同体，因此在他们的世界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生孩子。”
　　兰心和无尘互望一眼，说不出话来。
　　月离接口道：“古书有云，‘极南之地有山曰崇，草木水陆具备，多障易失。有兽焉，状如蛛，化而为人，形如男子，姓为朱。’崇山之人，皆以朱为姓，公子你怎么会姓李？”
　　男子见对方确实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再隐瞒，费力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高些，重新行礼道：“抱歉，是我多疑了。朱展庭，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歧夜回礼道：“朱大哥客气了。小弟江歧夜，这是秦兰心。”
　　“我是殷月离，这是无尘。”
　　朱展庭一一谢过，将手伸到身后揉了揉腰侧。本是无意之举，歧夜却猛地想起之前粗鲁的举动，忙道：“方才不知朱大哥身体不便，可是我弄伤了你？”
　　方才背着朱展庭一路奔跑，肚子又是挤压又是颠簸，此刻想起来，歧夜竟惊出一身冷汗。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朱展庭摇了摇头道：“无妨，只是有些腰疼，我都习惯了。”
　　兰心见气氛缓和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说，朱大哥是妖么？”
　　朱展庭坦然道：“我本是蜘蛛。不过你们不用怕，并非所有妖都本性恶劣，我不会伤害你们。”
　　兰心松了口气。
　　歧夜补充道：“世人对妖多有误解，事实上，为非作歹的妖大多为低等，因控制不住本性而发狂。像崇山这样高阶的妖人，其实与人类无异。即便是墨纸砚那般生于执念的怨灵，也已经能很好地控制的行为。我们不必担心。”
　　“不过殷姑娘，你是如何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歧夜也好奇道：“是啊，为何我就没看出来？”
　　月离心说，当然是你蠢，不过在外人面前，她还是要给歧夜留点面子，便道：“首先，你的腹部这么大，按照常理来说，只会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腹水，一种是被下了蛊。我虽不善医道，也知道若是腹水，我方才的一按，是不会有太大痛楚的；如果是蛊虫，据我所知，你的肚子不会这么软。我方才一按，你的肚子不仅陷了下去，还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痛楚，那么只能是第三种情况，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在我第一次检查你的腹部时，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很明显肚子里有活物，十有八九是孩子。而这个世上，能怀孕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崇山的蜘蛛精，另一种是蔓谷的蚯蚓精。蔓谷的蚯蚓精远在东方，不太可能来这里，所以我猜你是崇山人。”
　　朱展庭苦笑着称赞：“殷姑娘果然聪慧。”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月离又皱起了眉，盯着他的腹部道，“寻常的妇人怀孕，绝不会有如此巨大的肚子，莫非你是……双胞胎？”
　　朱展庭突然不笑了，也不再说话，默认了这一猜测。
　　歧夜在一边感慨道：“你可真是胡来。”
　　兰心诧异地问：“双胞胎很危险吗？我二娘当年也是双生胎，不到一个时辰就生下来了。”
　　歧夜也拧起眉头，语气冷肃：“你们也许不知，男人生子的凶险比之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女人的身体生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而男人则是负责养家糊口，因此男人的身体刚强有力，但骨盆却很小。孩子自腹中出生时，母体骨盆要打开，这对于男人来说，实在难以想象。若说女人生子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那男人就是阎王面前耍大刀。要让阎王视而不见，全指望阎王当天心情好。”
　　所有人都静静地不说话，气氛僵冷到了极点。
　　无尘率先打破了这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有些紧张地问：“还有多久？”
　　众人都望向他，不解其意。月离问道：“你是说，他还有几天生产？”
　　无尘点点头。众人又都看向朱展庭。他苦笑着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快八个月了。”
　　“那你还打算继续走吗？”歧夜问。很明显他是在赶路。
　　“还是走吧。我想在孩子出生前赶回崇山。”他面容平和，仿佛这一决定无关生死。
　　“还望朱大哥三思。此去崇山还有千里，若你身强力壮自然无妨，但你如今这幅身体……”月离不忍心说下去。
　　朱展庭依然苦笑着：“要是死在路上，那也是我的命数。我不怨什么。”
　　“不可。”无尘的神色和朱展庭一样平静，语气却不容拒绝。众人齐齐望向他，他也不感到窘迫，盯着朱展庭道：“佛祖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却要用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命开玩笑，我不能放任你这么做。”
　　朱展庭愣住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和尚板起脸来，竟让他也为之一凛。
　　“可我别无选择。”都已经走到了南诏，难道要他放弃？
　　“我们可以照顾你，等你身体恢复再送你离开。”无尘道。
　　月离看向身旁的人，觉得他一下子变得异常耀眼。她知道和尚眼中最忌血气，尤其是分娩时的血气，但他此刻却如此坚定地要去帮助一个妖人。
　　“无尘说的是。既然我们命中有此一遇，必然是让我们助你，而非害你。朱大哥你就别冒险了。”难得无尘发话，月离自然十二分支持。
　　朱展庭疲惫地闭上眼。“我不想拖累你们。”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降临，难道要他们陪他在这破庙里呆一两个月？他也不愿意到附近镇子上去。那些好奇、嘲讽、讥笑的眼光，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他已经受够了，更何况，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
　　“不拖累。无尘说得是，我们不能放任你去做傻事。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我们一定会尽力保护好你和你的孩子。”歧夜保证道。
　　“你们……”朱展庭眼眶微酸。这一路有几个人愿意正眼看他一眼？而这几个人却在知道他是妖还以男儿之身怀孕后，不但不排斥，还要救他？他的喉头哽了哽，才道：“不必如此。”
　　歧夜道:“必须如此。”
　　月离也宽慰道:“朱大哥你不必担心，当我们是自己人就好。我们若是存了害人的心思，方才就不会救你了。”
　　良久，朱展庭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了。”
　　“那我明早就去附近镇上租辆马车，我们去住客栈，这里太过简陋，也没个帮手，我怕你万一有什么事不好应付。”现在歧夜兜里有钱了，说话底气十足。
　　“不，我不去镇上。就在这里吧，这里很好。”他突然显出几分慌乱。
　　月离见他的排斥不像是客套，心中明白了几分，对歧夜道：“朱大哥想在这里就在这里吧，我们收拾收拾也是一样。”
　　歧夜不解，但见月离面色凝重，也不再多问。“那好，我们可以趁着这几天将这里收拾妥当，先当个家住下。我现在去找找吃的，不能饿着朱大哥和孩子。”歧夜站起来道。
　　兰心也有些明白朱展庭在想什么，拉着歧夜的胳膊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道：“那我去屋子中间再生堆火。屋外有个大水缸，里面应该有水，我烧些热水暖暖身子。”
　　无尘朝里屋走去，向大伙道：“我去看看有没有灶房。”
　　月离朝朱展庭笑道：“无尘是出家人，只能委屈朱大哥你这几天跟着我们吃素了。”
　　“无妨。多谢了。”
　　月离也转身出去，追上歧夜道：“我和你去找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