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静候花开 ...
-
深林,杂草,蛇蚁,无路。
孟书文一生白衣不染纤尘,死后却长眠于此等肮脏、暗无天日之地,黄泉之下怕也是难以瞑目。小怜跪在地上,一遍遍抚摸毫无坟茔模样的地面,一双玉手染满黄土,混着斑驳血迹。泪水一滴一滴落入地面,湿润了泥土,却再也落不到心上人的心里。
她突然发疯般拼命用双手刨着地面,哭得凄厉哀婉,断人肝肠。
“孟郎!孟郎!你说你娶我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嫁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你究竟在哪里啊……啊——!”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惊起一群飞鸟。
她疯了般哭喊良久,终于哭累了,伏在地上,将瘦小的身子蜷作一团,低喃着:“是不是我不干净了,所以你都不想来看我了……看我在说什么呀,你才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不是被孟婆抓了,她不放你回来,所以才不来看我的?果然是这样啊……没关系,你不能来找我,我来找你就好了……你可要等着我,对,就在奈何桥等我,千万千万不要先走。我们下辈子作对邻居好不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还念书,我就给你做饭,织布,做衣裳,我们要生很多孩子,有很多孙子,一辈子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终于听不见了。
墨纸砚将她抱起来,朝孟书文鞠了一躬,缓步而去。
戏班子的人纷纷朝孟书文鞠躬,个个泪眼婆娑。
平裘难得没有破坏气氛,神色郁郁道:“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收他了。”
月离绕过他,折枝为香,递给歧夜三根,拜了三拜。
无尘已经回了阿晴家,和兰心一起在院子里等着二人回去。兰心听无尘平淡地叙述完小怜的事,哭得梨花带雨,见歧夜一进门就扑上去又哭了一场。歧夜拍着她的背,将坟前的事烂在了肚子里。
无尘想起月离今日三番两次受伤,走上前想关怀两句,她却眼神躲闪着走开了。他以为她和兰心一样心里不好受,只得叹了口气跟着进门。
饭桌上,阿晴免不了又感慨一番,掉几滴泪。月离只是低头吃饭,吃完说了声“出去走走”就消失在门口。歧夜和兰心对视一眼,均感诧异。
夜风很凉,没有月亮。月离躺在屋后的草地上,静静仰望漫天星辰。她从小就喜欢夜空,尤其是有月亮有星星的夜空,看着它们,心里也能平静许多。只是这次,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
躺了一会儿,她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闭上眼闷声道:“你怎么来了?”
歧夜在她身边坐下,语气不带关怀,倒像是打招呼。“你今日怎么了?从早上起就不太对。”
月离睁眼道:“你独自来这里,兰心不生气吗?”
“她一会儿就过来。”
月离嗤了一声,翻个身背对他道:“你们要亲热,请换个地方。”
歧夜掰过她,语气中终于有了担忧。“你究竟怎么了?从未见你如此颓废过。是小怜的事吗?”
“不全是。”
“是头上还疼吗?还是手上?”
“你别动,兰心该生气了。你现在有兰心了,凡事还是以她为先好。我糙汉一个,经打。”
“你又逞强了。该让无尘来教训教训你。”
月离抬手捂住眼睛,甚是疲惫道:“你暂时别提他,求你。”
歧夜斟酌着道:“你们……吵架了?他惹你生气了?”
月离闭目不言。
兰心轻轻走到月离另一侧坐下,清亮的眼眸透着忧虑。“怎么了?”
月离苦笑:“你们二人……真是……让我静静不好吗?”
歧夜道:“不好。静了这么久,能静早静了。”
兰心柔声道:“月离,有心事就说出来,你不相信歧夜了吗?”
月离心道:这种事上,我从没信过他。
仿佛是故意为之,歧夜开始叽叽喳喳地骚扰她:“我看就是无尘招惹她了,连名字也不让我提。你说无尘这么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他是做了什么能把月离气成这样?我小时候把她头发剪了她也没这副鬼样子。难道无尘……”
无尘无尘无尘……月离被这个名字吵得更加心烦,抬手就是一巴掌,也不管打了哪里,终于笑了笑。
一声闷响,凭手感是背。歧夜大叫道:“你轻点!”
月离突然道:“兰心。”
兰心转头,见她依然遮着眼,便帮她理好杂乱的头发。“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歧夜,歧夜却不喜欢你,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兰心被问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月离又苦笑。怎么能问她如此奇怪的问题,她和歧夜两情相悦,这辈子都无需考虑这个问题。她长出一口气,道:“无妨。”
“月离。”歧夜突然严肃的口气让月离僵了僵。
“什么?”
“你……喜欢无尘?”
月离笑容渐渐垮塌,面无表情半晌,轻轻道:“嗯。”
“今天才意识到?”
“嗯。”
“什么时候?”
月离轻轻撤开手,眼睛被压迫得模糊一片,连星星也失色了许多。她的口气听不出情绪,可歧夜知道她有多难受,十八年来,她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难得严肃几回,不出半日又原形毕露。可这次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连他这个发小都不愿意倾诉。
“小怜抱住他时察觉到了,在小怜卧房,她对我说‘孟郎是我的’,那个时候,我很想堵住她的嘴。”
“月离……”歧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吐出个名字。
“我是不是该走了?歧夜,你陪他走这一路吧,我怕自己会疯。”她翻身抱住兰心的手臂,将眼睛靠在上面,好像只要不睁眼,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歧夜猛地拔高音量:“你说什么傻话!你要去哪里?我答应了你爹娘照顾你,就不会放你一个人走!两个人出门,就要两个人回去!”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你一定明白,喜欢上一个人,就想时时刻刻陪着他,护着他……我的眼睛里会有爱慕,言语里会有欣赏……我该怎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和他做朋友……我做不到……我曾经奢望……世上会有一个人疼我爱我,和我过一辈子……后来我想着,就算没有这个人也无妨,我可以自己过,免得连累别人……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她抱紧兰心,单薄的身体轻轻颤抖。
兰心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背,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哭了,不哭了月离。”
“我不该来找他……不,十三年前我就不该出门遇见他……”
“月离!”歧夜怒喝一声,打断了她的碎碎念。他烦躁地将脸埋进手掌搓了几下,转身将哭得眼眶红肿的傻子拉起来,神情庄严肃穆。
月离躲避着他的目光,犹自抽泣。
“看着我。”
月离犹豫着抬起眼,湿漉漉的眼里像是嵌了星辰,闪闪发光。
歧夜郑重道:“和尚是可以还俗的。如果你真的喜欢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就试着去打动他。我知道会有很多委屈,你要付出很多,到头来或许还是一场空,但你不要立刻否定自己。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对你的好视而不见,我相信无尘会明白的。”
月离略有动容,随即苦笑道:“明白,然后连朋友也做不了吗?”
歧夜道:“你不是最会耍无赖了吗?你就粘着他,他赶你走也不走,直到他离不开你。”
月离破涕而笑道:“耍无赖不是你吗?”
歧夜窘迫道:“彼此彼此。”
月离重新倒下去,长长叹了口气。“歧夜,我突然觉得好累啊。从前分明什么也不顾,只顾自己开心,现在怎么这么患得患失了呢?”
歧夜道:“因为你长大了。”
“兰心你看,这人老气横秋的,你还是跟我过吧,别被他欺负了。”
兰心抱住她,笑道:“好啊,让他干苦力吧。”
空气中的沉重渐渐消散,虽然依旧不知如何是好,月离总算能稍作冷静,好好想想未来了。三人并肩而坐,下巴抵在膝盖上,活像三尊石人。
没人意识到无尘是何时走近的。他做完晚课,却寻不到一个人,问了阿晴,才知道都来了后院。走近一看,三人并排坐着,弓着背,动作如出一辙,不禁莞尔。“你们在做什么?”
三人不约而同一惊,歧夜和兰心转过身,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赏月!”
无尘指指夜空道:“今夜无月。”说着便要走到月离面前。他一直记挂她心情不好,怕闷出病来,故而晚课一结束便来寻人。
“等等!”歧夜拉住他,却是欲盖弥彰。
无尘依言止步,静静看着他。
“那个……月离她心情不好,暂时不想见你。”
无尘一愣,往前走了一步道:“那我向她道歉。”
“等等!”歧夜又喊住他。
无尘继续静静看他,看得歧夜心里发慌,无端生出一种棒打鸳鸯的感觉。
“我我我肚子疼,你陪我去趟茅房!”他拽起无尘的手就要跑。
无尘极反常地推开了他,道:“稍等。”
一直沉默的月离突然开口道:“歧夜,我没事,你们别为难了。”她转过身,目光直直撞进无尘眼中,星光璀璨。目光交汇的刹那,泪水又不争气地淌下一行。
无尘微乱,弯下腰想拭去这滴泪,手伸到一半又止住,只讷讷问出一句:“为何哭了?可是哪里疼?”
月离将泪水擦去,摇头道:“没事,就是有些为小怜难受。我困了,先去睡了。”说罢匆忙起身,几乎是逃离了他身边。
歧夜和兰心面面相觑,心照不宣。歧夜拍拍无尘的肩,示意他坐下。三人坐成一圈,歧夜试探着问道:“无尘,你对小怜他们的事怎么看?”
无尘不解道:“什么?”
“就是……你看月离哭得这么惨,你就没有一丝动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然是有的。”
兰心兴奋得眼中发光,道:“那你怎么想?”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为此造下杀孽,终归不妥。”
兰心眼中的光灭了。
“若求而不得的是月离呢?”歧夜又问。
无尘诧异道:“和月离有什么关系?”
兰心急道:“我们是说如果!”
无尘想了想,道:“我会劝她回头。”
歧夜道:“月离在你心里,是什么身份?朋友?她要是不听你的呢?”
无尘又想了想,道:“月离于我而言,是朋友,亦是妹妹。我曾说过要护着她,出家人不打诳语。她若是不听我劝执意如此,我只能大义灭亲。”
歧夜道:“你打不过她。”
无尘道:“即便同归于尽,我也会阻止她。”
兰心问道:“那你愿意一直陪着她吗?”
无尘被问得一怔,轻轻一笑道:“她若是需要我,我自然一直陪着她。”
歧夜又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拉起兰心走了。
无尘一头雾水,随即也起身回屋。
歧夜一路小声碎碎念道:“我看月离这回悬。这人太呆了,一点也听不明白我们话中的意思。诶,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替月离挡桃花运。曾经有个叫杨子期的,长得惊为天人,性格也好,对月离百般殷勤。我当时怎么就将人赶走了,诶……要守着这段朽木开花,月离要赔进几辈子啊……”
夜深人静,歧夜忽觉有道声音流入心间,对他道:“我等着,等到他将我赶走为止。”
歧夜回她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二日一大早,四人被一阵阵嘈杂吵醒。月离直到鸡鸣时分才晕了晕,此刻正梦见自己抱着无尘上下调戏,突然有人叽叽喳喳地不知在哪里喧哗,睡梦中一阵火起,往无尘怀里蹭了蹭,不满道:“真讨厌……”
兰心醒来就见月离将自己抱得紧紧的,晃了几下也没醒,模模糊糊还发出一句呓语“真讨厌……”她失笑,继续躺着不动了。
歧夜猛地一拍额头,仰天长叹道:“死丫头,是猪吧!”
无尘却递给他一个眼神,轻声道:“让她睡吧。”
歧夜无奈道:“你就惯着她!你也惯着她!”后一句是冲兰心说的。
兰心笑道:“最惯着她的是你吧?”
突然,兰心感到眼前一暗,接着一只白皙的手胡乱盖住了她的嘴。月离呢喃道:“别说话,睡觉……”
室内霎时鸦雀无声。
隔了许久,歧夜终于忍无可忍,一甩手打开门道:“你们陪她玩吧,我呆不住了!”
不过半柱香,他又回来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兰心轻轻挣开月离,坐起身问道:“怎么了?”
歧夜沉着脸道:“小怜投湖自尽了。”
月离猛地睁开眼,缓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闷声道:“谁自尽了?”
“小怜……”
兰心眼眶微红,哽咽道:“也好,能见到孟书文了。”
一大早就听见丧事总归不让人愉快,一顿早饭吃得食不知味。月离昨晚哭了一场,早起眼眶略有红肿,阿晴拿了冷水手巾替她敷上也不管用,嗔怪道:“小怜是苦,你也不用替她哭坏了眼睛,瞧着都不好看了。”
月离道了声谢,没做解释,向阿晴辞别。他们对玉龙村并无太好的印象,除了阿晴和戏班子那群花旦小生,其余都不甚在意。村长瞒凶,班主施暴,一群小痞子无法无天侮辱小姑娘,可见村里风气多么差劲。眼下小怜也死了,月离更不想在此多待,不如去爬雪山。
阿晴不舍,抱着孩子在家门口送别,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屋叹气。
从阿晴家到村口这一路,村民显然变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看来邪祟一事算是圆满解决。只是究竟是谁换的圆满,这些人自然不会多想。
村口站着两个人,一个衣着怪异神采奕奕,一个一身灰袍神情冷淡。平裘手里握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好整以暇地等他们走近。
他扫了兰心一眼,对月离道:“姑娘,厉害啊,男女通吃?”
歧夜给他一记白眼道:“闭嘴!”
平裘将不解风情发挥到极致,指着月离的眼睛笑道:“你眼睛怎么了?被谁揍了?谁能揍你啊?”
月离轻描淡写地将寒玉笛架在他颈边,问道:“你想被我揍?”
平裘连连摇头道:“不不不,不想不想,我打不过你。”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颈边细长的凶器拨开。
一直垂着头的墨纸砚嗤笑一声道:“这个人就是欠揍,我看你还是揍他一顿好了。”
平裘“啧”了一声呵斥道:“怎么说话呢!”
歧夜及时打断无聊的对话,问平裘道:“你们在等我们?”
墨纸砚点点头道:“我在等你们。我知道你们有话问我。问吧,问完我就走了。”
歧夜道:“我的确有几个问题。第一,你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小庚自己掐死自己?第二,其余那些人在哪里?第三,你为何没有阻止小怜?”
墨纸砚并不惊讶于这几个问题,异常平静道:“第一,我没让刘小庚在大家面前自宫已经是开恩,若不是怕小怜名声受损,引来更多无耻之徒,我一定让他死得更难看。第二,其余的人我扔在他们自家祖坟里了,清明寒食总会有人发现的。第三……”他顿了顿,别过头去,“我本就想杀了小怜去陪我主人,既然她求我不要阻止她,我为什么要阻止?”
“我明白了。”歧夜颔首。
墨纸砚转过头看着月离,眼中的不甘已经消失,只余纯粹的疑惑。“我也有件事不明白。你为何能打败我?”
月离面无表情道:“怨煞之气强弱分明,我天生命不好,煞气比你重,和我的身份无关,你可明白?”
墨纸砚一愣,随即明白她的意思是其余两人不知道他们是妖,请求保密。他笑了笑道:“明白,多谢指点。”
“那你今后如何?自行散去还是让无尘送你一程?”
墨纸砚毫不犹豫道:“我不想听和尚念经。”言毕他纵身一跃,融入小怜和孟书文相守的湖里,碎成一片浮光掠影。
平裘急忙伸手欲抓,却只抓到缓慢而过的风。“那我的瓶子不就白费了?”
月离冷哼一声道:“留着装你自己吧。”
“诶,诶诶诶,你什么意思啊?你们给我站住,等等我啊!”
歧夜朝他摆摆手,拉长了调子:“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