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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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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办得很简单,除了小院里的人,其余各房夫人只来干嚎了一两声,膝盖连地都没碰着就走了。何姑姑得到消息后嚎啕大哭,顾不上布置灵堂便跑到县衙报了官,告秦老爷杀害亲生儿子。县官大惊,即刻着人将秦老爷缉拿归案。秦老爷此刻终于有了些良知,在县衙滔滔不绝地忏悔了一下午,说了一堆“对不起儿女,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列祖列宗”之类的话,晕倒在地上。县官惊堂木一拍,宣布秋后处斩。
树倒猢狲散,家大业大的秦家就这么毁于一旦。秦乐安一死,秦家没了嫡长子继承家业,二夫人自是喜不自胜,只是两个儿子尚且年幼,无力担此重任,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生意经,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兰心身上。只要兰心暂时维持住秦家,等儿子们长大了再将大权夺回,届时她就是最大的赢家。她找到跪在秦乐安灵前的兰心,第一次露出巴结讨好的笑容,将事情一说,换来兰心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你给我滚!”
最亲近的弟弟死了,这世上兰心再没了亲人,她的魂也去了大半。她在弟弟灵前呆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窗外繁星满天,歧夜守在床边,凉风吹起他的衣摆,轻柔无声。
她悄然下床,将窗开得大大的。中元节一过,天气开始凉爽起来。算算日子,不久后就是白露,离秋后不远了。她的心里有滔天的恨意,巴不得亲手杀了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娘亲被他活活气死,现在乐安也被他杀了,若不能亲手将刀尖捅进他的心脏,如何能消解她这么多年的怨恨!可是他现在被关入了大牢……兰心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在手腕处比划着。既然不能报仇,就和娘亲弟弟团聚吧。
剪刀用力划过手腕,一阵尖锐的痛意让她突然清醒过来。安儿要她好好活着,她不能死,要让那些人渣看看,她秦兰心绝不是个废物!
“兰心你在做什么!”歧夜从噩梦中惊醒,见床上的人不见了,忙四处寻找,一转身却见她正盯着手腕上的血流发呆,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剪刀。他吓得魂飞天外,赶紧上前夺下剪刀扔到一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做什么傻事,你还有我啊!”
兰心颤抖了一阵,终于哭了出来。“歧夜……不要离开我……”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似是不如此,眼前人就会和娘亲弟弟一样,弃她而去,再也不归。
“我不离开你,别怕。让我看看你的伤。”
歧夜点起蜡烛,将兰心的手腕小心上药包扎好,才后怕地又将人搂进怀里。好在伤口不深,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无尘会安顿好乐安的魂魄,你别担心。”顿了顿又问,“头七乐安一定会回来看看你,你想不想见他?我去找个江湖术士招魂吧?”
“江湖术士都是骗人的。”
“那我呢?”
兰心抬起头看他,泪眼婆娑的眼中满是不解:“你怎么了?”
“我也会些江湖术士的把戏,招魂我还是会的。若你想见乐安,我带他来见你。”
“真的?”兰心将信将疑。
“我骗你做什么?”
兰心又搂紧他,轻轻道:“歧夜,谢谢你。”
第二天一大早,官兵包围了秦家。二夫人惊慌失措,壮着胆子问官差道:“官爷,不知官爷有何要事啊?”
领头模样的官差冷哼一声,斜着眼睛目露鄙夷道:“秦骁勾结□□,私逃税收,官商勾结,惊动了州官大人,特命我等前来查抄。”
二夫人跌坐在地上,身后一众夫人个个花容失色,四下逃窜,收拾了珠宝首饰,一溜烟从后门跑了,有几个还不忘拉上相好的。
官兵查到灵堂,露出不忍的神色。秦家的事他们略有耳闻,故而都体贴地没有碰这个小院的一景一物便走了。
兰心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她不想去理会。她感激官爷体恤,但不想见到那些丑陋的嘴脸,便没有去特意答谢。她也没有钱答谢。
很快外面的喧哗就消失殆尽,整个秦家变得空空荡荡,只有这一角尚余香火蜡烛,活人死人。“乐安,他们终于遭报应了。”兰心梦呓般轻声道。
头七在兰心惴惴不安等待了四天后来临,这日风和日丽,蝉鸣唧唧。从清晨一直到黄昏,她满心期待,看歧夜的眼神中也充满欣喜,手却绞得紧紧的,显是有些紧张。太阳完全消失在西山,天地间一派灰暗,星辰高悬在头顶,月亮还未升起,略带凉意的晚风吹动烛火,摇曳不定。檀香袅袅娜娜弯曲向上,为归来的灵魂保驾护航。
月离站在一边看歧夜学江湖术士学得有模有样,不禁莞尔。头七的魂魄只需显,无需招,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句咒语的事,哪里用得着这么繁琐。
歧夜在香案边神神叨叨地乱说一气,正转了几个圈反转了几个圈,终于看准时机低声念出了关键的咒语。地上有事先画好的阵图,咒语一出,秦乐安单薄的身躯隐隐约约显现出来,愈发清晰。
“安儿!”兰心扑过去,却抱了个空。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秦乐安红了眼眶,缓缓道:“姐姐,你别难过,我很好,我见到娘亲了,她在奈何桥边等我呢。她说也要等你,我劝她先转世去。姐姐你这辈子过得太辛苦,来世我做你的哥哥,娘亲还是娘亲,我们二人照顾你可好?姐姐你晚些来,我和娘亲会一直看着你的。”
兰心只是哭,说不出一句话。
“歧夜哥哥,请你对姐姐好,我就这么一个姐姐,麻烦你照顾好她。”
歧夜点了点头。
“月离姐姐,请你包容我姐姐,娘说她小时候很任性,还说女儿家的心思只有女儿家懂。歧夜哥哥要是不明白了,你可否从中调解一下,免得姐姐受委屈?”
月离亦点了点头。他一字一句皆是想着姐姐,半点未将别人考虑进去,更是没有将自己考虑在内。得了这么个弟弟,兰心也该欣慰了。
“安儿,你也要好好的。姐姐答应你好好活着,你也答应姐姐照顾好自己,你长大了,也要学着照顾娘,知道吗?”
秦乐安重重点头,眼神飘向一边,惊讶道:“娘?你怎么来了?”
阵图中出现了一片衣角,慢慢又出现半个人形,最后终于显出整个秦夫人。她端庄持重,优雅美丽,穿着素净的衣裳,眼角还没有皱纹,去世时应该年纪不大。
“承蒙诸位照顾小女,我无以为报,更不敢奢求什么,谨在此三福为谢。”福罢才看向满面泪水的女儿,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却只摸到一片虚无。她眼角晶莹,开口道:“兰儿,今后你一个人要学着让自己开心,你开心了江公子才会开心。别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记住了吗?”
兰心狠狠点头,像个受了训诫的小丫头。
“那今后,我就将兰儿托付给江公子了。老身感激不尽。”秦夫人又行一礼。
歧夜忙回礼。“夫人请放心,我一定对兰心好,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时辰到了。兰儿,娘和安儿先走了,记得一定要开开心心,百年后我们一定会团聚的。”秦夫人的声音随着魂魄的消失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
兰心没有哭着喊着去追,她站在原地默默又流了片刻的泪,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眼神坚定明亮,重获新生般斗志昂扬。“我一定会,活得很好的。”
是夜,酝酿了好几日的雨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夏末的雷声沉闷而响亮,混合着雨打树叶的声响,天地间只剩造物主的吟唱。
夜风愈发凉爽,兰心站在窗边,从微开的缝隙中向外望。雨点击打在石板路上,劈啪作响,落入积水中,浮起一个个硕大的水泡。小时候她最喜欢赤脚跑进积水里,天上落着雨,地上淌着水,门口娘亲无奈地看着她,一声声温柔轻缓:“兰儿,快回来,该着凉了。”
物是人非。
歧夜为她披上披风,小心翼翼地问:“想好了吗?”
他问她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淌过湍急的河流,攀上最高的山峰,看遍名山大川。她犹豫了。十七年来,她从未离开过青峰镇,虽说这个地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毕竟曾是庇护她的地方。一想到陌生的土壤、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语言,她不免害怕。未知的前路,未知的人生,刺激却又令人惶惑。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屋里所有人——月离、无尘、何姑姑。偌大的秦家,如今只剩他们五个人。一股凄凉哀婉的情绪突然漫上心头,她擦去眼角流出的泪水,坚定道:“我跟你走。”
已经失去了一切,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小姐……”何姑姑欲言又止。
兰心握住她苍老枯瘦的手,细细摩挲。“何姑姑,这些年多谢你照顾。你虽是娘的陪嫁丫鬟,本也不必做到如此。如今我要走了,院子里的财物你尽管拿,去找个好地方,找个好人重新开始吧。”
“小姐……”何姑姑老泪纵横,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她知道小姐的性子,认定了一件事,谁也劝不听,只能擦去泪水,应了声“是”。
长夜漫漫,蜡炬成灰。兰心收拾了所剩无几的细软,硬塞给何姑姑一半,踏着初升的朝阳走出家门。她记不起上一次站在大门前欣赏自家的飞檐高墙是在几岁的时候,她只知道这次将会是最后一次。昔日门庭若市的地方,终于连个鬼影也见不到。所有的辉煌,终将落下帷幕。
送走何姑姑后,她来到了药铺。十几年来她麻烦掌柜良多,也不知还有多少账没有还。药铺门口十几年如一日,人来人往,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喜笑颜开,有人和颜悦色,有人骂骂咧咧,显尽人生百态。
掌柜打开门准备做生意,却见兰心背着包袱站在门边,像是在等他。他急忙将人迎进来,问道:“秦小姐这幅打扮,是要远行?”
“张叔,我要走了,今日来向你辞行。多谢你多年接济,若是还有零散的碎账,请你如实告诉我,我一定还清。”
“这丫头,说什么要走啊。你若是没地方去,就在张叔这里住下,你爹犯了法,可你是个好孩子,张叔分得清。”
“谢谢张叔。只是青峰镇已经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了,不如就此离去,乐得自在。”
掌柜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你没欠我什么,所有的账那位公子都结了,你就放心吧。丫头,秦小少爷的事情,我很惭愧,没能救回来。”
兰心摇头道:“我知道张叔已经尽力了。安儿现在和我娘在一起,他很好,你不必苛责自己。既然已无欠账,张叔,我先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那我就不送你了。回来就来我这里坐坐,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了。只要你好,张叔就高兴。”掌柜从柜台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她,“这是玫瑰花茶,你拿着。小姑娘家家的,别整天愁眉苦脸,要多笑一笑,开开心心的,才能漂漂亮亮,和那位姑娘一样。”他指了指门外等着的月离道。
兰心接过花茶,尽量使笑容看着不虚假,道:“谢谢张叔。”
“去吧,把你当年的古灵精怪找回来,你娘一定会高兴的。”掌柜语重心长道。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看尽人情冷暖,此刻却偷偷背过身去擦眼睛。
兰心拜别掌柜,心里彻底没了牵挂。歧夜拉起她的手,身后跟着无尘和月离。他们挺胸抬头,自尊骄傲,跟青峰镇说了永别。
多年以后,歧夜回忆起这段往事还会忍不住调侃,当年竟然用二十两换了个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