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拄杖南山

32、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歧夜在近子时黑着脸站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月离面前。月离揉揉眼，饱含睡意的声音中夹杂着深深的不满:“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歧夜将人从简陋的地铺上拖起来，咬牙切齿道:“不声不响地跑了，你还问我干什么？”
　　月离被他一拖，清醒了些，一把拍开大力拽着自己的手，用他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你怎么不说你一言不发地把我扔在路边呢？”
　　“所以你就和无尘偷偷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歧夜气得不轻，丝毫不认为自己错了，在心里一口咬定一切都是月亮的错。
　　“是啊。”月离倒是承认得很爽快，却又险些将歧夜堵得七窍生烟。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憋出一句:“见色忘友！”
　　月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色忘友的人不是他江歧夜吗？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她打了个哈欠，不想搭理他，懒懒地道:“我知道你见色忘友，才给你腾地方。没事你就快回吧，有事再来找我。我要睡了。”
　　歧夜简直要被她气晕，仅存的理智让他衡量了一下两人的武力，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在屋里来来回回踱了许久的步，他在月离身边坐下，一掌将摇摇晃晃打瞌睡的人拍醒，道:“我看兰心姑娘的弟弟病的不轻，你说我要不要帮一把？”
　　月离又打了个哈欠，勉强将出窍的魂魄拉回来，靠在歧夜肩头道：“我可提醒你，能用钱解决的事，别用别的法子，不能用钱解决的事，也不许用那个法子，当心……”她指了指上空，头一歪从他肩头掉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清晨，屋里没有丝毫外人来过的痕迹，只有门外隐隐传来的诵经之声提醒她此刻是在通天河边的古寺之中。但歧夜确实来过，又在她睡着后悄悄离去。她很感激他没有将困得睁不开眼的自己扔进河里。
　　如此平平静静地过了两日，七月初五，天色阴沉，无尘正和月离讲着佛家教义，禅房的门被叩响，一个小和尚来报：“大师，有位施主说是你的朋友，要见你和殷施主。”
　　无尘起身开门，见歧夜的笑容与往常不同，便知他有求于谁。谢过小和尚后，三人围坐在地上，无尘和月离盯着扭捏的歧夜，不禁发笑。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月离直截了当地问。
　　“呃……无尘，可否麻烦你将月离的手……绑起来……”
　　无尘微愣，正要问为何，月离已经扑过去将人按在地上，恶狠狠地问：“你又要我做什么？”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么多年，她已经长了数不清的智慧，懂得了何为先下手为强。
　　歧夜自知理亏，认命般闭着眼道：“请你去照顾秦乐安……”果不其然，一声愤怒到让人颤抖的喊叫如电闪雷鸣般钻入耳中：“你让我去伺候人？！”
　　“是……”
　　歧夜已经做好了被暴打一顿的准备，却出乎意料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月离放开他，整了整衣衫无奈道：“为何要我去？秦家家大业大，该不会连仆人都没有吧？”她的确险些下手，但一想到要帮着这个傻子追求幸福，再大的火气也得忍。
　　歧夜心存侥幸，忙坐起来道：“家大业大也是那边的事，兰心姑娘院里仆人本就没几个，还不情不愿偷懒摸鱼，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真正向着他们。我实在看不过眼，又不好动手，这才来求的你。”
　　“歧夜你……难不成已经混进了秦府？”无尘问。
　　歧夜干笑道:“糊弄了个看门的，只在兰心姑娘院里看门。”
　　月离不知该骂句什么好。唐唐江家小少爷，居然去做了个看门的，让平淮叔叔知道，他非得伤筋动骨不可。但这也表示，他对秦兰心是真的上心了。
　　还一口一个“兰心姑娘”……
　　她叹了口气，看向无尘道:“看来我得跟他走一趟，无尘你……”
　　“我便留在此地吧，总归最后还是要从这里往下走的。”他道。
　　月离点点头，又好奇地问歧夜道：“秦小姐那晚去青楼到底干什么？总不会是去找姑娘吧？”问完又觉得当着无尘的面不太妥当，尴尬地咳了一声。
　　歧夜毫无察觉月离的窘迫，一门心思沉浸在秦府的不公之中，义愤填膺道：“那晚秦乐安发病，可她实在没钱了，就想着冒险去青楼找她爹，求求他，或许能要点去给秦乐安看病抓药，谁知道遇到我们了，还被你看破了身份。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乔装，这么一来勇气都散尽了，只能回家去自己哭。她二娘真是个悍妇，不是东西，要是我，就把她打得亲儿子也不认得！”
　　月离心道：你这是疯了吧？赶忙及时制止他暴力的幻想，学着无尘的样子念了句佛。
　　傍晚，作为主子的秦兰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近期第二个仆人领进了院落。从月离踏进门槛起，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便不绝于耳，有说大小姐何时如此有钱了的，有说买了个贱婢冲喜的，有担心这么个漂亮姑娘被老爷看上的……各色言论让月离险些不顾歧夜低调行事的嘱托，上前一顿训斥。
　　她在秦兰心的带领下见到了秦乐安。她以为他会是个被病痛折磨得脾气古怪的孩子，不曾想却是这样一个眉目清秀，笑容和煦的孩子。他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白白净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因病而显得苍白的脸色和唇色在他无邪的笑容下并不如何刺目。
　　月离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装模作样地矮身行礼:“少爷。”
　　靠在床头盖得严实的少年发出还未成熟的沙哑嗓音:“姐姐就是歧夜哥哥说的漂亮姐姐吧？”
　　月离一怔，温温柔柔地笑道:“我是歧夜的朋友，今后我来照顾你，不用客气。”月离思忖着这句话的意思，摆明了秦乐安是知道歧夜的真实身份，并且歧夜也已经将她的来意告诉了他，他们四人之间已经无需做戏了。
　　正合她意。
　　“我弟弟……就拜托殷小姐了。”秦兰心垂眸敛目不敢看她。不知为何，看见殷月离的脸，她的心里总会没来由地发堵，如此光彩照人的女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吧。可究竟为何要比得上，她却想不明白。
　　“客气了。”月离道。
　　秦乐安病得很重，已经几天没有进食，靠喝药吊着，夜里总是咳得厉害，月离每每听见他咳嗽，都觉得他的肺腑都要被震碎。她不忍再听，递水时用了个柔和的安眠术，这才让他在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一大早，月离还在做着美梦，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在安静的小屋里响起。她睁开眼，见秦乐安仍睡着，便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晨光已然明媚，她眯着眼看清面前站着的歧夜和秦兰心，用略带睡意的声音问:“怎么了？”
　　“乐安他……”
　　“他睡着呢，要进去看看？”月离让出道问。
　　“我都说了有月离在不会有事的，你就去安心休息吧。乐安不是好多了吗？你就别担心了，有我和月离在，出不了岔子。”歧夜好劝歹劝将人劝回去，转身和月离走到一处角落问:“乐安几天来没睡过好觉，你怎么让人睡下的？”
　　月离挑眉道:“你是怀疑我用了什么害人的法子？”见歧夜拼命摇头，她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关心则乱，也不知道用个安眠术么？”
　　歧夜的眼睛猛然一亮，抓住月离肩头使劲一摇道:“好月离，感激不尽。”说罢一阵风似的跑了。
　　月离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进屋。秦乐安已经醒了，听见开门关门声问道:“月离姐姐，是你么？”
　　月离忙来到他床边嘘寒问暖，又将人扶着靠在床头问:“好些了么？想吃点什么？”
　　“我好多了，能不能让我出去走走？躺了这么多天，好闷。”
　　他竟对一个只认识一天的姐姐撒娇，月离感到无比惊讶。但该拒绝还是得拒绝。“不行，再忍几天，等有精神了我再陪你去玩，好不好？”
　　“明天好不好？明天就是七夕节了，街上很热闹的，我想去看看……”
　　月亮怔住。七夕节？她知道明日是七月初七，再过八天，七月十五便是鬼节，八月十五据说叫中秋节，九月九是重阳节，可七夕节……是什么节？
　　看出了月离的疑惑，秦乐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姐姐不知道七夕节吗？七夕节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也是人间男女互诉衷肠的日子呀。”
　　月离点了点头，问:“牛郎织女是谁？”
　　秦乐安笑得更欢，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细讲给月离听。听罢月离了然，揶揄道:“小乐安有心上人了啊？跟姐姐说说，姐姐替你做媒。”
　　秦乐安苍白的脸上浮起两抹红晕，否认道:“才没有，只是想看看明天的夜景。”顿了顿又问:“歧夜哥哥和我姐姐会出门玩吗？”
　　月离替他拉高被子，道:“会的会的，只要你好起来，不让你姐姐担心，歧夜哥哥会带你姐姐去逛街的，你就乖乖躺好，喝药，养好身子，好不好？”
　　秦乐安很开心地答应了，又问:“月离姐姐有心上人吗？若姐姐也要和心上人去玩，我让何姑姑陪我去就好了。”
　　心上人？那一瞬间，不知怎么，月离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无尘的脸。她摇摇头，笑得不露破绽:“我不着急，若你精神尚可，我陪你跟在你姐姐身后，看他们约会可好？但不许太久啊，你需要静养。”
　　秦乐安点头如捣蒜，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
　　也不知是真该好了，还是盼着七夕佳节，到了七月初七傍晚，秦乐安已经能下地走路。看着在月离搀扶下缓缓挪动的弟弟，秦兰心泪如泉涌。“安儿，太好了……”
　　“姐姐，你看我没事了，你快和歧夜哥哥出门玩吧，今天是七夕呀！”
　　歧夜已经从月离口中知道了七夕的典故，闻言倏地红了脸，余光扫到兰心，见她也羞红了脸，莫名觉得很高兴。等等，这就意味着，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这一认知让歧夜不知所措，脑中思绪翻涌，第一反应却是，月离要嫁不出去了……他心虚地看了眼搀着秦乐安的月离，见她并无异状，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小孩子家家的，说……说什么呢？”说完又瞥了眼秦兰心。
　　月离见他如此羞窘，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决定推一把，便道:“你难道是想和我出去？”
　　“我和无尘出去也不和你出去！”他急道。
　　月离白眼一翻:“哦，那你们还不走？夜市该散场了。”
　　歧夜明白月离处处为他，也不再废话，嘱托她照顾好秦乐安，便和秦兰心一道出了门。
　　“儿大不中留啊……”月离缓缓感叹一句，拉着秦乐安回了里屋，将他好好穿戴一番，确保他这幅身子不会热着冻着，也不会饿着渴着，这才拉着他的手一起偷偷溜出门。
　　想是的确很久没有出门，秦乐安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般异常兴奋，见了满街的灯笼两眼放光，路边的小玩意怎么看也看不够，偷看姐姐和歧夜约会时笑得像个小傻子，月离劝他别太累了，他点点头又拉着她钻进人群。可毕竟还是病弱的孩子，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他已经有些走不动，咳嗽也开始复发。月离按住他道:“乐安，我们回去吧，你姐姐有歧夜哥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秦乐安点点头，撒娇道:“月离姐姐，我走不动了。”
　　月离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蹲下身子道:“来吧，我背你回去。”秦乐安爬上月离的背，还没到家门口便睡着了。
　　一夜好眠，加之晚上心情愉悦，秦乐安一觉醒来气色好了许多，只是起得晚了些。秦兰心简直不敢相信弟弟恢复得如此之快，抱着他哭了很久，弄得秦乐安以为姐姐是担心他，也哭起来。他哭着哭着开始出卖月离，疙疙瘩瘩地说:“姐姐对不起，我……我昨夜和月离姐姐偷偷跟着你和歧夜哥哥……出门去了……才睡到这么晚，你不要哭了，我……我没事的。”
　　月离暗叹一声人生不易，准备开溜，却被歧夜拎住了领子。她心虚地转过身，讨饶似的笑:“我怕乐安在家里闷，才带他出去逛逛，很快就回来了，真的！”
　　秦乐安见情况不好，也急道:“是我求月离姐姐带我去的，歧夜哥哥你别怪月离姐姐！我已经好了，你看，姐姐你看呀！咳……我真的已经……咳咳……”一着急，他又开始剧咳。秦兰心忙心疼地给他顺气，边道:“好了姐姐知道了，你别激动，歧夜哥哥不会怪月离姐姐的。”她转过身，眼中分明有责难，嘴上却说着“多谢殷小姐照顾舍弟。”
　　秦乐安单纯，以为一切已经过去，开开心心地向月离招手:“月离姐姐，我今天能去外面赏花吗？”
　　月离可不敢再得罪歧夜的心上人，露出一个奶妈的笑容来劝道:“昨晚刚出了门，今天就好好休息，别让你姐姐担心了。我今日还有些事，晚些再来看你。”
　　秦乐安的笑容一下子垮塌，闷闷不乐地应了声，又抬起眼追问:“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找个朋友，天黑之前就回来。”
　　他还要再问，秦兰心打断道:“好了，月离姐姐有事，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好好休息吧。”
　　秦乐安撇撇嘴，眼角泛红，将头深深低下去，“哦”了一声。
　　七月暑热，日光白茫茫倾泻在月离身上，蒸出一层薄汗。她有些无奈地盯着茫然的歧夜。他坐在屋脊上，和自己并肩。她还记得那句“江歧夜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出口后，秦兰心霎时白了的脸色。
　　良久的沉默后，月离终于开口:“你有什么打算？”他们已经在青峰镇停了八天，他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难不成要在这里成家立业？
　　“我还没有想好。”歧夜闷闷道。他不是没有想过未来，只是想不清楚。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停在这里不走，可一旦离开，兰心怎么办？她不可能跟着自己浪迹天涯，她还有病弱的弟弟要照顾。每每想起这些烦心事，他就头痛，索性不再去想。可他也知道逃避不了多久，他不是一个人，还有月离，还有无尘在等他。
　　“秦小姐不会和你走，所以若你打算留下，尽快告诉我，我和无尘先走一步。”
　　月离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歧夜知道她在生气。他想和从前一样抱着她的胳膊撒个娇蒙混过关，手刚伸出，兰心充满顾虑和怀疑的话便在耳边响起。“月离小姐这么漂亮，又会照顾人，我没有一点比得上她，你和她站在一起才是一对璧人，你为何会看上我？”
　　他收回手，烦躁地向后一躺，任凭灼热的日光将眼前照的一片白茫茫，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你可真是狠心……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几乎是出于习惯，他抱怨完后还是选择了请求帮助。
　　只是这次，月离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她起身掸了掸裙摆，在刺眼的阳光中对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决定。”说完纵身一掠，飞燕般朝南行去。
　　歧夜愁眉苦脸一整天，神思不属，一会儿砸了碗，一会儿摔了筷，最后索性将自己锁在屋里喝了一下午茶。院里还有一个何姑姑，只要没什么大事，他也帮不上忙。他盼天盼地盼着月离回来，眼看天边的云都已经黑了，晚霞只留了一角，月离依然没有回来。
　　“星神啊……”他扑到床上将自己团团裹住，心中祈祷谁也别来找他，这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不依不饶地钻入了耳朵。他腾地坐起来，直觉不好，莫不是秦乐安又出了事？
　　打开门，兰心满面愁容道:“月离小姐还没回来？”
　　歧夜不解。他等月离情理之中，兰心等月离却是为何？
　　“没回来，想来快了吧。”
　　秦兰心抓了他就往外走:“乐安他不见月离不肯吃饭，连药也不喝，你帮我去劝劝他吧！”
　　十四岁的秦乐安白了张隐约有些男子轮廓的脸，发着小孩子脾气。他推开任何人递来的药和饭菜，噘着嘴，红着眼眶委委屈屈地问何姑姑:“姑姑，月离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何姑姑看着从小体弱多病的少爷如此忧愁，既心疼又无可奈何，只好一遍遍宽慰道:“快了快了，少爷你喝完药，殷姑娘就回来了。”秦乐安只是不听，固执地等着。
　　没有等来月离，却等来了歧夜。他像是见到救星般眼中闪闪发光，靠坐在床头的身子猛地向外探出，险些跌下来。歧夜快步上前接住他，责怪道:“你小心些，别摔了。”
　　“歧夜哥哥，是不是月离姐姐回来了？”他扒着歧夜的胳膊焦急地问。
　　“我方才去看过了，她说那边出了些事，恐怕要耽搁些时候，让你先吃饭睡觉，别等她了。”歧夜扯谎道。
　　少年清澈期盼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一声抽泣，淌下两行泪，嗫嚅道:“月离姐姐的朋友这么重要……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秦兰心见他哭哭啼啼，不知怎么突然怒道:“没有月离姐姐你就不吃不喝了？月离姐姐能陪你一辈子？她要是哪天嫁人了，你跟着他嫁过去不成？”
　　偌大的房间刹那寂静，过后猛地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哭喊:“月离姐姐不会嫁人的！等我长大了我会娶她的！我不要她嫁人……”
　　秦兰心只觉五雷轰顶。不过几天，弟弟居然已经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她不知自己该哭还是笑，怔怔地站在原地，全身冰冷。也对，像她这样美丽温柔善解人意的姑娘，不被人喜欢才是反常吧？
　　那他呢……是不是仅仅图个新鲜？
　　歧夜一个头两个大，忙着劝慰小的，又要顾着大的，正焦头烂额，门吱呀一声响，月离插着腰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道:“乐安……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