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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局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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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宫里过了五日,月离的忍耐渐渐耗尽,终于在宋远存再次踏入大门时黑着脸道:“陛下厚爱,我等承受不起。我三人商议许久,决定明日启程,望陛下恩准。”
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打个招呼。无尘也已在向太后辞行,他们料定太后不会轻易放人,故而带上了白云公去诈她一诈。
宋远存站在门口许久不语,良久才冷冷道:“跟我比试一场,赢了我亲自送到城门口,输了,你留在我身边。”顿了顿又补一句,“哪怕只有一天。”他没有说“寡人”,他说“我”。
看着他略显落寞的神情,月离忽的不忍,恻隐之下开口道:“若我输了,陪你半日,不许逾矩。”
宋远存苦笑一声:“多谢。”这些天他细细思量了自己的行为,觉得实在不是一国之君该为的,但他忍不住,一日见不到她,浑身都不舒服,尤其心头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不疼,只是麻痒难耐。他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情种,只是一时兴起,人家越是不让他得到,他越要得到。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兴起”有多长的期限,若有十年二十年,该当如何?
他抛开纷乱的思绪,在夜色下凝眸望月,终于想出一个看似两全的法子——让自己得到她一两天,不让她困扰太多,也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按照约定,比试分为三局,出题者由抽签决定。出题不可故意刁难,只能比试二人都会的技能,也不可找帮手,否则全场皆输。
第一局宋远存抽到出题。
他竟要和月离比骑马。骑马并不仅仅只是骑,还包括挑马,御马,护马。相同的路程,最先到达终点者并不一定赢,还要看马的劳损程度,由养马师鉴定。养马师签下生死契,若有不公,即刻杖毙。
其实这局还未开始歧夜便知道月离必输无疑。大荒河马本就少的可怜,月离一介女流更没有机会学什么骑马。据他所知,从小到大,除了木马,月离只骑过狗,就是可怜的逐风。但她从不信女子不如男,不愿承认自己不会骑马,一口就答应了。歧夜叹气之余见她果然用骑狗的方式催着马儿向前跑,这马倒也乖巧,撒开蹄子向前飞奔,只是还是落后一大截。
在翻飞的灰土中,二人渐行渐远,终于再看不见了。歧夜环顾四周,莫名觉得好笑——今日的围场里聚集了所有有资格来的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两眼放光盯着远处,就连对武艺一窍不通,千求万求求得随驾的几个宠妃,也瞪圆了眼睛,用丝帕掩了唇发出阵阵惊叹。
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如此热闹一回,围场今日可真是大有荣光。
只有身旁的无尘淡淡看着远方,从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在发呆,又不是在发呆。
“别看了,月离输定了。”歧夜居然笑着说道。
无尘诧异地看向他,问:“那你为何如此高兴?”
“啊?有吗?没有啊!”歧夜将目光飘向别处,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神色。他心里不知笑了多少遍——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臭丫头脸上露出过认输的表情,今日有缘一见,他怎能不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两个身影并肩而来,两匹马牵在手里,正乖巧地亦步亦趋。走近一看,月离黑着脸,宋远存脸上一个硕大的巴掌印,泛着淡淡的红色,嘴角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歧夜愕然。
御马师上前拉走两匹骏马,御前红人们上赶着为宋远存接风洗尘,七嘴八舌地问脸上怎么了,是不是刁民暗害……
歧夜拉起月离满是黄土的衣袖,啧啧两声道:“跌下来了?”
月离瞪他一眼,皱了皱眉。“轻点,疼。”
歧夜立刻松手,不复方才幸灾乐祸的模样,拧眉道:“你也太不小心。让我看看。”
他拉起脏兮兮的衣袖,如玉般细腻光洁的小臂上大片淤青,密集的擦伤伤口中渗出丝丝缕缕的血,靠近手肘处缠着一圈白布,边缘还有丝缕,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无尘看得揪心,问道:“为何伤成这样?”
月离叹了口气:“这马太凶,说发怒就发怒,我都来不及跳。”
三人说话间,宋远存神清气爽地走过来,身后跟了两个白眼快翻到天上的宠妃。“殷姑娘,方才真是对不住,唐突了。”
月离冷哼一声,不理他。
她刚从马上摔下时,疼得起不了身,肩伤本就未愈,手肘在地下一撑,肩上一扭,只觉一阵惊雷入体般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只能半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直抽气。宋远存听到身后马儿一声长嘶,当即调转马头奔回,翻身下地想查看她的伤势。手刚触到肩膀,就被对方扇了一记耳光,脸上登时火辣辣的疼。
“别碰我。”她一手按住肩头,慢慢坐起,心里叫苦不迭,脸上仍是冷冷的。可不能在这个人面前示弱。
“你受伤了。让我看看。”宋远存半跪在她面前,微微蹙眉。
二人僵持半晌,月离终于退让,不情不愿地让他在臂上绑了几圈。他还想将人背回去,月离恶狠狠瞪了一眼,于是作罢。
此刻月离只希望如此丢人的事不要被第三人知道,但另一位知情者显然想公之于众,即便一路上她已经威胁了好几次。
嘴长在人家身上,她想拦也拦不住,索性认命地不吭声。
见到月离胳膊上的包扎,歧夜便明白了八九分。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帮着月离同仇敌忾道:“陛下既然知道唐突了月离,为何还满面春风?如此歉意,我们万不敢收 ”说着上前一步,隔开了二人。
宋远存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敛了笑容正色道:“是寡人的不是。请接收寡人的歉意。”
月离板着脸嫌弃道:“多谢陛下相助。下一局便明日再比吧,可否?”
“一切听殷姑娘的。”
回到宫中已是暮色四合。白云公靠在矮塌上看书,听得一声门响,嘿嘿一笑,将书卷随意一搁,看向门口道:“丫头你们回来了?战况如何啊?”待月离走近,见她灰头土脸神色有异,惊问一句:“输了?”
月离冲他不在意地笑笑,故作狡黠道:“我让他的,可不能让一国之君输得太难看不是?”
白云公也跟着笑。“小丫头,想得挺周到。不过这一身土……赶紧洗洗,我还等着吃饭呢!”
待月离离开,他朝坐在一边不声不吭的歧夜招了招手。“小子,你实话告诉我,她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歧夜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全告诉了老人家。白云公连连摇头,嘴里不住叨叨“真不知分寸!”,一会儿又叨叨“女孩子家家,如此要强做什么!”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事,月离只匆匆扒了几口便告辞回房,无尘有些担忧地目送她离开,吃了几口也告辞离去。白云公冲歧夜叹了口气道:“三殿下命格突变,不知是喜是忧啊……”
当日强压命格时他便察觉有异。作为执行欺瞒之人,他本可探得无尘真实的命格,可测出的却是一片虚无,也就是说,无尘的命理,已经不是他可以窥视的。
歧夜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转到这个话头,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总归都是命,多增些神秘也未尝不好。您老人家放心,我和月离会照顾他的。”
白云公又长叹了一口气,才继续喝酒吃饭。
鸡啼三遍,歧夜迷迷糊糊中听到木鱼声,一下又一下,连续不断,像催命似的。他抓过被子一把蒙住头,双手堵住耳朵,想继续睡一会儿,奈何木鱼像一条活鱼似的摆着尾巴轻而易举便攻破他的层层堵截,直往脑子里钻。
他坐起身哀叹一声,心中奇怪。无尘自离开无影寺便再不敲木鱼,今日为何突然敲起来?心血来潮?特殊的日子?他想不明白,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竟在院子里。
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汇聚一整夜的宁静清冽,夏虫在草丛里发出舒适的鸣叫,无尘和月离正坐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蒲团上,月离闭着眼一下一下敲木鱼,无尘在一边笑得很和蔼。
歧夜脑中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个词——师徒。
不等他想明白自己吃了多大的亏,无尘已经看见了他,冲他加大了笑容道:“歧夜你也来了?”
月离睁开眼,笑得贼贼的跟他打招呼:“歧夜,你昨夜头上孵蛋了?”
歧夜气得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转过头警告:“你敲的木鱼难听死了,再敲我就敲你的头!”
月离今日时来运转,抽到了出题人的签。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比武,你挑你擅长的兵器,我挑我擅长的,如何?”
宋远存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自然知道打不过月离,即便人家只是个姑娘,即便人家旧伤之上刚添新伤。
“你刚受伤,这恐怕不妥吧?”他还是极力掩饰不安,即便明知是徒劳。
月离面不改色:“无妨。”她已经将寒玉笛握在了手里。
宋远存无奈接过佩剑,拉出徒劳的架势,在她面前五步站定。一声令下,对面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迅速扑到眼前,他只能感受到手腕被一根细棍子击中,顿时痛得握不住剑,一瞬间的分神后,一管泛着盈盈蓝光的笛子已经顶住了心口。他输了。
她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本可以和她纠缠一会儿,但又如何忍心和她动手,万一她因伤势突发而被自己误伤……他只能选择缴械投降。
最后一局,只剩最后一局了。
抓起小签时,他感到口干舌燥,前所未有的紧张渗入血液流遍全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般狼狈的模样,他只知道自己想赢,想要她留在身边,哪怕是半日。
他抽到了出题人的签,心中大石终于落下。他知道自己会赢。
“下棋。”他张开手掌,给她看小纸片上晕开的墨迹。
月离不以为意,道:“好,下午。”
白云公得知最后一题后气得白胡子乱颤,一个劲数落她不知分寸。“她和陛下比下棋?真是不知好歹!陛下的棋艺乃几届国手亲自教习,当世能胜者不过寥寥,小丫头片子哪里来的胆子!”
歧夜原本并不担心,听白云公如此一说不禁为月离捏了把汗。她下棋极好,可谓步步为营,但从小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也就是教她的师父和她爹,也不知这回能不能胜。若是再输一局,可就要被猪拱一拱了。“月离她下棋也极好的,白云公不如赌一把谁赢。”歧夜故作轻松道。
白云公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道:“初生牛犊真是不怕虎!”
歧夜颇尴尬地立在一旁,默默为月离祈祷星神保佑。
棋局设在御花园。这回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三宫六院能来的都摇着团扇步履生姿眉眼含笑地来了,小宫女小宫人在外围围了一圈叽叽喳喳也不知在说什么。棋桌边被清了场,只剩下下棋的二人,歧夜,无尘,福公公和去年的国手棋圣,他负责向外公示每一颗子的落处。
起初二人落子极快,哒哒声不绝于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便是几个喘息才能听到轻轻的一声“吧嗒”。太阳逐渐西沉,二人的思索时间越发漫长,歧夜忍不住走出亭子去透口气,却不想散步回来二人依然维持着他离开时的神态举止——紧紧盯着棋盘,表情凝重,两指捏着一枚棋子。若不是还有呼吸,他几乎怀疑二人已经升仙。
一局棋从正午下到夜幕低垂,局势依然变化万千,忽而宋远存压制月离,一两子之间,月离又能反将人逼至绝境。歧夜虽通棋艺,毕竟不是行家,面对如此局面,他只能看出二人高下难判。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无尘,却见他眉头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奇怪道:“怎么?有何高见?”
无尘心里此刻正惊骇万分。他从未接触过棋艺,照常理来说绝对看不懂这云谲波诡的博弈,可是他看懂了,更让人担心的是,他发现月离虽表面上依然和自己的大哥持平,实际上却已十分吃力,输掉这局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他凑到歧夜耳边低声道:“月离恐怕要输了。”
歧夜的脸色瞬间垮下来,开始思考如何才能不让月离被人拱。
又是久违的一声落子声,宋远存微微一愣,随即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笑意道:“殷姑娘可是累了?下错了地方?”
月离也冲他微微一笑,看着他边拿走被自己放弃的棋子,面色逐渐沉郁的模样,并不言语。
将死去的白子悉数拿走后,局势发生了剧变,原本走投无路的白子突然将黑子后路尽数斩断,使之再也无法逆转败局。一旁的国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擦了把汗道:“殷月离胜……”
宋远存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嘶哑着嗓子道:“我输了。”他输得心服口服,一路下来,看似负隅顽抗的人却是在默不作声地给他设局,让他跳了进去还丝毫无法察觉,等到终于发现,却为时已晚。只是此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实在够狠。
月离终于开口道:“承让。”转头看向歧夜和无尘,“我饿了。”
灯火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宋远存看着并肩离去的三人,冲所有沉浸在震惊中的人挥了挥手:“都给我滚。”
独自在如水的夜色下坐到东方既白,他沉默地站起身,朝御书房走去。一切都结束了,他是个君王,这一生注定无法疯狂,有这么一次无理取闹,老来忆起也算能给自己一个交代。有些人注定不会是自己的,强留也留不住,不如放手让她离去,或许将来再见,还能得一句“好久不见”。
福公公上朝时分来报,三人已经辞别太后,离开了王宫。他点点头,穿上朝服,如平日一样迈上通向议朝殿的路,真正属于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