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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开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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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背后没有歧夜,足尖踏过王宫富丽堂皇的屋顶,燥热的风吹拂在耳际,发丝清扬,衣袂翩飞,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不多久便站在了太后的安乐殿屋瓦之上。她看准了巡逻侍卫的路线,趁着他们刚整齐划一地走过,一翻身倒挂在屋檐下,隔着窗缝往里瞧。
天色已暗,头顶星光灿烂,屋内灯火煌煌,只有她这一角伸手不见五指。太后正在侍女的服侍下卸妆。满头珠玉静静安放在妆奁边,一把象牙梳轻轻滑过她略有花白的头发。她闭着眼,安静慈祥。
她在屋檐上又挂了许久,待屋内灯火尽熄,才偷偷跳窗进去,隐去身形找到太后的卧房。她撩开纱帐,见床上之人握着一块长命锁暗自垂泪,感觉到床边有人,忙转过身惊恐万状。“谁?”她大叫了一声。
月离急忙报上姓名,又立刻找了个角落躲起来。侍女们匆匆忙忙赶来,问出了何事,太后揉着眉头道:“无妨,做了噩梦了。”屏退众人后,才轻声唤月离出来。
她的眼眶红肿,眼中又泛起水汽,颤声问:“姑娘,我儿可还好?”
月离不忍心让老人家担心,但为了推翻无尘凶煞的命理,又不能隐瞒。她的犹豫太后看在眼里,立刻哭起来追问:“出了何事?请姑娘告诉哀家……哀家……可有帮得上的地方?”
月离将离开兴国寺后的事如实告诉了太后,宽慰她道:“太后娘娘请放心,我已经想到了解救无尘的法子,只是想要知道当年给无尘占卜的所有巫师的姓名和住所,我好推翻无尘的命格。”
太后泪流满面,连鞋也顾不上穿便扑下床直奔一个衣橱,从里头翻出一个雕工精美的木匣。木匣中尘封着当年令她心如死灰的一纸诏书和联名上书。她捧着小小的匣子,泣不成声:“这是所有巫师的名单,到如今还活着的不过一半,我将它交给你,万望姑娘救我儿于危难。我儿此生得姑娘相助,哀家他日入了轮回,也可放心了!”
月离接过木匣道:“娘娘言重了,殷月离愧不敢当。”
又听太后抽抽搭搭地说了许久,大概明白了诸位巫师的身份和府邸,月离辞别太后,在星辉下消失在夜幕中。她无意挑起母子内斗,然这位王上苦苦相逼,那就别怪她从中作梗了。
为了推翻无尘的命理,她必须逼迫王上重新发起众巫齐卜。在此之前,她要搞清楚当年究竟有没有阴谋,若当真只是命理凶煞,破起来倒是方便,若是有阴谋,倒是要从长计议了。
月离打开联名上书,第一位,白云公。
据太后所说,白云公是此次卜测的发起人之一,也是全国最有威望的巫师,今年已经八十四岁,早在十年前便已将衣钵传给大弟子,如今只在乡间种菜养花,喝酒吃茶,逍遥自在。
他自在,月离却并不敢放松。只要她一对巫师下手,王上定会得到消息,随之闻风而动,她必须在遭到阻挠前将这位大人物拿下。
清晨,天光微露,温泉山下,一间茅舍,一圈菜畦,一头老骡,一只黑猫,一位老者。白云公脸上盖了一把蒲扇躺在长榻上,白胡子微微抖动着,发出雷鸣般的鼾声。月离在篱笆前止步,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手刚搭上竹篱笆门,鼾声戛然而止,苍老的声音气息不稳,却带着一丝不正经破空而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进。”
月离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老和尚死而复生,就在这门里等她叙旧。她苦笑了一下,推开竹篱笆门,穿过被踩实的土路,一只肥圆的黑猫冲她柔柔地叫了几声,甩着尾巴窝在了墙角。
或许人老了都有那么一丝不正经吧,月离有些好笑地想。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茶壶两只茶杯,靠墙有一个低矮的竹柜,竹柜上摆了两坛酒。内室被一块木板隔开,月离略一瞟,可以看见一张床,一个衣柜。
这些布置,像是知道她要来,特意等着似的。
白云公格格笑起来,脸仍盖在蒲扇下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我像是在等你?”
月离站在原地没有说话,身体已呈戒备状态。他居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还知道你是来找我做什么的。”他将蒲扇随手扔在地上,略感慨了一声起身,正要再说些故弄玄虚的话,抬眼却怔住了。半晌憋出几个字:“是个姑娘?”
月离依然盯着他不说话。
他自说自话,从榻上站起来大发感慨:“果然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连来人是男是女也算不准,看来是要去见阎王爷咯……”边说边拿起茶壶走到矮柜旁,从中取出茶叶放了半把,舀上一大勺水,将泥胚的茶壶放在火盆上煮起来。忽而转过头笑着问月离:“你不打算说些什么?”
月离终于开口道:“既然前辈知道我此行何意,又何必多言?”
白云公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不说些什么,我又如何知道答不答应?”
月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松了神情问:“白云公何必打趣晚辈,你心中不是已有结论了么?”
“非也非也,我算得今早有人寻我,也知道所为何事,却不知最终我答没答应,更往后的天机,老天爷也不许我再窥探半分咯……”他望了眼窗外冉冉升起的红日,眯着眼叹息一声,“日升日落皆是定数,我不后悔当年联名上书,今日不管做出什么决定,百年之后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命,也是天下的命,没有人可以后悔。”
月离浑身一僵。她极不喜别人义正言辞地与她谈论命数,但白云公却并未让她反感,反而从他的话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晚辈受教了。”她行礼拜谢。
白云公胡子一抖:“哦?那你是打算说些什么了?”
月离反客为主,请白云公坐下,为他倒了杯热茶,才开口请求:“我知道老先生已知我此行来意,我希望老先生能如二十年前一样,召集众巫齐卜无尘的命格。”
白云公吹了吹面前的茶水,浅浅啜了一口,摇头道:“无尘便是三王子吧?你不要心存幻想,他的命格确实凶煞非常,我敢向你保证,绝无政治勾结。”
“即使如此,我也要保他。”月离的语气异常坚定,“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白云公笑了:“你如何保他?逆天改命?”
月离沉着脸,不知该如何开口。小时候祖父半开玩笑地说过她一句“你这命理,够把世上所有凶命都压住咯!”当时她听完,哇的一声吓哭了。
白云公并不着急,喝茶扇风,慢条斯理,只等她开口说话。半晌,月离才道:“用我的命,压他的命。”
屋内气氛瞬间变得凝重。白云公猛地停了扇风的手,紧紧盯着月离眉眼,像是要从中看出什么来。良久,他突然笑起来,由轻轻地笑渐渐转为哈哈大笑,一把老骨头剧烈颤抖了好一阵,蓦然而止。他的眼神猛地闪闪发亮,全然不似八十多岁的老人,紧盯月离一字一字问:“你可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你是要包庇一个可能为祸苍生的孽障,你要做天下的罪人吗?”
月离异常冷静,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同样一字一句回应:“若我的命能压下他的命,我又怎会在乎他是不是孽障?你又怎会在乎他是不是孽障?”
“你说的有理。那我现在就该杀了你,然后等着三王子的死讯。”
“你不会的。你方才还说了,一切都是命,若你杀了我,你就是逆天改命。”
白云公又凝视了她一会儿,重新扇起蒲扇,笑容中透着了然和欣慰。“你说的不错。我这把老骨头,竟然被你说服,要做一回罪人了!死后见到阎王爷,不知还能不能转世投胎啊……”
月离终于松了口气:“多谢白云公!”
白云公又看了眼前的丫头一眼,感到十分可惜。他算不出她的命理,却能隐隐察觉到她身上的煞气,如此凶煞的命,怎么就安在了这么一个灵秀的姑娘身上。
压命,就是用更凶煞的命理去隐藏凶煞的命理,是一种欺瞒手段,因此代价也比较惨重。压命者和被压命者一方会受到反噬,将对方的煞气引入自身,使凶命更凶,持续一月到一年不等。这一交换本为随机,但也可自主选择。为防止奸人用此为非作歹,此技从不外传,师父只当做绝学传于一二天资高超之人。碰巧,白云公就是那天资高超之人。
说服白云公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拿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找尚在人世的巫师。为防老人家不测,月离偷偷在屋子周围设了结界,若有异动,也可挡一挡。
月离运起轻功,穿梭在繁华的都城之中。王宫大内,酒肆歌坊,高官宅邸,寻常人家,她的足尖几乎踏过王都半数屋脊。大多人见到书信,虽心中疑惑,也不多言,只按了手印,表示自己愿意合作。偶有一两位脾气古怪的,非要亲眼见见白云公才肯罢休,一见月离亮出武器,梗着脖子装模作样一会儿,也乖乖按了手印。大概他们以为白云公也是受此妖女胁迫,故而自己的贪生怕死并不可耻。
按了十来个手印,月离终于察觉到身后跟上了老鼠。她相信剩下几位人家里也已经有了不止一双眼睛,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只是她有一事不明,距歧夜和无尘被带走已经过了一日,晚霞再次铺满西天,为何对她的通缉还未展开?
一天的奔波着实耗精力,又不能回客栈休息,心中记挂牢里的二人,还有个不知去向的纪恒,月离心烦意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温泉山顶。山顶依然氤氲着水汽,和笼纱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宛如仙境。她站在歧夜倒下的地方向下看,不见白云公的小院。
站了一会儿,身上有些疲惫,她往地上随意一躺,双眼便倒映了满天星河。从前赏月赏星,都是惬意的,有沙漠冰凉的风,有夜间散步的沙蜥,有刚修成灵体的小妖,还有身边絮絮叨叨的歧夜,闭上眼,耳中灌入的声音让她安心又满足。而此时闭上眼,树叶随风而动,地下夏虫叽叽,远处偶有几声朗朗笑声被风送来,周围比沙漠热闹得多,她却觉得孤独。
巫师们家的罗网应该会在夜里候着她,不管是彻夜不眠还是轮流职守,总会耗些精神。而她若是当真夜间行动,不说视线不佳,光说她这一天的劳碌就已经占了下风。思来想去还是先休息一晚,自己恢复精神的同时,耗一耗人家的精神,一举两得。
思绪逐渐飞远,月亮越来越模糊,眼前终于漆黑一片。最后一刻,她心中所想是:歧夜,无尘,等我。
卯时过半,天已经大亮了。月离潜入下一法师府上时,却意料之外没有遇见任何阻碍。待法师爽快地摁了手印,问候几句白云公后,月离飞身而去,身后的老鼠也不见了踪影。她感到十分诧异,接连又走了两家,依然没有碰到任何可疑之人。
直到来到商辅法师府上。
甫一站上屋顶,月离就感觉到气氛有异,空气如凝滞般沉重,风里都夹杂着杀气。看下人行走的样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心,这一仗不好打,没了歧夜的帮助,更是如履薄冰,半点不可轻敌。
她相信下面的人也已经发现了自己,索性轻轻一跃跳下屋顶,落地的刹那寒玉笛已经握紧。
这回她没有料错,埋伏即刻启动,一大群武功高强的武士朝她扑来,每个人都配合默契,一招一式无懈可击。若是歧夜在,他们还有六成获胜的希望,可歧夜不在,只靠她自己,胜算连三成也没有。她不知道无尘的哥哥哪里来这么多心腹杀手,废了一群又来一群,一群比一群能打,像是要耗尽他们的力气。
对方配合太过严谨,找不到丝毫突破口,她一咬牙,任凭一人将剑插入左肩,将笛子举到嘴边,吹了一曲镇魂曲。凄哀宛转的旋律以不可阻挡的势头钻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不出片刻,他们已经捂着耳朵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这倒让月离吃了一惊,本以为吃过两次亏,他们再不会中招了才是,没想到还是奏效了。看来他没有聋子打手了吧?
月离的侥幸没有留存太久,很快屋内走出一个男人,穿着不凡,气宇轩昂,连呼吸仿佛都透着贵气。月离即刻认出来人是谁,也立刻明白香囊时何时丢的。
卑鄙。她在心里暗骂。
她记得王后说长子叫宋远存。和无尘只差了一个字的亲兄弟,怎么性格却如此迥异。
“好久不见了,殷姑娘。”他笑着说。
月离忍着疼,恶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王上日理万机,今日该不会特意在等小女子吧?”
宋远存笑意更深,走近几步道:“殷姑娘果然聪慧。”
“你究竟要怎样?”她不信他亲自守在这里,只是为了看她被擒。
宋远存又走近几步,丝毫不畏惧指着心口的寒玉笛,声音中带着几分温柔道:“寡人想和姑娘做笔交易。可否移步一叙?”
月离的一时冲动都已经到了嘴边,理智突然占了上风,生生改口问:“你能有什么好交易?”
宋远存不答,笑着做出邀请的手势。月离动了动左肩,估摸还能把人一招制服,才和他进了屋。
屋内一个护卫也没有,他倒是很放心。
似乎是看出了月离的疑惑,宋远存为他倒上一杯茶解释道:“我相信姑娘不会害我。外面那群废物伤了姑娘,真是对不住。”
月离似乎有些明白他在干什么,问道:“就算他们当真擒了我,你也不打算杀我,是不是?你不过是想和我做交易。”
宋远存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月离忽略了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宋远存道:“寡人虽不知姑娘为何要找当年的巫师,却也能确认是为了救你的两位朋友。可寡人要告诉你,江公子你可以救,寡人的弟弟你却无能为力。他必须要死,寡人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看月离没有反应,他继续说道:“可无尘死不死,不过是寡人一句话的事。若殷姑娘愿意留在寡人身边,寡人保证即刻释放二人,永不施难。”
月离气得冷笑不止。“殷月离何德何能竟入了王上的眼,王上不怕是往自己眼里揉沙子,自找不痛快吗?”
“这你不必担心,寡人相信寡人的真心总有一日能打动姑娘。”
月离很想吐。
“寡人给姑娘一天时间考虑,若是姑娘给不了寡人想要的结果,牢里二位恐怕就要入轮回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不是在决定别人的生死,而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卑鄙。”她终于说了出来。一天时间,不够她将一切都准备好。“给我三天时间,我家人教导,做重大决定,要经过三天考虑。”
宋远存被她逗笑了,一抚掌道:“美人开口,岂能不从?三天就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