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拄杖南山

23、无妄之灾

　　因思虑过重，无尘一夜难眠，到鸡鸣时分才迷糊睡去，不到一个时辰天已大亮。他破天荒地没有做早课，睁着眼躺在床上，状似心平气和，实则慌乱无比。匆匆几面，他甚至来不及记住母亲的面容，此刻想来竟已有些后悔。后悔之心一起，他即刻明白去兴国寺的必要，起身洗漱一番，迫不及待地想上路。
　　月离和歧夜也已洗漱完毕，三人吃过早饭，辞别住持和一众僧人，直往山下而去。无尘心中急切，不免走得快些，余下二人竟有些跟不上。
　　走不到两里路，月离猛地止步，歧夜一把拉住无尘护到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无尘被猛地一拉，犹自不解，但见二人如此神色，也知情况有异，并不多言，顺从地任由二人护着。他自然知道歧夜和月离会功夫，而自己只会些强身健体的花样，若要逞强恐怕只是个累赘。
　　月离冷笑一声：“你去听个曲倒招来许多贵客。”
　　歧夜冲沙沙作响的竹林朗声道：“不知我等何处得罪了各位，冒昧恳请现身一见，将话说明白，我等愿赔不是。”
　　风吹过茂密的竹林，发出更大的沙沙声，人声却难寻。双方便这么僵持着，始终没有人回应歧夜的问话。
　　月离不耐烦再等下去，掏出一只通体洁白微带蓝意的长玉笛横在嘴边，只听一声尖啸，竹梢响起异常的声响，一阵极大的竹叶摩擦声后，十来个身穿绿衣脸蒙绿巾的杀手自上方飘落，在三人周围围成一圈，看身段竟是女人。
　　月离一挑眉，“哦”了一声问：“不知众位姐姐有何贵干？”
　　一个看似是头领的人冷着声音道：“奉命取尔等性命！得罪了！”
　　月离冷笑：“就凭你们？”也不看歧夜一眼道：“你护好无尘，待我先擒王。”说毕不等头领拔剑，握着长笛便直攻命门。头领见对手招式凌厉，动作迅疾，竟不给自己丝毫喘息，心中大惊。上面只说随行男子或许武功高强，这才派了她们来，想利用男子的恻隐之心杀死三王子，可没说随行女子也会武功。现今情况有变，她只能将人临时分成两拨，一边拖住月离，另一边寻找机会杀人。
　　月离不愿杀人，以一敌四，堪堪持平，歧夜防守六人的进攻，顺便顾及无尘，倒也还算轻松。二人打得女子杀手团方寸大乱，体力很快耗尽大半。只听一声尖叫，月离已夺下头领的长剑，架在她颈上。其余人皆停手，目有忧虑。
　　“别管我，完成任务！”头领大喊一声。
　　月离将长剑靠得更近，划破肌肤，渗出一丝血迹。“领头羊被擒，还做什么白日梦？若不想和她一样断手筋，扔下长剑，饶你们不死。”
　　众人闻言皆惊恐地看向头领手腕，只见手筋处乌黑一片，像是皮肤内有淤血，整只手无力地垂着，半点动弹不得。
　　她们开始犹豫。
　　“你们不要辜负主子的期望！杀了和尚！”头领又凄厉地大喊。
　　众人像是幡然醒悟般抛下头领，转身齐向无尘处杀去。歧夜唏嘘了一声，带着无尘退后一步，冲月离喊：“你快救人呐！我不打女人的！”
　　月离气得只想将他打一顿。不打女人？欺负她的时候怎么听不见这句话？一边退敌，一边在心盘算着怎么教训他一顿，主意一出，人也站在了歧夜身前。一声沉闷的敲击响起，歧夜痛得张大嘴直喊：“打错了！”
　　寒玉笛离开歧夜肩头，月离故作惊讶道：“啊呀对不住，手滑了……”
　　歧夜抬手想去揉肩，一碰到伤处却疼得直抽气，只得强忍着，又不敢去招惹这个女魔头。她明明就是故意的，还装出无辜的样子来，当他傻吗？
　　月离身后，女杀手们倒了一地，个个都左手捂着腹部缩成一团，右手无力地甩在一边。歧夜愕然，边“嘶嘶”抽气边感慨道:“你折磨人的手法愈发精进了……这是打了哪儿才能疼成那样？”
　　“肚脐。”月离道。
　　歧夜感慨万千，心想以后还是事事顺着些，免得遭逢厄运。“你分明可以速战速决，方才为何故意拖延，害得我还要出手。”他还是忍不住抱怨。打女人，说出去还要不要脸。
　　“我不过想探探她们的深浅，领头还不错，没想到其余如此差劲。”月离收起笛子，点了点歧夜肩头:“没事吧？”她力道拿捏得相当好，四成力，多了伤筋动骨，少了隔靴搔痒，四成正能让他痛几天，长长记性。
　　歧夜拨开她的手道:“你别碰别碰，很疼的。定然淤青了。”
　　无尘趁着二人说话，走到一个杀手身边细细审视了一番，面无表情地问:“何人派你们来杀我？”
　　答案自然很明显，只是他不愿意相信，非要亲耳听到才罢休。杀手们不答，倒是很忠诚。
　　歧夜冷眼一瞥，冷笑道:“不是这个王，就是那个王，难道还能是太后不成？若是不想烂在此处，我劝你们还是放下愚忠，招了吧。”
　　片刻静默后，一个胆子小些的颤抖着道:“是……王上。”
　　“小妹！”众人怒斥。“叛徒”抽泣道:“姐姐们，我不想看你们死在这里，我一人死不足惜，可你们……我不要你们死！”
　　无尘强抑怒意，朝她们笑了笑，对月离和歧夜道:“放了她们吧，都是可怜人。”
　　月离点点头，对她们道:“还不快走？”
　　杀手们均惊讶不已，愣了一会儿才捂着腹部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不甘心地转过身欲走。
　　“你们的手筋没断，过几个月就好。不过，若是再让我遇到你们，两只手一起废。”月离在她们身后警告。
　　众人脚步一停，再走时更快了些。
　　继续向兴国寺的路上，无尘一言不发，默默盯着前头，像丢了魂。路人皆好奇又胆怯的打量他，他也浑不在意，只管自己走。
　　还未到兴国寺山门，王室特有的气派已然尽显。山路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哨，直到山门口。入了山门，不见一个平头百姓，也不见和尚，放眼望去只有亲军。一位着将领服的人走上前来，对他们抱拳道:“可是无尘大师？”
　　无尘点点头。
　　“请随我来。”看了一眼月离与歧夜，道:“二位贵客请随副将去休息片刻，无尘大师自有我等照料，不必挂怀。”
　　月离在心里腹诽这群人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面上还是中规中矩道:“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哪敢劳您照顾无尘，我们还是同去，就不劳烦你们了。拂了好意，万望见谅。”
　　无尘此次算是羊入虎口，若他们离开半步，真不知会发什么。即便人家下了逐客令，也只好腆着脸装作听不懂了。
　　将领有些为难道:“这位姑娘，这是上面的意思，末将不能让你们同去，实在对不住了。”
　　歧夜上前一步，笑了笑道:“那我就不去了，让这位姑娘陪大师进去可行？你瞧姑娘花容月貌，总不至于碍了王上的眼，是不是？”想来那几位受伤的姑娘还未将月离会武功的事传回，这位大人应当还不知道。
　　将领“这这”了半晌，才勉强答应。上面说男子武功不俗，可没说女子有功夫，她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总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照例搜了身，寒玉笛被当成普通乐器准入了。层层通报后，月离和无尘见到了坐在主位的王和侧首的太后。她红肿着双目，脸上难掩惊喜和惊慌，见无尘跨进门来，即刻起身迎上去，边呼唤道:“我的儿，你没事吧？”
　　无尘勉强笑了笑，终于开口道:“贫僧无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拉了他就要入座。
　　无尘不动，抬眼看着坐在尊位的王上，他的兄长。他此刻面带微笑，眼神却冰冷彻骨，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气氛一时僵冷。
　　月离装作弱女子的模样，柔声开口行礼:“小女子殷月离，见过王上。”
　　这位君主这才注意到同来的还有个女子，微皱了皱眉，讥讽道:“大师可真是清心寡欲，身边还跟了个如此美貌的姑娘，是怕寂寞么？”
　　无尘自然知道他刻意挖苦的心思，只是怕月离介意，还是解释道:“王上说笑了，月离乃是贫僧的好友。”
　　被冷在一边的太后微带怒意对高高在上的儿子道:“还不快请你弟弟入座？”
　　王上哈哈一笑，假惺惺地道:“母后说的是，是本王的不是，竟忘了给大师赐座。来人，赐座！”
　　有宦官搬来一张椅子，在一旁放了，无尘坐下，却听到“喀啦”一声，椅子腿似乎随时会折断。他这是要羞辱他。无尘刚平复的怒意又升起几分。
　　月离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扶住了椅背，在他身后轻声道:“别担心，有我在。”他的心竟真的安定下来，微不可查地点头。
　　王上似乎厌倦了强颜欢笑，开口便直奔主题。“三弟此次前来，不知有何意图？”
　　无尘的心一凉，面不改色道:“王上说笑了，无尘一介贱民，不敢高攀王族。只是亲娘在此，于情于理都该见一见。”
　　太后用帕子拭去新泪，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来。
　　“三弟流落在外多年，今日当真只想见一见母后？别无所图？”王上的笑容早已凝固，面若寒霜。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好的很。既然如此，母后你也见到了，速速离去吧。”
　　太后闻言猛地站起来呵斥道:“王上，你这是什么话！好不容易找到你三弟，你就这么急着将他赶走？这是为兄之道，为君之道吗！”
　　王上隐忍的怒意也爆发出来，一掌拍向桌面，震得头冠晃动。“母后！”又觉不妥，喝退闲杂人等，待到屋里只剩四人时才又道:“母后，请恕孩儿不孝。有些事情，你和三弟必须明白。他是个不祥之人，本就留不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他活到现在，已经是法外开恩。如今他竟公然现世，你要我如何向子民交代？”
　　“巫蛊之言岂能相信，你留他至今，他可曾引起任何灾祸？他离家二十年，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你何必苦苦相逼，非要取他性命？”
　　“他的命数并非我定，那一纸联名母后你也看到了，我再有滔天的本事，当年难道还能收买所有卜师，就为了一个不知男女的胎儿？”
　　“你……！”
　　王上抬手打断她，用不容商榷的语气道:“三弟非死不可。还请母后节哀。来人！”
　　士兵一拥而入，将月离和无尘团团围住。
　　“将和尚绑了，押入死牢，明日午时行刑。”王上负手而立，君王风范展露无遗。
　　无尘冷冷听完荒诞的争吵，冷冷站起身，向前迈出一步，望向一边的亲娘。她泪流满面，想冲过来护他，却被许多人拉着，挣不脱。
　　他朝她淡淡一笑，叫了声“娘”。
　　太后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那边顿时手忙脚乱。
　　无尘这里却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士兵迟迟不动手，无尘感到奇怪，转身看身后的月离，她正笑着，目光在包围圈的每个人脸上扫过，带着十分威慑。
　　他低声问:“能出去吗？”
　　月离故意大声“哦？”了一声，不屑道:“这种程度，或许要碎几片衣角。不过……”无尘感到身后一阵轻风，转瞬间她已经站在王上身后，寒玉笛紧扣咽喉，笑意仍然漫不经心。“不过，若是这样，就不用坏衣服了。”
　　众人顿时惊恐不已。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冲出重围，更没有人看到她是如何到王上身边的。但此刻，她又确确实实站在王上身后。
　　“不想改朝换代就放我们走。”月离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故意装的甜腻。做妖女的感觉真不错。她想。
　　王上冷笑。“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一介女流，也有如此厉害的本事。”
　　“别瞧不起女子。快放我们走。”月离感到自己耐心不足。
　　王上挥挥手，包围圈散开，无尘有些担忧地看了月离一眼。月离离开王上，低笑一声警告:“不必耍花招，我一只手就能要了你的命。”说完和无尘一起大摇大摆地离去。
　　身后的王露出玩味的笑容。“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