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心有千千结 ...

  •   到达王城已是五日后。王城叫封,热闹繁华。城门口车马络绎不绝,入了城,酒肆歌坊、饭馆客栈林立,低等技术工匠难寻踪迹,倒是妓院光天化日地招呼着客人。擦身而过的男人女人遍体生香,小儿金银满身,老者儒雅有节,月离歧夜挤身其中,感到一丝羞愧——他们只有汗臭味。
      无尘倒不在意这些身外之事,问了路边一位卖烧饼的大娘何处有佛寺,便径直走了。月离和歧夜知他仍在逃避,也不再劝阻。他是个有想法的人,硬劝太多怕会适得其反。
      无尘问得的佛寺是个不大不小的寺,名曰半山寺。寺如其名,建在半山腰,离王宫有好些距离,步行约摸要一日。寺外尽是雪松,夹着一片竹林,不大,只能起点缀作用。寺内僧众有几十人,老到七八十的方丈,小到黄发垂髫的小儿,皆是温和恭谨,对他们三人表示了欢迎。
      无尘照例做晚课,和僧众谈论佛法,直到子时将近才回房。他住在歧夜隔壁,歧夜住在月离隔壁,月离和他隔了一间。但月离有心听动静,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声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脚步声迈入,接着是门关上的声音。
      月离等了一会儿,发觉没动静了才悄声出门,趴在他门口细细听。屋里安静异常,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若不是她耳力好,极有可能忍不住冲进去看个究竟。
      无尘的呼吸微弱缓慢,明显是有意克制。他没有歇下,还在禅定。只是心定不定,还要另说。
      正听得专心,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月离立刻转过头,下意识地袭击。
      歧夜知她会有反应,在手劈过来的当刻便反手制住,做口型问:“你在干什么?”
      月离轻轻挣开,做口型回答:“他还不睡。”
      歧夜点点头,将人拉进屋里,才轻声道:“他还是想不开。我们要怎么帮他?总不能用强,将人绑到王宫去。”
      月离轻声叹气。“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等他自己想明白。不过,我们或许可以给他制造想明白的契机。你有什么主意?”
      “契机?”歧夜重复一遍,拖着下巴转动眼睛。“带他去看看丧母的人?”
      “太刻意。”
      “让他体会别人的母爱?”
      “恐怕无法感同身受。”
      “嗯……你有何高见?”歧夜转而问她。
      “没有。”她倒是爽快。
      她将头靠在桌上,唉声叹气道:“你说这是不是老话说的‘当局者迷’?”
      歧夜也学着月离的颓废样道:“是啊。当局者迷,可当局者又如何能成为旁观者?只能自己走出迷局方可解脱……我看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一路上指不定何时他就想开了。”
      月离瞪他一眼,不满道:“你怎能怂恿他逃避?再说,万一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境地,他会恨死你。”
      歧夜撇撇嘴,“啊……”地长叹了口气。
      二人商讨半夜也没有主意,月亮已经落下,夜很深了,寒气袭人,月离拢了拢衣服,打着哈欠向歧夜道别。歧夜挥挥手,转身往床上一躺,说了句“把门关上”便睡了过去。
      月离回房前又去听了听动静,房内传出轻微的呼吸声,宁静平和,似是睡着了。她安了心,回房一躺便睡着了。
      第二日巳时许,晚睡的二人被一阵喧闹吵醒,揉着眼出门,见一众和尚正收拾东西,似是要出远门。歧夜上前询问,才知道是有户人家没了人,请半山寺的和尚去做法事。路途倒是不远,只是要待几天,夜深露重,这才带上些大件行李。
      虽然月离和歧夜都认为这可能是个“契机”,但无尘未必愿意多做逗留,更不知寺中师父们肯不肯带上无尘,因此二人也不做声。
      正准备去和无尘会面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收拾行李的和尚中竟出现了无尘的脸。二人俱是一愣,不明所以地互看一眼,才走到他面前询问。
      “你这是要做什么?”歧夜打量着他。
      无尘背上毯子,微微一笑道:“我和大师们去做法事,你们不用担心,在此等我便好。不出三日便回来了。”
      “可是……也好,你照顾好自己,我们在此等你。”月离仍有些担心,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要跟去。若是半路遇到太后,不知会发生何等情况,即便没有太后,也不能保证其他突发状况,还是有人护着为好。
      无尘走后,歧夜用胳膊肘捅捅月离,揶揄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小妻子送别丈夫似的……啧啧啧……女大不中留啊……”
      月离狠狠剜他一眼,又羞又怒道:“就你话多!”说完狠狠踩他一脚自顾自走了。
      “啊!你……诶诶诶,你等等我。你不去跟着他了?”歧夜边呼痛边在她身后喊。她打的什么主意,他了如指掌。
      月离也不诧异,边走边没好气地回答:“拿些细软就走。你想饿死在外面吗?”
      “唔,看来你还是关心我的,欣慰啊欣慰!”歧夜一边感慨,一边跟着月离收拾东西。
      主家并不远,走不到两个时辰便见到一户挂白绸的农家,有人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一群和尚合掌而来,门口的人立即迎上来,说了些客套话后将人迎进去。
      住持大师向主人家介绍了无尘,云游僧的身份在此地依然备受尊崇,主人家个个感激不已。
      去世的是家里的老祖宗,当家人的祖母,据说已经八十高龄,死的时候很安详。孙儿绕膝,曾孙也会叫太奶奶了,此生心愿已了,冰冷的脸上依稀可见笑意。
      一家人并不多么悲伤,老人家在世时,他们尽心尽力侍奉,油尽灯枯时也片刻不离左右,在世的孝道已尽,他们心中没有遗憾,只希望老人家能走好。
      看着这家人略带悲色的脸,小儿揉着眼睛喊“太奶奶”的样子,无尘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涩。家人,他从未有过真正的家人。师父师叔待他好,无影寺所有人都尊他敬他,他们都是亲人,但不是家人。他的家人抛弃了他,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将他弃之不顾。
      不,他有过家人的。慧永是他的弟子,但在他心里,更像是弟弟。虽然他资质愚钝,心肠却极好,一声声“师父”充满信任和依赖,丝毫没有自己面对师父时的诚惶诚恐,让他忍不住当成弟弟般照顾疼爱。可是他离开了。如今长埋地下的慧永,当年受尽欺辱和嘲笑却不吭声的慧永,终于在一个夜晚投湖自尽。他的遗书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字,“师父,弟子太笨,不好脱泪你。”连拖累都是写错的。
      他没有参加慧永的葬礼,独自在房内为他诵了一夜的经。不久之前,幼时常常关照他的厨子也死了,他也独自诵经直到天明。如今想来,厨子只是奉命照顾他,对他并非当真有关爱之心吧?因为他这个累赘,他不得不抛弃曾经的锦衣玉食,过了二十多年的苦日子,或许在心里还怨他呢。
      无尘苦笑,将四散的心绪收回,专心致志地诵经。
      丧礼历时三天,法事办了两天,月离和歧夜在城里买了些干粮,躲在隐蔽处盯了无尘两天。他的心思明显有所动摇,却不知是倒向何方。若他当真狠下心不认亲娘,他们也无可奈何,只期望他老来不后悔。
      一行人启程返回时,月离和歧夜迅速动身,回到寺里梳洗一番,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趴在桌子上等他回来。
      无尘推开门,面带笑意,说:“我想了很久,还是去见一见太后吧。”这几天他端详老太太的遗容,明白了一件事,无论如何,不要给家人留下遗憾。即便他们如何对不起自己,自己不要对不起他们。他心里依然抗拒,但不妨碍去见一见,圆她一个心愿。
      月离和歧夜睁大了眼睛,欣喜道:“你终于想明白了?”
      无尘点点头道:“见过太后,我们继续东行。如此才能无牵无挂。”
      无尘修书一封当做拜帖,由歧夜出马夜入王宫亲手交给太后。太后看毕又惊又喜,将私闯后宫之罪忘了个干净,还要送些财帛给歧夜当做谢礼。歧夜只能赶紧抽身离开。夜入王宫这一计划实在是下下策,但王宫并非等闲之地,他们三人初来乍到,全无关系,若要挟朝廷要员代为转达,一来无尘不愿意,二来若是要员大人直接呈给王上,免不了又出状况。在此等情况下,下下策便是上上策。
      太后回了无尘一封信。信上说让他后日去兴国寺,她会在那里等他,若他愿意认祖归宗自然最好,若他不愿意,也不勉强,只求他能叫一声娘,此生无憾。
      无尘将信小心收入衣襟,像收好一件宝贝般露出笑意。月离晃了晃神,眼前的无尘像是变了个人,变回了当年和她谈天说地的孩子。她不由地也笑了。
      无尘回房休息,月离被歧夜拉着坐在他房中,听他喋喋不休地吐苦水。“这宫禁也太可怕了,我险些被抓住,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就要劳你出马救人了!太后她还拽着我不放,非要送我财物,要是拿上那一堆叮叮当当的东西,我的小命还能要吗?月离你看我如此辛苦,你要不要考虑给我些……”他说着搓了搓手指。
      “你不是有碎银子吗?”月离瞟他一眼。
      “一个男人,行走在外只有碎银子成何体统!”歧夜佯怒道。
      月离无奈,从钱袋里掏出二十两扔给他。“你说完了我就去睡了。”
      “慢走不送!”歧夜挥挥手,明知她看不见还是坏坏地笑给她看。
      月离并非不知道歧夜要这二十两的心思,封城歌舞升平,不仅有妓馆,更有许多上等歌舞馆,走在街上尽是各处漾出的丝竹管弦之声,或优雅动人,或气势雄浑,或缠绵悱恻,或悲哀婉转,曲曲皆勾人心魂。若不是担心无尘,她也想去瞧一瞧美人跳舞。
      两日,只要等两日,她就可以欣赏到令人如痴如醉的舞曲了。
      歧夜对月离极其放心,次日便去冠绝一方的歌坊“不知坊”坐了一日,回到寺中时脸上的神情却是喜忧参半。月离诧异道:“怎么这副模样?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你了?”
      歧夜摆摆手颇为遗憾道:“不知坊名声在外,自然有硬本事。横笛竖箫小鼓琵琶各色乐器配合可谓天衣无缝,只可惜这琴却死板得很,这舞也少些灵动,空余妖娆了。”
      “在你眼里,看得上的琴师这世间也没有五个吧,你如此苛求,倒是难为人家了。”月离拍拍他的肩,一副长辈谆谆教诲的模样。
      “他们学艺不精,还不准我说几句?”他一把拍走搭在肩上的手,哼了一声。
      斗嘴正酣,无尘推门进来,见二人互相瞪着对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不禁笑起来道:“你二人又怎么得罪彼此了?”
      二人颇有默契地咳了一声,异口同声道:“没什么。”
      无尘也不追问,难得露出一副平常人的神色来,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问:“明日……我……你们认为我该去么?”
      二人会意,即刻弃了不正经的嘴脸正视他。歧夜先开口:“你该去。”
      月离点头赞同。
      “我……我有些……”他吞吞吐吐,思考该如何表达自己的顾虑,许久才又道:“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即便已经在心里承认了他们家人的身份,毕竟是他们弃他在先,这许多年又不曾见过,在他将怨念深藏多年后,突然要他认祖归宗,他的抗拒无可厚非。经过这几日的思虑,他的确也想开了,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只需忍住心里的不适,勉强自己叫一声“娘”,这件事就能过去。可一想到当真要去见他们,心里的慌乱依然一阵紧似一阵,有时竟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求助于歧夜和月离。
      “无尘,你其实依然不情愿吧?”月离看出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问。
      无尘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依我看,你明日尽量满足太后的请求,若实在难以答应,拒绝也无不可。若你执着于心中所怨,待到太后百年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月离语重心长地劝他。
      无尘勉强笑了笑,开口道:“我也如你所想。那明日……还请二位多加提点了。”
      歧夜道:“朋友之间,何必客气。”
      三人各自散去,殊不知灾祸已然埋在明日的行程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