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之翼》果葡糖浆

2、1.2 魔导师

　　一曲终了，疾风也到家了。在门口站着的，是正惶惶不安盼望女儿归来的利薇安，还有紧锁着眉头、表情有些可怕的八神原庆，他将双手抄在口袋里，仿佛下一刻就要掏出些什么。当然，这一切女孩都看不到。

　　疾风推着轮椅过去打了个招呼，换来的是利薇安一个紧紧的拥抱，用力得像是要把她的肋骨勒断一样：
　　“疾风，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跟你打电话！为什么——”

　　疾风瞪大眼睛，掏出手机，可是双手只能无助地挥舞着，幸好她在窒息之前被利薇安放了下来。疾风尴尬地跟妈妈对视一眼：

　　“……电话费用光了。”

　　利薇安一拍额头，长出一口气。她赶紧将疾风推进屋里，当然，八神夫妇也没有忽略安静站在她身后的女孩。

　　“疾风，这位是？”

　　疾风正要解释，女孩摇了摇头，一只手扶住了疾风的轮椅。疾风明白她的意思，先进屋再说。毕竟，在门口接待客人可不符合礼节。

　　八神一家手忙脚乱地办完了杂事，期间，女孩就坐在沙发上静等着。八神夫妇似乎有悄悄话要谈，而疾风忙着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等了好久，一家三口才终于在女孩面前坐下。

　　“姐姐，我叫八神疾风，今天真的是非常感谢，以后也还请多指教。”

　　疾风坐在轮椅上，尽管知道女孩看不见，也还是认真鞠了一躬。女孩抬起头，向疾风招招手，让她过来，然后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我叫风祭音羽，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很懂日本文化……尽管如此还是请多指教。叫我音羽就可以。”

　　“哎？！不是……”

　　“我来自大陆。”
　　音羽如此说，又用指尖捉住疾风的几缕发丝，把玩了起来。疾风将身子往轮椅里缩了缩，乖乖地不动了。

　　对日本人而言，“大陆”这个词所指代的地方就只有一个。八神一家三口很好地理解了她的意思，疾风不由得感叹几句，而音羽只微微一笑。正是这个仿佛寒冰融释一样的笑容，让疾风看得有些呆了。

　　“我是八神原庆，这位是我的妻子利薇安。今天多谢你对疾风的帮助。”
　　“……不客气。”

　　气氛有些冷。脸色阴郁的高大男人对利薇安使了个眼色，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包含着不确定。商量好之后，利薇安柔柔地叫了疾风一声，将她从某种不可思议的幻想中捞了回来：

　　“疾风，晚饭做好了吗？”
　　“我马上去！刚一半！音羽姐姐等我哦！”

　　如果疾风身体完好无缺的话，现在她一定会跳起来。可惜这画面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眼下她慌里慌张地奔向厨房，而厨艺还算能吃的八神原庆也跟了进去，留下……一言难尽的利薇安和音羽在一起。

　　“……今天在这里住下可以吗？音羽酱？”
　　利薇安问她。

　　音羽点点头，心照不宣地跟着她去了疾风的房间。利薇安似乎想伸手搀她一把，但是音羽摇头，说没必要。看她走路的样子，的确也很稳，方向也丝毫不差，就好像双目从来没有失明一样。

　　利薇安看上去很疑惑，不过她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她松了一口气，但是马上就想起了别的一些东西，于是脸上的困惑更加深了。眼看着音羽毫无障碍地在椅子上落座，愈发如此。

　　“这是疾风的房间，很抱歉家里暂时没有空房，只能请你和疾风容忍一晚了。说起来，你好像还挺喜欢疾风的？”
　　“嘛，她是个好孩子呢。”

　　音羽简单回答到。

　　利薇安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开始傻笑。而后她意识到这样好像太幼稚了，因为别人夸自己女儿就得意忘形什么的，可不是大人该有的风范。她咳了一声：

　　“音羽酱也是好孩子呀。要和家里通知一声吗？”

　　“不需要。”

　　音羽摇头。

　　“我没有父母，现在一个人生活。亲人们都在数十个虫洞间距以外的宇宙，没那么容易联系上。”

　　空气因为她这句话安静了许久。利薇安呆呆地注视着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如果音羽还有视力，肯定会觉得母女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都很像一种名叫“狸猫”的生物。

　　“哦。……啊？那个，这样啊。”

　　利薇安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颓然地接受了事实。

　　“音羽酱，一个人生活的话，很不方便吧？毕竟眼睛看不见的话会很麻烦。”
　　利薇安如此感叹，努力让自己忽略掉了音羽话里的某些东西。

　　“还好。利薇安桑听说过跨栏定律吗？越是有缺陷的人，其他方面就越是代偿增强。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不过我的听力可是非常出众的哦，足能够弥补视觉了。”
　　“这倒是对，嘛，疾风这孩子也是呢，虽然腿动不了，但是脑子意外地灵活呢。……话说，音羽酱的听力当真很出色吗？对不起，我只是看到你走起路来毫无困难，所以有些好奇。”

　　“当然了。毕竟我同时还是魔导师，听到五公里外的动静都不在话下的说。呐，隔壁老人养的宠物犬正在摇尾巴，对面公寓里有一对夫妻在吵架，800米外的一家便利店在搞促销，这些声音我应该没听错吧？还有隐匿气息跟踪过来的八神先生，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可以请你把枪放下吗？枪身跟皮套和空气摩擦发出的声音，对我来说可是比打雷还响呢，我听了那么多年，早就麻木了。”

　　音羽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有在意八神夫妇越来越黑的脸色。当然，她也看不到就是了。

　　八神原庆最终还是放下了枪，坐到利薇安身边与她面面相觑，保持着沉默。毕竟再小的声音也瞒不过音羽，而且，双方的差距好像也太大了些，选择敌对绝不是明智之举。

　　“头一次见到陌生的魔导师，实在不放心，抱歉。”

　　“这样啊……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不过你们家有什么是我可图的吗？”

　　音羽一句话，呛得八神夫妇无言以对。

　　“本来我也只是觉得疾风这孩子还挺有趣，于是跟来的。没想到还有意料之外的发现呐。”

　　她管疾风叫“那孩子”。她看上去也不过才十二三岁而已，个子虽然比疾风高，但是比起八神家的两个大人来还是低了许多，坐在椅子上一双小短腿都够不到地面，在空中悠闲地晃着。不过八神原庆和利薇安也没有以貌取人的毛病，光是看她这与外表不相符合的说话方式，还有冷淡的言语，就知道对方确实对疾风隐瞒了些什么。算了，谁又没有点秘密呢。

　　“疾风的伯父（おじ）在次元舰队。……但是他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疾风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工作。”
　　八神原庆低落地说。利薇安的眼眶又红了。

　　“おじ？”
　　音羽小声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疑惑。随后她又摇头，不再去想。

　　“无知其实也挺幸福的。”

　　音羽作如此结论。八神原庆苦笑几下，利薇安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而音羽顺从地接受了。

　　“走吧，疾风应该做好饭了。”

　　音羽将手交到利薇安的手心。利薇安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胸口的音羽，心里莫名有了一股别样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多出了一个女儿似的。再好不过了。

　　“哦，忘了说一句，其实我这人脾气非常怪，有时候在熟人面前特别话唠，有时候半个字都不愿意说，你们也别在意。刚才难得说那么多话……因为觉得能跟八神先生和利薇安桑合得来呢。”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利薇安吸了吸鼻子，哽咽道。

　　音羽踮起脚尖，使劲伸手，拍了拍利薇安的肩膀。利薇安到底是没能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抱住音羽，将脑袋埋在音羽肩膀里，无声地哭了好久。

　　“……说起来，看八神先生的身手，是在军队工作过吗？”
　　音羽一边拍着她，一边分出心思去问他，试图转移话题。

　　“以前是，自从……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公司文员而已，毕竟我也没有什么魔导才能，不像我哥哥那样。……谁能说是好是坏呢？”

　　八神原庆叹气。音羽发现自己选错了话题，于是也不吭声了。

　　他将利薇安搂了过来，温声安慰着。音羽待在八神夫妇身旁，总觉得融入不进这氛围。她耸了耸肩，悄悄退了出去。在走廊上，她停下了脚步，又一次伸手在疾风的脑袋上揉了几下。

　　“姐姐发现我了吗？”
　　“周围五公里的声音我都听得见哦。”

　　疾风笑。音羽也放松了嘴角，觉得，养只毛发松软的猫咪似乎也挺不错。

　　她跟疾风说了今天要住下，当然，疾风也问了音羽家里的情况。音羽还在想怎么搪塞过去，还好利薇安和八神原庆出来给她解了围。疾风大概是觉得，音羽不过是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大姐姐罢了，所以才会对她感到亲近。而无论是八神原庆还是利薇安，抑或音羽自己，都想象不出疾风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所以还是继续瞒着吧，三人达成了这样的共识。

　　可惜疾风完全没能体会到他们的良苦用心。她好像总以为音羽生活不能自理，完全忘了今天音羽帮了她两次。好不容易做了一桌子的菜，疾风觉得不能让音羽受了委屈，于是一顿饭下来基本全围着她打转，兴致异常高涨。而音羽除了一句干巴巴的道谢，真想不出别的什么回应来。

　　“……所以我才喜欢一个人生活。”
　　趁疾风去厨房拿些什么的时候，音羽低声说。她拨拉了几下碗里疾风特意给她夹的菜，也不知道内心是怎么想的，总而言之，她就是个面瘫而已。
　　“嘛，不过疾风是个好孩子呢，真的很不错。”

　　八神夫妇对视一眼，笑了笑。

　　“以后要和疾风好好相处，吗？”

　　“也许吧。”
　　音羽回答说。
　　“我呢，现在说是离家出走也不为过。虽然生活不成问题，但是每天都挺无聊的，难得遇上这么个有趣的孩子，唉。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别往心里去。”

　　她就是个面瘫，其实内心倒没有那么冰冷。——音羽后来如此对疾风说。疾风也是个转眼就忘的性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连音羽编出来糊弄她的话都没认真思考。音羽就此在疾风家住了下来，当然，起初她没打算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根本就想不到，这一住，就是漫长的多少年。

　　“姐姐，音羽姐，我都忘了问你了，今天你为什么要去图书馆呢？我的意思是……那个？”

　　吃完饭，疾风就和音羽回房间了。疾风兴奋地拉着她不停闲聊，随后想起来心底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音羽知道她想问什么，撩开一侧耳边的中长发，将耳机指给疾风看。

　　“喏。我听说风芽丘图书馆有一批电子资源，想去拷贝到随身听里面。要听听吗？”

　　她的头发是淡青色的，比起许多年之后，那种夏末的叶子一样夹杂着微弱的黄，绿色也深沉了不少的颜色，现在显得要明亮不少，或许说像天上的云更为合适，一样的来去无踪、居无定所，而不是日后那样被许多人和事给束缚住。疾风凑过去，将她的几缕发丝握在手中，此刻心里纯粹只有好奇而已。

　　“要吗？”
　　音羽又问。

　　疾风摇头。音羽的耳机只有一只，而且还是无线的，没有与别的任何设备连接。疾风直觉，那是对音羽来说十分重要的物品。而且，眼下有更好的选择才对。

　　“姐姐，可以唱给我听吗？”

　　音羽眨了眨眼，似乎也没想到疾风会这么说。她没有回答，而是又一次摊开了手，勾了勾。疾风眼睛瞪圆，有点懵。

　　音羽噗嗤笑了一下，语气跟她依旧保持面瘫的脸完全不搭。
　　“逗你的。我不缺钱。”

　　疾风嗷呜一声，故意撞到音羽怀里以示抗议，还不忘在音羽胸前蹭了蹭。音羽带她去花园里乘凉，特意让她添了很多衣服怕她冻着，自己身上却单薄得很。疾风关心她，音羽也只笑，揉揉她的脑袋而已。

　　“嘛……听什么呢？我是会的太多了。反正你想听的，我肯定都会就是了。”
　　“姐姐决定就好。我只是想听姐姐的声音，姐姐的声音让人很安心呢。嗯，软软的，甜甜的，就跟姐姐的……”

　　音羽弹她的脑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是嘴角的笑意完全出卖了她。
　　“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不学好。”

　　“是真心话啦，姐姐会唱这么多歌，肯定也对自己的嗓子引以为傲，对不对？”
　　“就你懂的多。”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八神原庆和利薇安在窗户里面远远望着她们，音羽注意到了夫妻俩，没去在意，继续跟疾风扯着漫无边际、毫无营养的废话。天逐渐凉了，音羽摸了摸疾风的脸颊，发现居然还挺暖和。

　　“唉，我跟你说，疾风，我这人脾气特别怪。你想听甜美的是吗？我就偏给你唱个伤感的。”

　　“……不是吧？”
　　“我就喜欢跟人对着干，可有意思了。”

　　疾风变得垂头丧气的。音羽逗她，一把将疾风从轮椅上捞了起来，大笑着，自己在院里面的长凳上坐下，让她坐到自己怀里。疾风呢，抗议倒是有，但是音羽根本不听。

　　“就唱几句吧，唱完回去睡觉，好孩子要早睡早起哦？”
　　“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我可以独立生活的……”

　　音羽将暖炉一样的小狸猫捂在怀里，不由得舒服地长叹一声：
　　“对，你是六岁的小大人。疾风女士已经长大了，对大人的情和爱应该也有所了解吧？”

　　疾风瞬间赧然。音羽咯咯地笑，有如地上撒了一把碎银。

　　“完全是个小孩子嘛。罢了，听得懂就算，听不懂呢，反正我也不退钱。你就听个乐，大人的世界离你还早呢。”

　　疾风不说话了。音羽又笑，双手搂住疾风取暖，下巴轻轻搁在疾风脑袋上。她舒服地眯起了眼，久久没有开口。

　　屋里面，八神原庆将手中的烟掐灭，对利薇安摇了摇头。天色已经很晚，两人回屋睡觉去了，没过多久八神家就熄了灯。疾风以为音羽也睡着了，但其实没有。

　　“姐姐？你睡着了吗？”
　　疾风小声喊她。

　　音羽仿佛猛地惊醒。疾风想提醒她回屋，但是音羽抢先开了口，低声絮絮地说个不停，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别的什么。
　　“唉。就几句。多了学的不像，而且你又根本听不懂。”

　　她清了清嗓子，“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眼里似乎包含着些遗憾的情绪，也可能更为复杂。但是再多的，就像她说的一样，疾风也搞不懂。

　　“……春风。”
　　她开了口，声音很小，唱得很慢，而且旋律基本上没有什么起伏，平直而了无特点。但是能感觉到，她在认真咬字。疾风要是再长大一些的话，或许能明白，那是一种被音羽评价为“字字泣血”的唱法，只不过音羽怕给她带来负面影响，情绪点到为止而已，就因为她还小。
　　“……上巳天。”

　　“桃瓣轻如翦。”

　　“正，飞绵作雪。”

　　“落红成霰。”

　　音羽的手指微动，抬起又按下，如此反复，挠得疾风有些痒。疾风必定不会明白其中含义，但也许过几年，她就明白了。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念这两句的时候，音羽压抑住了感情，语调从而变得平淡无奇。可是呢，疾风却依旧听得入迷了。音羽发觉了这点，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一样，没有再唱下去。

　　“……姐姐？”
　　很久，疾风又问。

　　没有回答。她睡着了。疾风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静悄悄转过身去看她。音羽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于是疾风转回去乖乖坐好，自己思考了一会儿。而后，她无声地开了口，一边在脑海中回味着音羽的语调。理所当然地，根本就模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