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之翼》果葡糖浆

1、1.1 风来

　　女孩静静站着，呼吸细弱。

　　啪嗒。两步远的地方，书籍从柜子上掉落下来。女孩依旧没动静。

　　“嗯……”
　　另一个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很轻很轻。

　　一切都静悄悄的，图书馆里所有人都在埋头读书，而她只能尽量克制住不去破坏这氛围，一手撑住轮椅，另一手将书放了回去，又努力去拿别的书。只是结果不太遂人愿，试了很久，她的手还是只能搭在柜子边缘，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唉……”
　　她叹了声气。身高不够啊，她想。

　　女孩转身走了过来，踮起脚尖，将那本书抽出来递给了她。她感激地眨了眨眼，女孩却一言不发离开了。看上去很孤高，刘海很长几乎盖住了眼，而那淡青色的马尾也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怎么想，都不像是容易接近的人。

　　“想什么呢，疾风？”
　　利薇安出现在卧室门后，问她。利薇安的神色有些倦怠，疾风偷偷打量着母亲，觉得还是别让她担心为好。于是疾风在书脊上漫不经心划着，嘴上敷衍过去，实则还在想早上在图书馆借书的事情。想着想着，疾风突然就想起了别的什么来。

　　“舅舅他……又来信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利薇安僵住了，眼中悲伤之情一闪而过，却并没有瞒过自己的女儿。

　　“……没错。”

　　疾风知道自己踩雷了。千不该万不该提起这个话题，可她还是忍不住会好奇，为什么自打自己出生，舅舅就莫名其妙疏远了他们家。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敢问。疾风只知道矛盾或许和自己有关，意识到这一点后，每到临近生日时疾风的情绪都格外低落，今年也是一样。

　　但她同时也清楚，父母所承受的压力远远要比自己沉重。利薇安现在就是个最好的例子，瞧出女儿心情不佳，可是利薇安自己也想哭，连出声安慰她都做不到。客厅里，八神原庆放下报纸，抬头看了泫然欲泣的利薇安一眼，斟酌半天，到最后也没有说话。

　　八神一家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吃完了午饭，照例是利薇安洗碗，而八神原庆则急匆匆赶回公司。疾风目送着八神家的汽车消失在视线中，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早上那道背影，孤零零的，和八神原庆一样落寞。

　　“下午要在家吗？”
　　利薇安从厨房出来问她。疾风本来是打算午睡一会儿的，但她改变主意了。

　　“我想出去转转呢。”

　　利薇安愣愣地站了许久，而后轻叹一声：
　　“刚刚客户的单子发过来了，疾风，抱歉……”

　　“没关系的，妈妈。”

　　疾风递出八神家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话是这么说，可当疾风独自推着轮椅出家门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感觉空落落的。利薇安得在家工作，不可能天天带着她出来，更不可能事事以她为重。否则，不光利薇安会崩溃，疾风自己就会首先疯掉。疾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出门，若是以老人的标准来评判，疾风这光景显然是十分凄凉的，可她明明才只有六岁多而已。

　　疾风静静坐在河边，闭上眼。冬天的风从耳边吹过，凉意沁入骨髓。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能会感冒的吧，睡着之前她想到。很可能她撑不过自己的七岁生日……但是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这具身躯已经破败成这样了。

　　疾风的眼角变得酸涩了些。她感觉自己好像升到了天上，周围空无一物，半睡半醒中她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又挥挥手，并没有见到预期中的结果。又像是掉进了深海里，再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而已。疾风明白过来之后，倦怠地将手放了下来，也彻底放空了意识。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

　　如果……能就这样睡去，就好了。

　　可是当疾风抱着这样的想法，打算一睡不醒的时候，她又好像突然被人猛推了一把，意识重新回到身体里。疾风张了张嘴，肺里灌进一股冷空气，她瞬间就清醒了。

　　“……”

　　风里面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疾风费尽全力去聆听，却怎么都听不到完整的句子。只能说，那人的声音很温暖，给她的感觉就像利薇安和八神原庆一样，可是，却又明显不是爸爸妈妈的声音。那道声音仿佛不知疲倦，一直在疾风耳边萦绕，渐渐地，疾风的身体也逐渐由冰凉变得温暖了起来。

　　疾风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尚在梦里。而这声音，对自己而言也已经是相当熟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在她双膝疼得无法入睡的时候，全靠这个声音一遍一遍抚慰着她。这是她和它的秘密，再也没有外人知道，包括父母在内。疾风对着虚空，向自己不知名的守护者，送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还是谢谢你呢。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不知为何，疾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突然变得很伤感，与此同时，身边的风也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开始减速，并在疾风身边环绕着，尽管不够温暖，却足以让疾风感到安心，就像自己变成了驭风者一样，让那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的风将自己彻底地保护了起来。

　　“它是来陪伴我的吗？代替你？”

　　疾风略有兴奋地感受着这变化。她直视前方，轻轻开口问到。空气中传来肯定的回复，于是疾风的眼睛都笑成了两道月牙。

　　只是梦境突然消失，疾风的世界重回一片黑暗，刚刚积攒起的热气也瞬间消散在了空气中。疾风打了个寒战，睁开眼，发现太阳依旧高挂。

　　她迷茫地望去。澄澈的河面上泛着点点涟漪，无声中诉说着刚才那道寒潮的来处。而疾风身上则披着毯子，身旁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她认识对方，一老一少同病相怜，说是这附近最孤独的人也不为过。

　　“疾风，你啊真是的。一个人坐在河边睡着了，还穿这么少。现在可不是乘凉的好时节哦。”

　　疾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便和她聊了两句。天快黑了，疾风很快告别了对方，自己一个人慢慢悠悠推着轮椅回家。可能是睡懵了，也或许被风吹的时间有些长，疾风的脑袋迷迷糊糊的，在等红灯的时候不自觉就又困了。

　　她只不过打了个短到不能再短的盹而已，也就几秒钟。但要是没有周围人的尖叫和刺耳的刹车声，可能她从此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疾风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马路中央，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瞳孔也在无意识中极度散大，被夕阳刺得隐隐作痛。

　　“你家的大人呢？！为什么让你一个人上街？”

　　万幸的是一阵风将轮椅吹离了马路中央，卡车和她擦肩而过，司机于是也就没停车，加速离开，只是远远地探出脑袋冲她喊。路人也在埋怨，有人过来问她情况，疾风也不做解释，一个人不住苦笑。

　　轮椅突然被人推走，避开了车流。疾风回头，看见一个淡青发色的女孩子在专注地看着自己。……不对，靠得近了才能发现，她的眼神比疾风还要空洞，带得疾风也是一阵神情恍惚。

　　“你跟车祸还真有缘。”
　　女孩轻声说。

　　疾风的眼神变得很奇怪。而那人说完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将疾风送到路边就要离开。疾风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这恐怕是疾风一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此时疾风还不明白，但她总有一天会意识到的，并且为之无比庆幸。而现在，疾风心里也有个声音在说，不要放开她。绝对不要。

　　“……什么事？”

　　女孩慢慢转过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淡姿态开了口。

　　她比疾风也大不了几岁，看上去。但总归是比六岁多的疾风要高，何况疾风还坐着轮椅。疾风竭力仰视着她，还试图从她脸上探究出些情绪的波动来。……事实证明，疾风想得太多了。除了一贯的冷漠，什么都没有。

　　“那个，姐姐……今天谢谢你。”

　　疾风很小声地说，低头对着手指，不敢去看她。

　　“不客气。”

　　很久之后女孩才吐出一句，又要走。疾风再次拽住她，这回她也不说话了，静静等着疾风开口。

　　疾风很紧张，但是想说的话还是要说。她酝酿了半晌，女孩或许是闲极无聊，主动替疾风推起轮椅，而疾风终于颤颤巍巍地问：

　　“那个，姐姐？可以请你来我家做客吗？……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想，哎，那个，我父母都是好人，他们也会感谢你的。”

　　她自认这请求着实是突兀到了极点。但是没想到，女孩只是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思考的时间远比疾风预想的要短。

　　又一阵微风吹过，女孩按疾风的指点，七拐八拐带她回了家。好在轮椅是电动的，不需要她们费太多心思。一路上疾风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努力和女孩套着近乎，可惜，女孩很少回答她，偶尔嗯一下敷衍过去。疾风也噤了声，生怕太过冲动，再把刚刚结识的姐姐给吓跑。

　　“对了，我还要和妈妈说一声，让他们好好招待你一番。”

　　疾风说着就掏出手机，要给利薇安打电话，半途却想起了什么，尴尬地放下了手。

　　“额，那个……我父母做饭都很……难吃。抱歉。”
　　“没关系。”

　　“……可以请你带我到市场去吗？我想买些菜回家。”
　　疾风简直要羞愧死了。女孩点点头，却又伸出了一只手，摊开在疾风面前。

　　疾风有些莫名，女孩也不解释，勾了勾手。疾风猛地反应过来：

　　“是要给你钱吗？我自己可以买……”
　　“不是。绕远路的报酬，我不认路。”

　　疾风张大嘴愣了很久。女孩停在她面前，轻笑，如同三月里和煦的风一样，让人有些挪不开眼。疾风呆滞地遵照本能掏了些硬币出来，递到她的手心。钱并不多，顶多够买一些零食。不过女孩并不在乎。

　　后来，女孩的话终于多了起来，或许是开诚布公了的缘故。疾风脑袋还有些糊涂，女孩也不管，这回变成了她一个人漫不经心说着，语气依旧是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说到底，我又为什么要无偿帮助别人呢。没必要唉。”
　　“……啊，啊，或许吧？”

　　“最近生活费有些紧，别往心里去。我不是个爱财的人，但是该收钱还是要收的，这是我的原则。”
　　“嗯……嗯？”

　　疾风将脖子往后仰，摆出一个滑稽的姿势从底下往上盯着她。过了许久，疾风才终于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惊得她失声尖叫了出来：
　　“——姐姐？！”

　　女孩停下脚步。疾风再次打量了几遍，以确保自己没看错，真的，没有看错。女孩有些阴沉的刘海下面，双眼混沌无光，而疾风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她看不见。

　　疾风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女孩可能是知道了她心里所想，转过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她。疾风突然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对，我是个瞎子。”

　　疾风之前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换成谁都想不到，一个帮助了自己两次的热心人居然会双目失明。比起惊讶，疾风更有些心惊胆颤，想不通她是怎么“看见”自己，乃至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

　　女孩摸了摸她的脑袋，摇头。
　　“别在意这些小事。走吧。”

　　疾风将话通通咽了回去。她自己就是残疾人，自然知道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这么一折腾，连给利薇安通电话都忘了。她默默地买了些菜回去，心不在焉的，都没有和平日里经常聊天的店主说上几句话。

　　“有什么想听的歌吗？我可以唱给你听。”

　　回去的路上，女孩像是发现她心情不好，于是主动问。疾风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女孩又解释：

　　“目前我靠卖唱为生。……就这样而已，别深究。”

　　疾风又默默掏出几个硬币，给了她。女孩放在手心掂了掂，表情没什么变化，疾风也不知道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能又往轮椅里缩了缩，再也没了初识的热情。

　　“想听什么？”
　　“都可以……吧。”

　　“都可以啊。其实这个要求最过分了，你知道吗？……不过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女孩推着她，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声音飘忽不定，好像入冬时日渐冰冷的晚风一样。疾风总算是解开了心里的结，闭上眼，心情莫名其妙就又好了起来。

　　“我给你唱一首俄语歌吧。听得懂俄语吗？”

　　疾风当然是摇头。女孩咳嗽几下，开口清唱。明显，她也只是照心情随便选的歌而已。听声音就听得出来，心情还不错。

　　“Давным-давнодалёкойзвезды стремительныйсвет”
　　【古老而遥远的星星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зажёгогоньмятежнойдушивомне”
　　【在我的灵魂点燃了叛逆之火】

　　“ис техпор бредупосветузарадугойвслед, завеснойзолотой”
　　【自那时起，徘徊在春季金色的彩虹之后】

　　“иласковыеветры мнедарятлюбовь, манязасобой”
　　【那温柔的风儿带给我爱情】

　　“Какзарянадмиром поднимается”
　　【像全世界黎明之前的曙光】

　　“Какзвездаведёткорабли”
　　【像引领小船的北极星】

　　“Какдушаоттелаотрывается”
　　【像灵魂从身体剥离】

　　“Отрываюсьяотземли”
　　【我从地球离开】

　　女孩的声音逐渐高了上去，但是一点都不尖锐，让人想起故事书里西伯利亚那晴朗的夜，还有草原上悠扬而无拘无束的风。疾风听着听着，感觉眼眶有些湿。她捂住脸，悄悄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说。

　　“Стехпор бредупосветузарадугойвслед”
　　【从那时起徘徊在彩虹之后】

　　“задалёкоймечтой”
　　【徘徊在那遥远的幻想】

　　“изнаю, чтогде-то, каквсказочном сне, явстречусьс тобой”
　　【我知道我一定会像童话一样在某个地方与你相逢】

　　“Какзарянадмиром поднимается”
　　【像黎明之前的曙光】

　　“Какзвездаведёткорабли”
　　【像引航的北极星】

　　“Какдушаоттелаотрывается”
　　【像灵魂剥离身体】

　　“Отрываюсьяотземли”
　　【我逃离地球】

　　“Какзарянадмиром поднимается”
　　【像黎明之前的曙光】

　　“Какзвездаведёткорабли”
　　【像引航的北极星】

　　“Какдушаоттелаотрывается”
　　【像灵魂剥离身体】

　　“Отрываюсь...”
　　【剥离...】

　　“Какзаря...”
　　【像黎明...】

　　“Какзвезда...”
　　【像星光...】

　　“Какдуша...”
　　【像灵魂...】

　　“Отрываюсь...”
　　【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