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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客邀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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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江南,烟雨迷蒙,醉曳一处垂柳,一池春水。
垂柳掩映的路的尽头是一座城,不大不小,三千户。城中最大的家族姓燕,赶逢这场杨柳堆烟的好时节出嫁了小女儿,名脂红。
燕家祖上是武林世家,善用鞭;可自几代前便金盆洗手主要经商。武,便也只作为平日消遣健身的事物。这代燕家唯有小女儿自小喜武并习武,平日里也多在江湖走动。
如今她出嫁了,也不知道那家的儿郎受得了这胭脂鞭。
城中茶馆人际混杂,但是消息灵通,熙攘之间亦是有迹可循。就比如那情报贩子良五,每天都是定时定点地坐在茶馆二楼转右手第二个临窗的位置。你说他为什么不怕有人找麻烦?混迹于此的人懂行、懂规矩,何况能将茶馆发展成情报交汇点的东家,你觉得几把刷子?
可是今天略有不同,良五的位置被人占了。这人在他来之前便坐在那儿了,如同生根长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
良五瞧瞧窗外,恰好是那燕家花轿会经过的地方,视野刚刚好。想必这家伙也是早早出来凑热闹的。
良五走进了些,才瞧清楚那人模样:一顶又大又破的草帽遮住了脸,衣服平常无奇,想必不会是买情报的金主。可良五被他骇到了,那草帽……分明就是那抠门的金城六的宝贝!
良五又上前几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那人,长吁一口气:量那个胖孔雀也缩不成这少年的体型,那会是谁?不过论是谁都很麻烦,竟然拿走了金城六最宝贝的破草帽!
良五眼珠一转,心里有了打算。
他咳清嗓子唤道:“这不是燕小姐么?”
话音刚落那戴着破草帽的人一颤,缓缓回醒抬首,一双稍显惺忪的琥珀瞳与良五对视。
良五瞳孔一缩,又迅速平复心境,只是在心里嘀咕邪门。本以为是哪位内功深厚的大侠结果只是个打瞌睡的。
“琥珀眼”纳洱间压低草帽沿颇为不悦道:“你吵着我了。”
良五一下子气短,颤了一下食指道:“你占了我的位子。”
“哦?”纳洱间饶有兴趣地一顿,语调微微上翘,“此座无名无姓的,怎么就成了你的御座了?”
“……我可是订下了这座。这茶馆里的伙计可都为我作证。”
“你叫它,它应吗?”
良五看见草帽下一抹笑。
“我每天都坐在这!”良五气不过:这人明显是来找茬的!“除非我死了!”
“除非你死了?”纳洱间慢吞吞地咀嚼着这句话,良五畏缩了一下。
“为什么世人都在说什么生死,什么恩仇呢?”纳洱间摇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我的座位。”良五见他没有什么大动作仿佛一下又找回底气,昂起不怎么大的头,挺起瘦挺的腰杆,好似一根竹竿一样,不好看,“你说我该怎么捍卫我的东西……”他悄悄在摸出袖中的暗器,环顾四周,威胁对方。
纳洱间望向他微微一怔,突然抚掌笑曰:“说得好说得好,你有你要守护的东西,即使付出生命也要捍卫……当浮一大白。”
良五眯眼,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东西,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眼前的“琥珀眼”会不懂?他收起武器,摸摸下巴,狐疑的目光在纳洱间的身上转一圈——还是没想明白对方的意图。
“你来做什么?”
“你觉得呢?”
“自是不会来这城里这家茶馆吃酒的。”良五细细回想脑中有关于这个人的资料情报,似乎不多。的确是不了解他。兴许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太安分了。但近些日子活动频繁,看来消息也要更新了。“至少我了解的‘琥珀眼’的确不会。”
“的确,这儿的酒,不好。”纳洱间微仰头,露出一双月牙似的眼,“只有傻瓜才千里迢迢来这里吃酒。”
“可你点了酒。”良五皱眉看向那桌上静置的酒壶。
“所以我是傻瓜啊。”纳洱间云淡风轻地吐出这句话,说着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窗。
良五瞪大眼,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对方,不过很快他就收起这种失礼的眼神,眼珠咕噜一转,假笑道:“你也的确是个傻瓜。”
“哦?”纳洱间的视线投向窗外,街上行人匆匆,未曾留有一个回眸,他似乎听见了远处燕家门口的鞭炮、锣鼓声。
“只有傻瓜才会干坐在这里……”良五笑了,是一种得意不屑的笑,“你想要的、拿得到的就去抢啊。”
纳洱间不再言语。因为他知道他已无话可说。他不知道如何反驳良五。兴许是因为他懦弱,兴许……兴许什么呢?他只想她别再踏入这江湖了,更别呆在他的身边了;如今如此多的变数,到最后谁不会负一身的伤呢?还是早早退出这场虚华梦吧。
他?他可是什么地方也无法选择,只能在武林与朝堂的夹缝中苟且偷生尔尔。
“来了。”良五瞥了眼窗外,嘴角含笑,又似笑非笑地提醒他。现在的他可不在乎眼前的是谁,因为他很愉快——那个让他不愉快的人如今摆出了那副隐忍的痛苦的表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愉快的?
良五安静地看着坐在他位置上的戴着破草帽的少年,后者置若罔闻。
窗外锣鼓震天,送嫁的队伍犹如一条红艳艳的龙,穿城而过,不知走向何方。窗外大街喧杂之声,茶馆内人之议论,每个人脸上都似被染上了欣喜、雀跃。唯二人不动,其一是纳洱间,其二则是良五。
待窗外的喧嚣声渐过,似乎是丽人决绝的回音。街上的人群也渐散去。
“你可以离开了吧。”良五扯开一个嘲讽的笑,纳洱间未动,草帽下琥珀的眼却朝他射来凌厉的目光,让良五猝不及防。
“可是,这也不是你该入座的地方吧……”纳洱间意味声长地微笑。
良五眯眼,与他对视片刻后笑出声:“这不是我的位置那是谁的?”
纳洱间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良五的座位。”
眼前的良五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莫不是‘琥珀眼’情绪过激糊涂了,天下哪来第二个良五?”
“天下怎会有第二个良五,他可是个聪明人……”纳洱间依旧挂着他标志性的笑容,温暖却不带丝毫的感情,“而我们都是笨蛋啊。”
良五的眼眸一黯,欲言却被纳洱间打断。
“而聪明人,他们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就绝不坐着……”
纳洱间摆弄桌上粗制的酒杯颇带玩味地笑,他竖起一根食指煞有其事地继续说道:“但是笨蛋不一样,总是将旧的、破的东西当宝贝,丢不得放不下。”
“良五”冷笑,忽的抱臂问:“那金城六也算聪明人了?”
“那是,他太聪明了。”纳洱间压低帽檐,笑曰,“聪明的人才会果断地放弃一个破宝石保住其他的财富,不是吗,子轲?”
“哦?”“良五”——穆子轲挑眉,“不知有何见解?”
“嘛,你的伪装实在太烂了,虽然我没见过良五但是以那种人的品性怎么会一上来就跟人争座位呢?”穆子轲冷哼。“况且一情报贩子不去凑凑全程最大的婚事为什么偏偏跟我杠上了呢?这就……太有问题了。”
“凭这些你也不过是猜测此良五非彼良五罢了,凭什么确定就是我?”穆子轲语气平淡地问,仿佛刚才被揭穿身份的人不是他。
纳洱间闻言大大地叹口气,琥珀眼飞快地瞥了眼对方的靴子,穆子轲一怔了然。的确是他的失误:一个情报贩子日夜不知奔波几地,如何顾得上鞋子的模样,终究是太干净了。
“你是来看我怎么抢亲的吗?”纳洱间又笑起来,提起酒壶斟满两个酒杯,“那你现在岂不很失望?”他将酒送至桌的另一边,似意在邀他。
穆子轲静默片刻,答道:“的确。”
纳洱间眼中笑意更盛,肩膀肉眼可见地微微抖动起来:“那真是抱歉了啊,毕竟我不像我叔叔那样敢作敢为,也没有他的手段高明。”意指如何,听者自意。
穆子轲闷闷不乐地坐他对面,眉头微蹙,似乎不解:“你还请我?”即使知道了种种事情的起因皆是他所为?
“你是不应该牵连阿红。”纳洱间痛快地仰头饮下一杯酒,嬉笑道,“不过你为什么明知道她一定会跟我北上还会派两个杀手?而且刚巧不巧地出现在那里……你可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所以——你是嫉妒了?”
“妄言!”穆子轲眉头皱紧,脸色不悦。就不知道是被调侃的尴尬还是说中心事的羞恼成怒。
“……”纳洱间稍稍掀开眼皮笑道,“我们是由血脉联系在一起的啊,世间就只余你我二人,你的痛苦何尝不是我的痛楚?”他斟满酒,向沉默的穆子轲举起酒杯。
穆子轲眼眸深处似有动容,终是轻碰酒杯示意。
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纳洱间眼眸含笑,竟是浸润了春风的温柔。
如此春风,如此春日,何不把酒临风,释怀与酒水之中?
逍遥负剑行走,莫让冬日的晦涩沾染上你的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