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仙》闻君非文

3、第三章（修）

　　长街的尽头是座大宅。

　　一座笼罩着死气的大宅。

　　火光冲天，大雨倾盆，噼里啪啦打落烧焦的屋梁。

　　哀嚎遍野，暴雨却迟迟不灭这场诡谲的大火，火舌肆无忌惮地席卷过曾竟遍地欢声笑语的院落。如今狼藉一片，只剩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喊。

　　怀抱婴儿的少妇云鬓散乱，一张原先素净的脸被焦土蹭得斑斑驳驳。她拖着一双断腿在地上艰难地爬行，行过之处，由火光明灭照出一地的血迹。

　　她明白自己快死了，但是她的孩子不能死。

　　不能死……
　　不能死！！！

　　匍匐在地绝望而痛苦前行的女人恸哭呐喊，身下是血，身上也是血。她咬破舌尖想维持住清醒，但意识仍逐渐变得支离破碎。她一遍一遍将所有曾经祷告过的经文囫囵念遍。

　　“上天有灵，神佛有眼，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救救我的孩子啊！”

　　“如果你愿意信我……”一线稚嫩的少年嗓音打断了耳边淅沥的雨势，他犹豫着思考了一会儿，随即肯定地建议道：“就将令公子交付予我吧。”

　　少妇挣扎着强撑开眼睑，入眼是一双小小的白色锦缎织的布靴。她艰难地牵起最后一抹微笑，然后就知道——雨停了。

　　*

　　午夜梦回，邂红尘从床上惊坐而起，赫然发现身后已湿了大片。汗湿的额发一撮撮黏在面颊上，他喘着粗气将其一把掀起，随意地笼回脑后束成一股，下床为自己倒了一杯白水。

　　梦的最后，是年少的自己从少妇的怀中抱走了一个已经哭不出声的小男孩。绘有水芙蓉的竹伞斜斜遮挡住女子大半的身躯，而自己的身后，是一座已然死寂的空宅。

　　不至生死，不求神佛。

　　只着一件里衣的邂红尘捧着茶杯依靠窗棂，他抬头远眺，屋外又是一轮幽幽的圆月。他轻叹口气，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回过头来，向仍在昏睡的了无踪投去深深的一眼。

　　好在，因运功清毒而耗费太多体力的少侠并未有任何动静。

　　他就这样安然睡着，月光映照下的脸庞年轻又俊俏，尚显稚嫩柔和的线条却已有逐渐硬朗之势。邂红尘心下思忖：不知是否会与他的师父有那么些相像？毕竟是从小就被捡回家的娃娃，任踪灭好说歹说也算大半个父亲了吧。

　　思及此，他又笑着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上，躺下前还不忘替小少年掖好被角。却又忽然心上一动，眼中笑意更甚——

　　哎呀，那我是不是，也能算他小半个叔叔了？

　　*

　　隔天，待耀目日光晃醒了无踪时，只见邂红尘已然换回黑发化身的模样，端坐桌前招呼他来用早膳。

　　黑发的邂红尘还是原先那身青花样式的衣服，一副贵气逼人的玉公子模样。了无踪起身穿上自己的布衣后，两人简直形成鲜明的对比，索性双方都不在意。

　　洗漱完毕的了无踪随意扎了个马尾就坐到桌前大快朵颐。要说这有钱人就是不一般啊，连个早点都能丰盛的摆下大半桌。邂红尘晃着羽扇驳他：“不然。常言道早饭要吃得像个王公贵族，午饭要吃得像个平民布衣，而晚饭才要吃得像个叫花子。”

　　了无踪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一边嚼着嘴里的烧卖一边问道：“我看这时辰也不过一般般早，咱们待会儿是要去哪儿？”

　　邂红尘笑着卖起关子：“我也在等。”

　　屋外立刻响起了不疾不徐的三下敲门声。

　　邂红尘喜色更甚，他向着少年一挑长眉，扬声道：“快请进——”

　　话音刚落，木门便被推开。了无踪颇感兴趣地探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来者并非是自己当年熟悉的围绕在邂红尘身边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道袍，外披绣有红梅花纹的薄衫，仙风道骨。颇具天山特色的冰蓝眸子半阖，眉宇间透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因那一头白发显得比在旁的邂红尘还老成些许。

　　他缓步走至邂红尘身前数尺，对着后者遥遥一躬身，敬道：“莲座，弟子来迟。”

　　被称作莲座的邂红尘一挥羽扇，示意对方无需多礼，随后看向一旁满脸疑惑的了无踪，介绍道：“这是邂某上一任座下弟子，梅士逆不解。”

　　逆不解得令后方才直起身，他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看过去，对着少年的方向颔首致意。

　　了无踪也就学着样子朝他点了点头。

　　邂红尘轻呷杯中茶，眉眼含笑道：“看来不解已经得到本座想要的消息了，不愧是吾天山派系的年轻翘楚——”

　　这不是了无踪第一次听到邂红尘以本座自称，他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对方以“天秀莲座”的身份在参与，但现在那人一副“凡人打扮”，这话听起来就反倒更像是一个神棍在招摇撞骗。想到这，了无踪不禁摸了摸鼻子偷笑两声。

　　逆不解似乎已经对师尊的跑马车式夸赞习以为常，他点点头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对方时，冰凉凉的视线却直直落在了那茶杯上，说道：“师尊，浓茶不宜多饮。”

　　语气竟有些出乎了无踪意料的责备之意。

　　而邂红尘立马就听话地放下茶杯的举动更是令了无踪小吃一惊。

　　他缩在角落里微妙地闷哼一声。

　　逆不解只是又点了点头，随即便化作一道白光而去。生而为人又初来乍到的了无踪摸了摸鼻子，虽说现在身边跟了个大写的天山一哥，但还是略不习惯这种退场方式。

　　反观一旁的邂红尘，正仔细阅看着那片白纸黑字，也不知读到了什么，那双平常总带着笑意弯起的狐狸眼这回倒睁大了。

　　正凑过去半个身子的了无踪被发现，邂红尘立马合上信纸，两指并拢于空中一挥，那物什便立即消失不见。

　　“无趣。”了无踪坐回原位闷闷不乐道，“你一边让我与你同行，一边又不准我知道行程的内容，这算哪门子的同行？我看，你倒不如叫方才的那位与你一起好了。”

　　“唉，话不是这样说，座下弟子也是有座下弟子的事情要忙的嘛。”自听了逆不解那句话后，邂红尘倒也真的没有再碰过茶壶了。他以羽扇拂面，掩笑道：“好无踪，你是不是有话要问邂某？”

　　了无踪闭目养神不去看他：“信上写了什么？”

　　邂红尘笑着在空中一挥掌，捏住那又一次凭空出现的信纸递过去。

　　“无踪少侠记性真不好。之前不是说邂某要找新弟子么？这信上自然是写了我们今日该去的地方是命何镇，地处何方，发生何事。”他起身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继续道，“本想你定不愿与我多做交流，所以干脆也就不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只要你到时履行承诺，不要想方设法丢了我就好。”

　　少年刀客对于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十分不满，他接过信纸仔仔细细通阅了一遍，才认可邂红尘对自己并没有隐瞒。也不知是说者有心还是听者有意，小少年倒是把那句“你定不愿与我多做交流”含在齿间咀嚼了许久。

　　他很想反驳，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好反驳。本就是对方一厢情愿强求自己留下，就算自己答应了也不过是纸上关系，等任务完成以及自己毒解之后……

　　“好无踪？你在想什么呢？”

　　了无踪抬头看见对方已经在门外等他，也就耸了耸肩将这些莫须有的情绪收拾干净，大步跟了上去。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终究是回不去了。

　　*

　　有钱人出门一般会选择马车，有钱的邂红尘也不例外，但是邂红尘偏生又是个不寻常的有钱人。他将小少年一头按进车厢，转首就执了长鞭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快意立呵一声，乖顺的马儿就在官道上奔驰起来。

　　有软乎椅垫坐的了无踪自然不介意惬意一把。他前十几年光阴都是日复一日苦哈哈的训练，虽说家师天涯刀客任踪灭从未在吃穿上亏待过自己，但无论如何也是同“锦衣玉食”四字搭不上边的。

　　唯一一次还是……

　　思及此，了无踪从怀中取出前日失而复得的钱袋。普普通通的黑色钱袋，从外观看的确没什么可取之处，但见少年探出两指在袋中摸索，竟从一处暗口中掏出了一枚珠玉，其颜色质地竟与镶在孤刀刀柄上的那枚如出一辙。

　　了无踪凝视这枚珠玉喃喃着外头策马人的名字，思绪飘荡，恍惚间又仿佛回到了少时光阴。

　　约莫是十岁光景，任踪灭带着小小的自己上山去找邂红尘一同过年。后来了无踪才想起来，天山上的人又怎么会有过年的习俗呢？那个人会答应，不过是因为朋友的盛情难却，干脆在一起图个喜庆罢了。

　　彼时他还不知道那个长得漂漂亮亮却满头白发的人叫邂红尘，那时候，师父只让自己称他为“莲座”。可惜后来等自己熟谙这人的坏手段，“莲座”二字也难从自己嘴里听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坏人”，一个只会逗自己哭的大坏人。

　　但是这个坏人却很会做好吃的。

　　也是那一次除夕，了无踪第一次吃到了什么叫“有年味”的饺子。

　　“本座亲包亲煮的饺子，这么一大锅里只有你吃到的这一个藏有宝贝。”——那时候同样笑意盈盈的邂红尘，是真的看起来很高兴，他甚至脸颊上还有来不及擦去的面粉，就这样凑在了无踪面前，哄着手捧猩红珠玉一脸不知所措的少年，“吃到了它的那个人，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这是来自天山的祝福。”

　　自那以后，了无踪就一直将这枚珠玉视若珍宝，随身携带还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虽说初出江湖，自己尚且不明白这颗珠子到底有啥值得被偷的，但对他而言，其真正的意义不在于黄金城池，而是对于一个没有双亲的孩童来说最温暖的记忆。

　　他虽然对邂红尘一向没什么好感，但是不能否认自己拒绝不了来自对方的好意。而有些时候，邂红尘又实在是一个太好的人了。

　　忽闻风动，了无踪赶紧收拾好思绪，将珠玉放回原位，再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将钱袋收回怀中。正当时，就见一柄羽扇拨开帐帘，黑发青衣的邂红尘探头打趣道：“了公子，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