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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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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不辨时日,难分春秋。
从来闲云野鹤的秋水也不去计日,没了时间约束,反乐得自在。
自寒江离去,他未想过还会在牢里遇见她。
白衣长发,空空而来。苍净容颜,依稀绝色。
鬓发绾作的小髻斜挑一支玳瑁簪,一身清姿,犹见彼时韶秀。
曾经凛然,今时狼狈,惹他一时恍惚。不知是否对寒江所述的她知之过深,他总有种久别重逢的错觉——
大寒初雪,她仅着长衫,自进了这笼子便静坐一隅,似全不知凉。
“你冷吗?”
他终究前行几步至隔开彼此的木栏前,望着身处昔日寒江所在的她。
她径自对视,却只是望他而不言。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但我认得你。我叫秋水……”
“秋水……”他听到她浅声呢喃:“……跟他很像。”
观她神光缓柔,了其个中所指。
——“哈,咱们的名字有点相似,我叫寒江。”
相思不露,只因入骨——千情万绪都被染上那人声色,百般见闻,都可作他的样子。
他看到她仿佛瞬间卸了泰然的面具,再无避忌地凝望她身侧墙壁,细细抚过——
他看不清上面有什么,但他知道,那曾是寒江最多自处之地。
一份相似,便祭了她心底的悱恻。
………………
…………
……
秋水瞧了瞧自己那份没动的粗面馍馍,又望了望近日愈发清瘦的她,将食盘向木栏处推了推:
“我不饿,你多吃点,身上才暖。”
她停了打磨玳瑁簪的动作,蓦然回望道:“我们有几天不得吃食了?”
从不计日的他一怔无话,她荦荦自答:“三天。以后这样的日子只会更多。”
“可是……”
“与你相熟的狱卒狱吏早被一并调派至前线。”知他探询,她亦不遮掩:“明帝骤崩,隐帝失踪,牧云涣匆匆继位,又临瀚州硕风、宛州穆如威胁,适龄男子皆数从军,哪里顾得上天牢死囚?”
不解王权更迭的秋水自难捕捉话中波谲局势,眨眨眼睛,略显愣然。
“今后如此日子还很多,你既要活着出这笼子,就勿再谦让。”她垂眸一笑,颇有几分自嘲之意。
秋水无法反驳,但仍倔强地掰下一半馍馍,留于原处。
“无须担心,”秋水拼命咽下那一半粗面馍馍,继而道:“寒江一定会救你。”
却见她闻言起身,初次行至木栏侧畔与他相对:“南枯既灭,我于牧云涣已无任何价值,他却以我儿为质亦要留我性命,你可知为何?”
“为了……寒江?”结合彼此前后所言,他惴惴猜测道。
她轻一点头,将那食盘往他那侧愈推了推,一边开口,凄然而笑——
“我活着,就是他的孽。”
你又痴,我又迷,到此痴迷两为谁?*
………………
…………
……
混沌中,秋水仿佛听到谁在唤他。
“别睡!快起来!”
接着是什么重物忽地盖到了自己身上,骤生暖意。
但他实在深感遍体皆沉,疲于开眼,便作未觉。
“秋水,你忘了你要堂堂正正出这个笼子吗?你忘了你的理想,你喜爱孩子,将来要养一堆孩儿与你作伴?”
是啊……
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秋浅……
娘亲曾愿我“浅水长流”,方予我秋水之名……待我有了秋浅,我们才是真的“浅水长流”……
娘亲要我活下去的……不论如何……
“秋水!”
他缓缓开眼,腹中饥困立刻铺天盖地。
迷茫中起身,身上棉衣滑落,他愣愣地想起这是先前他硬披给她的。
想到她与方才的呼唤,秋水终醒神——
“我……饿晕过去了?”
“你撑住。这几日牧云涣会对天牢加强锢卫,似这般断粮时日也到头了。”看他醒来,她退回原处,并未再接他递来的寒衣,只在一隅继续打磨那支玳瑁簪。
“那簪子……是什么?”秋水勉力使自己打起精神,没话找话道。
“他送的。”她轻描淡写,不多解释。
“牧云涣突然加固天牢防卫,可是因为前日寒江的人潜进来了?”知她固执,秋水不再勉强。然望她眼眶犹红,不禁多添了句:“你……还好?”
“合戈已死……而我,也早已是将死之人。”垂眉低首,不见丧色,唯一厢秀澈,怕早已看透、看破。
“你……”秋水忽而惶惑:“你要舍弃寒江?”
“他……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谈何‘舍弃’?”到底,她倩然一笑:“如今的他,有他的责任,亦因此有了存于此世的自觉——帝星现世,无可取代。他要做的是旷古绝今的明君,所以我,只能是容颜老去的牧云皇后。”
半晌默然,倏而展颜——如日月在天,朗然照人:
“他曾为我做了许多,如今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便是让他无后顾之忧——让那颗为王之心,稳生于内。而你……”
转眸向他,那是他此生仅见的殊色——
“寒江也好,秋水也好,万顷波中得自由,你们都要离开这笼子,好好活着。”
………………
…………
……
那日之后,秋水神思恍惚,食难下咽。如今天启城乱作一团,牧云涣御驾亲征,更无人多看天牢死囚一眼。
他本能般伸直了手去够栏侧那块硬了的馍馍,却始终觉其甚远。
秋水又想睡了,但这次却无人再唤醒他了。
馍馍旁边是木栏,木栏旁边是已冰冷的她。
她心口处插了一支玳瑁簪,晕开白衣上一朵花色,风干若杜鹃初绽,红得啼血——
那日牧云涣欲提她为质,兵士前来之时,她用她细细摩挲过无数次、打磨日久的玳瑁簪,毫不犹豫地刺入心口。
他眼睁睁看着她匍匐于地,肩线紧缩,身躯因痛苦本能般蜷起抽搐,而一双美目却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璀璨如日月之仪,凝流现寒水之工。
须臾之间,他深谙她未尽之意。
她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可是,他不是他。
眼眶有泪瀼瀼而聚,溢满了,被合起的眼睑一压,便争先恐后地脱开束缚,淙淙而下。
——她想说的话……不知你可还能听到?
………………
…………
……
“看来还来得及。盼兮,你看可能救活?”
“这支簪用料为千年玳瑁,是滁潦海鲛人的宝物,有护脉奇效……但是,她刺的是心口,心血消耗过多的话……即使救活了,寿数也未必长久……而且,于神志记忆亦有影响……”
——是谁……谁来了……
“没了前尘往事,寒江和她反而能有新的开始,并非坏事。”
“牧云笙,你真的想救她?”
——牧云……笙?
“是啊,大概还要辛苦你一下。”
“我没想到,你会愿意救她……牧云笙,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寒江画地为牢,我若不保住她,‘笼’毁了,寒江也就毁在里面了。从小到大,他助我良多,甚至你我再见亦得他鼎力,我怎能不投桃报李?”
——救……她?救……她……
朦胧中,手被衣裾带角拂过,秋水本能般紧紧抓住——如获救命稻草:
“救……救……”
——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