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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满: ...

  •   生在天牢长在天牢的秋水虽年岁不大,却已见过形形色色的犯人:猥琐者有,怯懦者有,一事能狂者有,经天纬地者亦有……却少见如眼前这般……任性简放者。
      “这鱼,压根没法吃,你们是要饿死我?哎,你吃不吃?看你瘦成这样,这个给你。”
      任性简放者偏自然而然与人熟络,坦率真挚拉人同船。
      实在无法讨厌。
      “不是没法吃?还拿给我?”秋水苦笑道。
      “那是对我。这种精致东西,我吃不惯。你尝尝合不合口?”任性简放者利落起身,踝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似嫌弃双腕的铁链碍事,他便索性将链条绕去颈后,再把那碟红烧鲤鱼透过木栏的缝隙递过来:“尝尝?据说还是御厨做的。奇怪了,她知道我不喜欢这些……”
      秋水见微知著,将那盘鲤鱼推了回去,会心一笑道:“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你说……”他似有所悟。
      “不妨剖开看看?”秋水劝道。
      言未落而行至,他顷刻蹲身拿起筷子左拨右挑,急切时丢下筷子往后背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啧啧嘴继续翻弄那鱼,终究在鱼腹中寻到被木管所护的纸条。兴奋之余不忘抬眼向秋水点点头。
      他细细将那纸条取出,以掌为扇,左右呼啸,试图吹干纸上所沾的汤渍。秋水负手而立,施施然望着他东走西忙一派焦急——
      竟是个相思入骨的痴人。
      秋水本以为红豆南国,三千弱水,皆作古已久。熟料方寸之地,仄仄视野,竟可见曾经沧海。
      他凝视着那块隐有残相的纸张,痴痴笑开,纯若稚子,一时见君子阳阳。
      然后他向秋水晃晃手中纸片,一脸璀璨,仿佛功成业就。
      “加餐,勿念”——不过四字,却惹他歆然至斯。
      “我是秋水,”似被他所感染,秋水首次主动搭言道:“敢问阁下……”
      “哈,咱们的名字有点相似,”他亦爽快:“我叫寒江。”
      “天牢这地方通常有去无回,寒江却是豁达……”秋水斟酌道:“听闻你以弑君之名被捕入狱,我瞧着却是不像。”
      寒江一笑,不置可否。秋水觉他神光在自己身上溜了一圈,便听他反问:“你呢?比起我,你更不像该出现在天牢的犯人。”
      “我娘亲曾是天牢的死囚。她死后,机缘巧合,幸得众狱吏狱卒大哥关照,得以在此长大。”
      沉吟片刻,寒江豁然道:“跟我差不多,我从小被丢弃,万幸得了师父习得一身武艺,总算死不了。”
      “你从外面来,可否告诉我如今外面是怎样的?”秋水灼灼生盼。
      “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不会从没出去过吧?既能与狱卒混成一片,悄悄溜出去也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犯事的又不是你。”寒江打个呵欠,举止处不拘小节。
      “正因罪不在我,我才要光明正大地出去才是。”秋水起身,悠悠踱去铁窗侧畔,径自披了满身蟾光,皎皎其身,颇似谪仙,出尘。
      “我看,这笼子锁不住你。”寒江眉线一挑,小指掏耳,悠然道。

      ………………
      …………
      ……

      熟睡时,秋水被争执之声惊梦。
      虽不谙世事,然廿年已过,岂会人事不知?
      能进得天启城天牢者,又怎有简单的?
      自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就问你,牧云皇帝死了吗?”
      “……危在旦夕,不过还活着。你还在奢望什么?南枯与穆如在各为其主时就注定势同水火,而今牧云合戈妄图篡位而上,穆如与其更不可能共存——别忘了,本就是她当场下令将你收监的。”

      然而字句铿锵,却总能飘进他的耳。
      好奇之下,秋水悄悄眯了条缝,窥寒江那侧态势——

      “皇帝未死,我这罪名就坐不实。何况不以候审名义关了我,难不成真让牧云合戈给我强压上弑君之名,杀了我再拿穆如开刀?别多费唇舌了,我就留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你趁狱吏警觉前赶快走,否则才真是正中牧云合戈下怀。”
      “寒江,别执拗了!你若执意寻死,还不如我给你一刀来得痛快!今日你成为阶下之囚,她可会救你?她为了她的儿子置你不顾,你尽数谅解;明日她可会谅解你与穆如家的立场?退一步说,纵然你与她今生有缘,你让爹怎么接受?穆如家如何自处?史官会怎么说你们?后世会怎么看你们?”

      ——听起来……似乎……很了不得……

      “此生我都抓不牢她,谁在乎死了之后会怎样?”他不躲不避,径自对视,昂然道:“我知道,她在我和牧云合戈之间坐立不安。所以我不能让她为难。”
      “你……是故意的?”
      “我这把刀,牧云合戈当然用不起……这次不顺他的意,定然还有下次。不如趁她对牧云合戈还有约束力,我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时将计就计。否则他日若被牧云合戈打个措手不及,那才是真的执拗蠢笨。”
      “寒江……”
      “行了,你赶快走。省得被牧云合戈抓个正着,坐实了穆如氏串通谋反的罪证来个一锅端,我这‘诱饵’就真成了毫无意义的诱饵了。”寒江摆摆手,做个驱赶的动作:“快走快走,在这儿碍事。”
      “寒江,如今你和她都不同往日立场,未来必不乐观,你好自为之!”

      黑影利落翻身而走,转瞬不见。牢外熙熙攘攘,为时已晚。
      在铁窗外烛火通明喧嚣若市的映衬下,牢内裹一袭月色轻声呓语的寒江益发捉耳——

      “我八岁起就决心要保护她……从始至终,我不在乎她是不是皇后;我只知道她在那个笼子里过得不好。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我真的只是一把剑该多好,没有思想,也不多想,只护着她的安全。纵然有一天她败了,也是我先断在她前面。”
      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决意已定。
      幼时一碗红烧肉不过无心插柳,更无意请君入瓮,他却义无反顾一脚踏入了笼,作茧自缚甘之如饴。后来,无处不在的笼时而会被责任与期盼压作麻痹,桎梏感亦随之弱化,然而当所闻所见皆可作她的样子,他便深知早已离不开这束缚:离不开她炖的入味却总带着他习惯的微苦的肉糜,离不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冷香,离不开她话尾总降一个调的音声,离不开她颈侧和眼角那粒精致的小痣……
      年少的情窦初开,茫然却坚定,固执地守了一生,便成了唯一的邂逅和眷恋。
      画地为牢,心甘情愿,与旁人何干?
      “所以你说,他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不是白费功夫?”寒江笑逐颜开,并未看向这边,但秋水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
      “结习未尽,”秋水开眼欠伸,却亦懒得坐起,向着寒江遥遥一指道:“固花着身。”
      寒江一愣,不禁打量几番,却是铁窗外侧那株杜鹃结了花,几点枚色绕着夏夜的风溜进这不吉之地,缀了他满身香。
      他拈起一朵,似念及什么,痴痴地笑起来。
      以卿色,饰我衣——
      结习未尽,固花着身。

      ………………
      …………
      ……

      初睹她庐山真面目,是在芒种的前一天。
      秋水至今记忆犹新。
      其实自寒江入狱至今,她已来过多次。不过先前皆是斗篷覆身,无福得见天姿。而今凭一缕冷香,终让秋水将眼前丽人与记忆中只与寒江隔栏无话的人重合到一起。
      劝下她对自己的杀着,却是秋水所闻的、他们间的第一句话。
      “终于有空跟我说句话了?”寒江上前几步,以身长优势定定望她,不舍眨眼,向她一摊手:“说好的银锁呢?”
      她缄默片刻,只回视他。他悻悻收了手,眉线一挑,嗫嚅道:“之前跟你说过,我以为那银锁是他们送的,小时候一时冲动就给扔了,也没找回来。后来才知道是你送的……你不是答应再给我一个同样的,这就忘了?”
      “那时本也没想着送你,”似忆起往事,她不禁莞尔:“你却攥着不肯松手,便送你了。早知道你喜欢,该打个更好的。”
      “不要更好的,就要那个。”神采明澈,抬眼望她。
      一时寒峰尽作春,远山更如青山媚。
      她和缓眉眼,笑而启齿:
      “那银锁为宛州老字号银匠特制。要造个同样的,来回也需月余,哪来这么快。”
      “哦……宛州。”尾音微挑,他不知想到什么,话锋忽转,似诘,似讽:“牧云栾不好应付吧?”
      却见她皓腕一动,素手轻摇,在鼻处扇了扇,唇线划开一抹浅笑,蓊若夏花初绽,百媚尽展——
      “你的吃食都经我手,今日炖肉更特地用了集上的盐,药材分毫不放,亦未放醋……怎得不闻涩意,只闻酸味?”
      寒江瞥她一眼,无言瘫坐于地,不起。
      她亦不在意,接过身后内官递上的一物,以布包裹,形长似矛尖。
      “寒彻还你。”
      寒江犹处原地,纹丝不动,不知所思所想。
      她垂眸凛神,立时夏花尽谢,瞳凝秋水,倾波一漾,凉意入骨:“先前你便不听我劝,自作主张……为了合戈,我该现在就杀了你。”
      布落,刃见。
      她持剑向他。
      见此情景,他不慌反笑,伶俐起身,一如一贯磊落。
      “你动手,”他上前几步,轻轻环住她的腕,将那把形制特异的剑抵到了自己颈侧:“我绝无怨言。”
      是时,犹不舍闭眼,目光如炬,以心意助燃,烧在那儿熠熠折光,似要把她刻在眼底,藏进心里。
      她撇眸,避开他视线。用力一挣,脱了他五指的圈缚,将剑扔至寒江脚下。后退时,几分颓然,几分倦怠:“去寻那你熟识的河洛工匠,让寒彻恢复原状,现在的寒彻不是真正的寒彻。”
      他捡起那把剑,反负身后,熟稔无比。
      回眸时,趁她未留意,两汪眸光便恣肆地粘住她,无讳无忌,满目眷眷。握拳许久,不知所言,终只低唤一声——
      “明仪……”
      “住口!”她却激烈回身,“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看似背了弑君之名,却不过将计就计……在你还能干预事态发展时,引合戈出来……你怎就不知,我不会顺合戈的意,杀了你?!”
      美目劲瞠,许是走投无路的决绝燃尽了她悠然自处的雍容,她逼视于他,破釜沉舟。
      “我……”他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我会尽快放你出去。做你该做的事。”她直视于他,语气依旧不善,眸光却软了下来。似前尘迷眼,又若孤注一掷:“但有朝一日,你手中寒彻若指向我儿,我必死在他前面。”

      ………………
      …………
      ……

      “她似乎……要放你走?”
      芳踪已杳,背影已散,秋水试探着开口。
      “因为她知道,锁住我,就是锁了她自己。”眼眶犹红,他却已绽然笑开,似并未因她方才的毅然决然而沮丧。眼若明镜,一派澄澈:“她还不放心,天天来看我,我天天都能见到她;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所以我乐得在这儿呆着,成全牧云合戈,成全她,也成全我自己。但如今……”一定,继而道:“她既如此希望,生生死死,我便拼上一次,求个了断。成功了,我就赢回她;失败了,也不需她知道,因为在她之前,我就不会说话了。”
      秋水不知道自己的神色,但看他一脸抚慰,便知自己该是把对他的担心现在了脸上。
      入了相思门,万般皆是那人的好,恁是无情也动人。
      “我从没想过当英雄,但我也不是懦夫。流芳百世遗臭万年,都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也不在乎。我能左右的,只是活着时,尽全力护着我想护的人而已。毕竟答应了她的,此生,绝不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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