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明溯流光

55、女王

　　雅苏格身为尤鲁国公主，除尤鲁文外，还要习得汉字。当年小小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学习另一个国家的文字，每每问母后，母后都面容苦涩、避而不答，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十九岁那年，她终于知道了答案。
　　尤越两国交好，为表诚意，国王要派嫡女去大越和亲。而这个嫡女，就是雅苏格。
　　谁也没想到，就在出嫁队伍出发的前一晚，西帐王叛乱，国王、王后、嫔妃以及王子公主们惨遭屠杀，只有雅苏格一人侥幸逃脱。
　　雅苏格一路风餐露宿，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到达了大越，结果却因饥寒交迫倒在了明阳城门前，万幸救起她的守城官员是楚逸的一方的人。在得知雅苏格身份后，他火速将此事秘密报告给楚逸，为防走漏风声，楚逸并未将雅苏格安排在鸿胪寺舍馆居住，而是将她悄悄送入良王府，嘱咐良王万不可泄露此事。
　　雅苏格逃至大越，只为一事，便是求楚逸派兵进入尤鲁，铲除篡位的西帐王。她承诺，只要大越助她复国，她将赔偿此次尤鲁对大越造成的全部损失 ，还会令尤鲁同大越永世交好，归还越灵帝时被尤鲁侵占的大越国土。
　　“朕与亲信大臣商议过后，决定准许雅苏格的请求，等东北战事一胜，便发兵尤鲁。”秦蓝梦在前去良王府的路上回忆着楚逸与她在密室中交谈的场景，“如今，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秦蓝梦：“陛下所说的‘东风’是……”
　　楚逸：“你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尤鲁与我大越不同。大越虽明令禁止后宫干政，但太后垂帘之事仍不在少数。而在尤鲁，女子绝不可参与政事，若有违背，立即处死，那个图黎罪后便是最好的例子……雅苏格虽贵为公主，亦不敢违此祖规，因此若铲除西帐王，她将让族中长老选取一位宗室男子继承王位，她本人则进入大越后宫，成为朕的嫔妃。你猜，对于她的这番想法，朕怎么看？”
　　“陛下若认同她的看法，便不会来找妾商议此事。”秦蓝梦道，“依妾看，雅苏格进我大越后宫，自然对陛下有利。一旦陛下助她复国成功，那她作为先王公主，身份无比尊贵。陛下可以此为由给她夫人的位份。与秦汉时期夫人有多位不同，大越后宫的夫人只可有一位，因此陛下可借此机会降了萧夫人的位份，削弱太后在后宫的势力。不过……”
　　楚逸：“说下去。”
　　“这点益处实在微不足道，”秦蓝梦继续道，“远不如对大越社稷的好处。雅苏格虽承诺与大越交好且归还领土、承担损失，但她若不在尤鲁掌权，这个承诺便会成为一纸空谈。所以，陛下所说的‘东风’，应该是指——让雅苏格管理尤鲁国政！”
　　“没错。且绝不是垂帘或辅国，只要雅苏格不是尤鲁地位最高的执政者，她的承诺就难以实现。因此。朕打算让其成为尤鲁国女王！”
　　前几日，楚逸将自己的想法告知雅苏格，却被其一口回绝。她认为自己身为尤鲁王族，更应以身作则，严守尤鲁祖训，绝不可做出此等“罪大恶极”之事。楚逸接连派了几位大臣去说服雅苏格，均以失败告终。尽管雅苏格一直谦卑诚恳地向大越求援，但在拒绝登基为王一事上，她显得异常强硬，连两道浓眉里都透露出一句：不行！
　　“这个雅苏格，是看准了朕想要收复失地的心思。”说至此处，楚逸神色略有不快，“不过既然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朕可不能让其溜走。丞相等人劝说无望，朕本想亲自出马，突然想到，后宫有一人，或许能帮朕解决此事。而那个人，就是你秦七子。”
　　此刻，秦蓝梦已猜到楚逸要她做什么了。
　　“秦七子，朕命你去说服雅苏格！”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接到命令的一瞬，秦蓝梦还是欣喜若狂、从她入宫到现在，虽时常与楚逸商谈政事，可让她独自处理朝政，唯有之前在密室批奏折的那一次。
　　如今，终于要有第二次了吗……
　　她激动万分地接下了这份任务，当然接下之前仍不忘假意推脱一下。在秘密前往良王府的路上，秦蓝梦思索着该如何说服这位倔强的公主。楚逸说，她和雅苏格均是女子，女子间有些话比男女间更好说出口。他这话倒没错，秦蓝梦目前想的是如何以女子的立场去让雅苏格动摇。
　　秦蓝梦的出现，着实让雅苏格吃了一惊。她只知道楚逸会派人来与她再次商谈，没想到楚逸这回居然派一名女子前来。
　　“越国不是也禁止女子干政么？为何总有贾南风、陆令萱之流？”想到这里，雅苏格对秦蓝梦平添了几分厌恶。
　　“你是何人？”语气还是有礼的，只是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秦蓝梦拱手道：“妾身秦蓝梦，乃敝国皇帝嫔妃，位列七子。”
　　“秦蓝梦？”雅苏格想了想，“原来是东北首拓之女。几年前，敝国的几个部落进犯贵国东北边境，您随父出战，斩杀敝国士兵数人。如今却卸甲入宫，甘当一个拈酸吃醋的嫔妃，从翱翔天空的苍鹰变为金丝笼中的鸟雀，真是可惜。”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杀敌卫国固然荣光，进入宫廷也不是毫无乐趣。”秦蓝梦莞尔一笑，“况且后宫嫔妃也并非全是拈酸吃醋之辈，不然陛下为何会让妾身前来呢？”
　　雅苏格：“秦七子，您不会也是来劝我为王的吧？若是如此，七子就请回吧。敝国不许女子参政。我身为公主，更应以身作则，不可违背祖训。所以此事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公主误会，妾身此行并非要说服您称王，而是劝您返程的。”秦蓝梦现在烛光下的笑容极为神秘，“既然贵国女子不能参政，那您现在向敝国借兵复国，并以两国交好、归还国土、赔偿损失为条件——这些事情，哪件不是国政？您既严守贵国祖训，还是莫要插手此事，早些进入敝国后宫，侍奉陛下、繁育子嗣才是您该做的。”
　　此言一出，雅苏格顿时面带愠色，道：“若非我兄弟被害，我也不会只身一人前来求援！我父王母后的子女现在只剩我一个，若我不能为他们报仇雪恨，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豺狼！我知自己已违祖训，正因如此，我才不该一错再错！”
　　秦蓝梦：“妾身倒不这么认为。公主违背祖训并没有对贵国不利，反而能铲除国贼、报仇雪恨，且能免除战乱，令两国百姓安居乐业，此等功德，公主何不敢受？看公主双手和案上书卷，您应是弓马娴熟、文武双全。难道您就甘心舍弃这一身的武功与才学，将一辈子都葬送在狭窄/逼仄的后宫，整日为了珠宝绸服、雨露恩宠与人争斗吗？妾身方才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可您入了后宫，恐怕不能像妾身一样感受到乐趣吧？单说一点，您入宫后，就再不能同从前一般，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了，这辈子连出宫门的机会都屈指可数。”
　　“这个我早有耳闻，贵国女子凡是稍有身份的，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敝国女子如天上的鸿雁般自由自在。”说到这里，雅苏格的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上了一股优越感。
　　秦蓝梦：“可据妾身所知，若贵国各部落间爆发战争，战败部落的女子便通通成为得胜部落的奴隶。有时为维护各部落间的安宁稳定，女子还会被当成礼品，和牛羊马匹一起送出，这点似乎和敝国并无区别。”
　　雅苏格微怒：“秦七子所言何意？”
　　秦蓝梦笑靥如花：“妾身并无他意，只是觉得，不论哪国女子，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女子在国泰民安时是藏在男子背后的影子，国破家亡时便沦为替罪羊与被欺辱的对象！公主，您口口声声说不可违背祖训，但您是否想过，您敬畏、严守的祖训就真的是正确的吗？若因行正义之举而违背祖训，又该如何判断对错？图黎王后的事情，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雅苏格心里咯噔一下，却仍口气淡淡道：“秦七子错了，您应该称她为‘图黎罪后’。”
　　九十年前，尤鲁国某将军造反，戛蛮国也向趁此机会入侵尤鲁。恰逢当时的尤鲁王体弱多病，居然在叛乱时中风晕厥，而王子尚且年幼，七大帐王和众臣也无权代掌国事，值此危难之际，王后图黎违背祖训，进入前朝，沉着冷静地一面平乱，一面派人出使戛蛮与其谈判，并让大军陈列两国边境以防不测。在图黎王后的指挥下，尤鲁最终转危为安。
　　然而，为国立功的图黎王后却没有成为举国敬仰的英雄。国王痊愈后得知此事，立刻以违背祖训为由将图黎王后打入大牢，朝中大臣及七大帐王纷纷上奏，请求国王处死王后。虽然王子公主们苦苦哀求但无济于事，图黎王后最终被缢死，还落得一个“罪后”的蔑称。
　　“真是可悲可叹，妾身虽非贵国人士，但也为图黎王后感到惋惜。”秦蓝梦面露哀戚之色，“称她为罪后，可她又何罪之有？公主，您难道从未想过，图黎王后暂掌王权，并非为一己私利，而是为救国邦于水火之中，即便如此，国王、臣工等人非但不念其功，还要将其处死，未免过于残忍吧？”
　　雅苏格眉心微动，嘴硬道：“图黎王后确实可怜，然法不容情。不管她目的为何，其违背祖训、破坏规矩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必须受国法处置。”
　　“公主认为图黎王后是违背祖训，所以当罚。可当年的国王、臣工、七大帐王却未必这么想。”秦蓝梦讽刺地笑了，“他们之所以要处死图黎王后，不是为了守住祖训，而是因为一个字——怕！”
　　窗外呼地刮起一阵朔风，将树上的最后几片残叶扫落于地。雅苏格双唇颤抖，沉默片刻，半信半疑地重复道：“……怕？”
　　秦蓝梦点点头：“他们怕，怕图黎王后的雄才大略，怕有朝一日大权旁落，更怕天下女子与他们平起平坐！当初定下这女子不可干政的规矩，便是要限制女子的出路。贵国严禁女子参政，敝国则要求女子守贞殉节、从一而终。公主，您说要遵守祖训，然，恶法非法，这种将女子贬至泥淖的律法和祖训又有什么遵守的必要！我们女子面对欺辱不知反抗，甚至助纣为虐，主动让自己与其他女子戴上枷锁，将自己的自由、才能和尊严通通舍弃，沦为附庸，这是何等的不幸与悲哀啊！您不能自己做主，在您父王的安排下与敝国联姻，从此您将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国家，与陌生的饮食、服饰、风俗习惯相伴终生。您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又能换来多久的安宁？春秋战国时，诸侯国间联姻无数，最后还不是在战火中接连灭亡？一旦将来大越和尤鲁再起兵戈，身为大越嫔妃、尤鲁公主的您又该如何自处？”
　　秦蓝梦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柄铁锤，将雅苏格封闭内心的厚重外壳砸了个粉碎。她像是不愿面对真实想法一般，猛地转过身去，拼命压制自己粗重的喘息。良久，她缓缓转过身来，颤声道：“就算……我不想联姻又如何……我做不了主……”
　　“那就让自己，能够做主。”秦蓝梦走近雅苏格，“请您，登上尤鲁国的王位吧！我大越定会助您一臂之力！”

　　冰怜在门外守着，听见屋外传来的打更声，开始忐忑不安。
　　秦蓝梦进去快一个时辰了，丝毫没有要出来的迹象。现已子时，冰怜担心秦蓝梦再不出来，恐会过迟就寝，劳损身体。毕竟如今的秦蓝梦再无以前的轻捷之态，那鼓胀的肚子时常让冰怜提心吊胆。她有时也会不解，自家大小姐从小生活优渥，且在东北三郡还可免礼教压迫之苦，为何还要为了一群不相干的女子南下入宫？不过转念一想，大小姐在东北顶多当个将军，南下后尽管经受磨难，以后却可能成为拯救天下女子的一代圣主，倒也值得。
　　冰怜这样想着，看着面前西洋钟的长针一点点地又走完了一格时，开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只见秦蓝梦迈出屋子，面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她向冰怜问道：“外面无人偷听吧？”
　　冰怜拱手：“请七子放心，奴婢一直在外守着，并无旁人。”
　　“那便好，”秦蓝梦舒了口气，“今日所言若是被旁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回宫吧。”
　　回到宫里，楚逸早已在辉阳殿密室中等她了。
　　“事情办妥了没有？”还不待秦蓝梦行礼，楚逸便迫不及待地问。
　　“陛下放心，妾万不敢辜负陛下嘱托。”秦蓝梦自信道，“雅苏格已同意继承尤鲁王位。”
　　“是么，你果真没令朕失望。”楚逸大喜之余，疑心亦起，“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秦蓝梦道：“妾不才，不过是晓以利害罢了。”
　　楚逸：“丞相等人何尝不是晓以利害，为何偏偏只有你成功而返？”
　　秦蓝梦不慌不忙地说：“陛下也说过，妾与雅苏格都是女子，女子见说起话来自然更容易咯。”末了又自嘲道：“妾比不得那些多才多艺的女子，只能动动嘴皮子了。”
　　楚逸将信将疑地盯着秦蓝梦看了一会儿，道：“你为朕立下大功，朕以后会重赏你。另外还有一事，”他的表情稍稍复杂，“因东北战事正酣，军需大大增加，而近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壮年男子大量减少，朕已让各地贴出告示——招募更多女子赶制军需。而大越前日又和西洋签了一笔瓷器单子，朕已下令让官窑招募女工，集训之后便可进官窑劳作了。至于待遇方面，自然不会亏待了她们。”
　　“真的！”秦蓝梦惊喜道，“那前来的女子人数如何？”
　　楚逸：“人数颇多，都是些贫苦人家的女子，让朕颇感意外，看来大越食不果腹的百姓仍是多数。” 说罢叹了口气。
　　秦蓝梦安慰道：“陛下宽心，凡事都不可一蹴而就，只要陛下矢志不移，大越定会重回贞康盛世。”
　　楚逸点了下头，然后说道：“既然事已谈妥，你便回去休息吧，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唯，妾告退。” 秦蓝梦恭敬地退下。
　　良王府内，雅苏格坐于案旁，阖目沉思。
　　她最终还是选择违背祖训了，毕竟她也不想将自己的才学与武艺浪费在那个狭小的后宫。
　　不过，令她颇感意外的是，在她同意成为尤鲁国王以后，秦蓝梦竟然还有话要对她说。
　　“公主殿下，您打算复国后与敝国交好，从此永不起战事。” 雅苏格回忆起秦蓝梦与她的谈话，“那容妾身多嘴一句，自大越立国以来，尤鲁便屡次犯我边境，虽有几次停战协议，但换来的安定并不长久。您这次既说要让两国永久交好，是想好对策了么？”
　　“不瞒七子，我对此事十分头疼。”此时的雅苏格已对秦蓝梦有了很大改观，因此也一改之前的排斥之态，“从前两国间的战事确实都是由敝国挑起，在此，我向贵国赔罪了。” 说罢，深深鞠了一躬，继续道，“敝国国民以游牧为生，每每天灾降临，百草凋敝，牛羊骨瘦如柴，民不聊生，敝国便会出兵进犯贵国，掠夺财富。若有办法让敝国在天灾时也能衣食无忧，侵略之事想必也会逐渐减少，直至杜绝。”
　　秦蓝梦微微一笑：“若公主不嫌弃，妾身有一办法，或可一试。”
　　雅苏格眼睛一亮：“请七子赐教。”
　　秦蓝梦道：“在贵国，牲畜往往象征财产。尽管贵国在四十年前就已推行货币，但民间的交易还多为物物交换，一旦牲畜没了，这人也就相当于一贫如洗，难以生存。但贵国有一群人，他们不再饲养牲畜，而是来往于各国之间，买卖货物，即便家中没有牲畜，他们也能从别国购来衣食，免收冻饿之苦。”
　　雅苏格问：“七子说的莫非是……”
　　“商贾！”秦蓝梦声如洪钟，“贵国虽有商贾，然数量稀少，公主登基后，一方面可与多国设立互市，将贵国的牲畜、草料、肉干、奶酪等特产销往异邦，并从异邦购买贵国所需。另一方面禁止以物易物，令举国上下只可用钱币购买货品。同时，公主还可将部分草场归为朝廷所有，从草场获取之利也尽归国库，一旦天灾严重，贵国也有充足的钱粮去赈济百姓。另外，从位置来看，贵国南接大越，北邻北露，若在贵国国内开辟几条商路，允许三国互通有无，如此不仅使贵国国富民安，也能让越尤两国往来频繁，增进情谊，减少直至避免战事。当然，如果今后贵国商贾人数渐多，公主也要及时制定相关律法，防止商贾在天灾时哄抬物价等事件出现——以上种种实行起来绝非易事，妾只是给公主个提议，至于是否实行、如何实行就要取决于您了。若您觉得妾身的提议有可取之处，回头便可与敝国皇帝陛下商议此事，不过还请您替妾身保密，万不能让旁人得知此事乃妾身所提。”
　　“设立互市，开辟商路么……”回忆结束的雅苏格喃喃道，随后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倒是个不错的提议。看在你为我尤鲁指了一条明路的份上，我就替你保密了，毕竟擅长国政的女子在越国也不好过。不过……我才不信你会从嫔妃的生活中获得乐趣。就让我看看，你今后会在越国掀起怎样的波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