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明溯流光

54、罅隙

　　秦蓝梦听闻夏青鸢晕倒，便急匆匆前往韶音阁探望。夏青鸢尚未苏醒，气若游丝，宫人们正用小银勺乘着汤药一点点往她口里送。
　　“该死的王玓瓅，居然来这一手！”秦蓝梦恨恨道，突然间又有一股凉意蹿上脊梁：不对！
　　祺乐轩既已封宫，为何王玓瓅还能让黄门外出？
　　还有夏郡守失踪一事，连自己也是刚刚知情，那王玓瓅之前是如何得知的？
　　太可疑了。
　　“臣给秦七子请安。”突如其来的声音把秦蓝梦从沉思中拽了出来，原来是椒房殿的小黄门，“中宫请您去椒房殿一趟。”
　　正好，她正准备去找皇后。
　　椒房殿充满了压抑的气息。皇后面色凝重，看到准备向她请安的秦蓝梦，也只是低声让她免礼，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皇后不出声，秦蓝梦也不好率先开口。两人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听皇后道：“宫中出了何事，想来你已知晓。祺乐轩封宫后，你可有派人对其严加看守？”
　　“回中宫，妾确实派人严守祺乐轩，不许一人出去。听闻此事，妾倍感惊心，不知那黄门是如何出去的。还有夏郡守失踪一事……”秦蓝梦低头道。
　　皇后道：“前些日子，陛下同我说过夏郡守之事，我本打算先瞒着夏长使，谁知竟被王氏抖了出去。话说那王氏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我越想越觉得可疑，想听听你的看法。”
　　秦蓝梦思索片刻道：“中宫，或许我们都小看了王玓瓅。她整日以跳梁小丑的模样在宫里上蹿下跳，谁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可如今一想，此人身上疑点颇多。王玓瓅乃卫尉之女，即便是庶出，其母也是小家碧玉，怎么教养出的女儿这般粗俗无礼，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且此人过于胆大妄为，屡次以下犯上，丝毫不畏惩处，也从不担心此举是否连累家人。”
　　“所以，王玓瓅应该不是只身一人。她背后定然有一座靠山。”皇后的声音在椒房殿中回荡：“陛下曾对我说过，你认为萧夫人无用，太后可能会在嫔妃中安排其他人手，现在看来，此人是王玓瓅无疑。至于李八子——她应是无辜的，不过是太后用来混淆视听的罢了。”
　　“一般人都认为细作行为低调，王玓瓅如此张扬，难怪无人怀疑到她身上。”秦蓝梦越说越觉可怕，“太后还摸清了每一人的脾气秉性，她知中宫您心地宽厚，只要王玓瓅没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您便不会取她性命。而妾虽有协理六宫之权，但对于涉及嫔妃生死之事仍不敢擅自决断，因此王玓瓅一边行种种轻狂愚蠢之举让我们对其无所戒备，一边暗中替太后办事。”
　　“可她究竟为太后办了何事？”皇后蹙眉回想，“除了此次意图害你小产，她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实际帮助太后的事情。而且害人小产的方式千千万万，在众人经过之处做手脚实在不够高明，也不够隐蔽。”
　　秦蓝梦：“或许是她们狗急跳墙了也未可知。之前妾的一些饮食、脂粉头油里被放了伤胎之物，好在妾警觉，每每用膳、梳妆之前都让人检查过。太后一见这些方法不中用，才动了别的心思吧。”
　　皇后：“再往前想，就是账本之事。当时我和你仔细排查了椒房殿和碧蓝殿，均无发现可疑之人。难道是王玓瓅用了什么手段……”
　　两人正探讨着，一个中黄门进来报：“中宫，王少使仍未招。”
　　皇后声色微厉：“审了一夜还未招么？那便……用刑吧！”
　　中黄门一惊，还是立刻回了句“唯”，匆匆退下了。
　　“若此人真为太后细作，我决不轻饶。”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随后看向秦蓝梦，神色又柔和起来，“秦七子，昨夜夏长使听闻噩耗便晕厥了，你今日可有去看过她？”
　　秦蓝梦：“去过了，她还未醒，真令妾担心。”
　　“也真是难为她，我回头好好劝慰他一番，你作为她的好姐妹，也要多开导她才是。”皇后叹了口气，“陛下已派人去寻夏郡守了，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话音刚落，只见另一位中黄门来报：“中宫，穆七子求见。”
　　“传。”在得到皇后准许后，穆媆萍莲步轻移，行至凤位前，“妾给中宫请安——禀中宫，妾已抓到谋害龙胎之人，请中宫发落！”
　　“谋害龙胎之人？难道是……”秦蓝梦想。
　　“哦？此人是谁，你是如何揪出他的？”皇后问。
　　“此人为昭阳殿一宫女，名唤歌扇。她藏得极深，妾将其揪出，委实费了一番功夫。”穆媆萍将起因经过娓娓道来：
　　原来，数月前秦蓝梦发现山楂糕有问题后，便将此事告知了穆媆萍，自那之后穆媆萍便对昭阳殿的宫人严加排查。因莪术粉是在制作过程中加入的。所以穆媆萍一开始将排查重点放在了负责膳食的那几人身上，结果一无所获。穆媆萍认为自己的思考方向出了问题，于是假意放弃追查，隔三差五给和秦蓝梦互送礼品。她觉得此人一次害人不成，定然还有第二次。终于，两个月后，在一盒口脂中再次发现了伤胎之物。
　　“这次的药不是一般的麝香、红花，而是由数味药材调配而成，用后不会有任何不适，临盆时却会诞下死胎。妾细细查验过那盒口脂，发现盒子虽是昭阳殿的，但口脂却比宫中手艺略微粗糙。妾就想着，宫中脂粉的制作手法乃是绝密，唯有少府的人知晓，因此这盒口脂绝非少府之外的宫人照猫画虎所制，十有八九是出自宫外，且该口脂虽不如宫中精细，倒也是上品，非一般人能制。于是妾派人带着半盒口脂去宫外各个有名的脂粉铺子寻查，最终认出，此乃京城名声最大的脂粉铺子‘品朱阁’所出，是少府一中黄门在外出采买时命品朱阁的一名制工做出此物，带回宫后暗中交给歌扇的。之前也是她听见我吩咐小厨房准备山楂糕，才让那中黄门到宫外的酒楼做了一份掺莪术粉的，带回宫后与普通的山楂糕调换。妾已将歌扇和那个中黄门带来，请中宫发落。”穆媆萍道。
　　“陛下登基后严查私相授受，不想还有漏网之鱼”，皇后对椒房殿小黄门下令道：“先将此二人收监，再严加审问。务必死守此二人，万不可让其丢了性命，太后手下的人最擅使自我了断一招，这次绝不能让其得逞。”
　　待小黄门退下后，皇后又对穆媆萍道：“穆七子，若此次真能从这二人身上审出什么，你功不可没。我会上报陛下，晋你的位份。”
　　“中宫过奖，妾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虽这样说，穆媆萍还是难掩双眸中的兴奋之色，随后说道：“中宫，此事涉及太后，着实棘手了些，还是派人将其告知陛下吧。”
　　皇后摇头：“不可。陛下已为朝政劳心费神，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且我既为六宫之主，尔等手握协理六宫之权，也该尽自己之力为后宫和大越排忧解难，怎能一味依赖他人？”
　　“中宫所言极是，妾知错了。”穆媆萍垂首。
　　“总之，若此次能让这几人吐口，太后纵然是陛下亲母，也无法安然无事。”皇后的神色染上希望与明朗的色彩，“前朝后宫双管齐下，是到了该变天的时候了。”
　　秦、穆二人从椒房殿退出后，秦蓝梦提出，再去看望一下夏青鸢，于是两人分别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自己宫里取些补品，随后一起赶往韶音阁。
　　此时夏青鸢已醒，却仍是精神萎靡，面如金纸。秦、穆二人上前询问其身体状况。竟得不到一句回应。二人觉得夏青鸢应还是沉浸在惊惶、痛苦中无法自拔，因此打算等下次她情绪稳定了再来看她。谁知正当她们准备离开时，夏青鸢突然开口了：
　　“秦姐姐。”
　　秦蓝梦惊喜道：“青鸢，你感觉好些了吗？”
　　夏青鸢面无表情：“我有事要问你。”
　　“何事？”秦蓝梦闻到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的异样味道。
　　夏青鸢没有看她，木着脸幽幽道：“家父失踪一事，你是否早已知晓？”
　　“啊？”秦蓝梦一瞬间有些发懵，“不，我也是今日才得知的。”
　　“是么？那也太不合理了。”夏青鸢冷冷道，“平日陛下对你最为器重，于你而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早已名存实亡，你进辉阳殿伺候笔墨的日子比我侍寝的日子还多，陛下难道从未和你说起家父之事？”
　　“青鸢，你误会了。”秦蓝梦辩解，“这次的事，陛下从未同我说过，他只告诉了中宫一人！”
　　“那更奇怪了。”夏青鸢显然不信秦蓝梦所言，“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王玓瓅一个小小的少使怎会知晓？”
　　“这……”见秦蓝梦心有顾忌，穆媆萍将其拉至一边，耳语道：“蓝梦，我知你是替青鸢着想，不想让其卷入纷争。但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青鸢既为后宫中人，便不可能一直置身事外。与其让她蒙在鼓里继续误会你，不如告诉她真相，一来能解开误会，二来也能使她有所防范，对你、对她都好。”
　　秦蓝梦想了一会儿，认为穆媆萍言之有理，遂行至夏青鸢身边说道：“青鸢，不瞒你说，王玓瓅不是普通女子，她是太后手下的细作。你平时看出太后与陛下不睦，其实她多年来干预朝政，早已和陛下势不两立！我们入宫后遭遇的种种磨难多为太后搞鬼。就连那次出游遇刺也是太后一手策划，目的是除掉我和媆姐姐这两个中宫的帮手。夏郡守一事，定是太后告知王玓瓅的。”
　　夏青鸢：“即便如此，我不信你真的不知！”
　　秦蓝梦：“青鸢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太后离间我们的诡计啊！你仔细想想，隐瞒夏郡守的事，对我有何好处呢？”
　　“那姐姐你与我交好，又有何好处可言？”
　　夏青鸢的这番话让秦蓝梦措手不及。一旁的穆媆萍见秦蓝梦被这般质问，心中不忿，撇嘴道：“青鸢，你这话不对吧。若你从一开始就对蓝梦不理不睬，甚至与她划清界限，她就算天天跟在你后面也成不了你的好姐妹啊！”
　　夏青鸢一怔，怒极反笑：“穆七子的意思，是说我一个巴掌拍不响了？”
　　“我可不是这意思。”穆媆萍挑眉，“本来嘛，我也不喜欢巴掌拍响、苍蝇叮蛋这些俗话，只因总有人用这些俗话诋毁受害之人，为恶人开罪。不过你和蓝梦的交情，的确不是她强迫你所得，你之前不也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吗？”
　　“好了，媆姐姐，我知你是为我好，但青鸢现在心绪不宁，难免口不择言，我们还是先走吧，等她冷静下来再说。”秦蓝梦扯了扯穆媆萍的袖子。
　　“我口不择言？我所言句句发自真心！”夏青鸢吼了起来，把韶音阁的宫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没想到一向温和柔顺的夏长使居然也有雷霆大怒的时候。
　　穆媆萍见夏青鸢如此，适才来探望时的同情之心立刻烟消云散，气道：“当日你被刺客劫持，是谁救了你？你竟这般疑她！”
　　“谁让她救了？我没求她救！”夏青鸢气喘吁吁，“我固然胆小怕事，当时却也没到吓晕的地步！我也不知道为何就突然头晕目眩了！我被劫持，错不在我，若没有这个晕倒的意外，我也犯不着让她救！”
　　“忘恩负义。”穆媆萍哼了一声，“蓝梦，看来她已经信不过你了，我们走！”
　　虽知夏青鸢此刻失了理智，但这样冰冷的一番话确实寒了秦蓝梦的心，她没再多说什么，和穆媆萍离开了。
　　之后过了半月左右，后宫中一直未出现楚逸的身影。随着身子愈渐发沉，秦蓝梦也懒得动弹，整日在碧蓝殿中看书，偶尔帮着处理后宫事宜。令她郁闷的唯有一事：楚逸不进后宫，也不叫她去伺候笔墨，她打听不到前朝的任何消息，不知东北的战事如何。
　　“又在歪着看书啊，不怕累吗？”穆媆萍笑盈盈地进门，“我带了些枣泥糕来，你先歇歇，用些点心吧。”
　　“媆姐姐快坐，冰怜，上壶普洱！”秦蓝梦笑着坐直了身子，“大冷的天，劳烦姐姐还来看我。”
　　“瞧你，这么见外作甚。”穆媆萍今日着一身缙色衣裙，为这阴冷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暖色，发髻上的东瀛蜻蜓玉珠子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碎金箔般的光泽，与其棕黑色的头发极为相配。她抚着秦蓝梦隆起的腹部，“最近感觉如何？他有没有再踢你？”
　　秦蓝梦笑道：“踢了。有时半夜还被他踢醒了。看来他是迫不及待想出来呢。”
　　“这般好动，应该是个皇子吧？”穆媆萍眼睛亮了。
　　“其实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的骨肉。虽说大越男人当道，生皇子的确有助我富贵荣华，但我可不是那种光想靠生儿子上位的女子，就算是公主，甚至无子，我也能凭着自己的力量扶摇直上。”
　　“你觉得这可能么？”穆媆萍叹气道，“不瞒你说，家母生我五弟时，险些难产去世。为此，我长姐对生育一事万分恐惧，不想嫁人，可最后还不是被赶上了花轿。到了夫家，因连生了三个女儿而被婆母嫌弃，她为了能在夫家站稳脚跟，也开始遍访名医，寻求生男之法，一通汤药下去，儿子是生出来了，人也憔悴不堪，。有时，我们女子不是不觉得世道不公，只是我们真的无力与之对抗，最后只得屈从。”
　　“正因无力，才更要积攒力量。”秦蓝梦并未将此话说出，她暗中攥紧了拳头，感受着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将温热的血液传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告诉自己，后宫虽冷，但自己的血是热的，只要血还是热的，那她就必须完成自己的目标。
　　“话说，前朝出了什么事情，你可知晓？”穆媆萍换了话题，“陛下不是经常召你去辉阳殿商议政事吗，为何近日没有？”
　　“我也不太清楚，而且你发现了没有，这些日子陛下连后宫也不进了，莫非是朝廷上发生了什么极为要紧的大事，陛下实在脱不开身？”
　　“以往我对朝政不甚关心，只是这次我还真想知道，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穆媆萍缓缓饮了一口普洱。
　　一个阴冷的夜晚，秦蓝梦用完安胎药后，突然听人来报，要她去辉阳殿伺候笔墨。
　　如今的天气比半月前更为寒冷，秦蓝梦却不觉冷了，尤其是“辉阳殿”三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时，她心跳加快，腹中的胎儿似有所感应，也踢了她一下。她抚了下肚子，心中暗自哂道：“怎么，你也想处理朝政吗？”
　　秦蓝梦进入辉阳殿，被楚逸的一个抬手免了行礼，楚逸朝她使了个眼色，朝后殿走去，秦蓝梦紧随其后。
　　果然，又要用到那间密室了。
　　楚逸启动机关，两人进入密室。借着夜明珠的光芒，楚逸看了看秦蓝梦的肚子：“比先前又大了些，近来可还感到不适么？”
　　“谢陛下关心，妾近日感觉甚佳。”秦蓝梦道。
　　楚逸：“那便好。海氏的临盆日近了，即便她产下皇子、太后用何等手段，朕也不会立其为太子，你就安心等着你的孩子出世吧。”
　　“是，陛下。”秦蓝梦道，“陛下，您带妾进密室，且这段日子一直未进后宫，想必是朝廷上出了什么要紧事吧？”
　　楚逸点了点头，右手搭在秦蓝梦肩上，低声道：“是有一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翌日亥时，画栋飞甍的良王府内，一个女子坐在布置精巧的屋里，翻阅一本兵书。
　　她早已没有前些时日的狼狈相，梳着数根及腰的辫子，上缀五彩珠玉。原本那件破烂的皮袄也换成了淡紫色的袄裙。案上的奶茶已凉，却没有用过的痕迹。倒是墙上挂的短刀已在短短十几天内变钝，刚刚才叫人打磨好。
　　女子的专注被侍女的一声“宫里来人了”打断，她合书抬首，令宫中人进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进来之人也是个女子，且身怀六甲。她惊讶之余，只听那女子浅浅笑道：“妾身秦氏有礼，见过尤鲁国雅苏格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