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明溯流光

52、谏言

　　太后与海流丹交谈完毕后，便同萧夫人回了长信宫。萧夫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木木地看着前方，双目如鱼眼般无神。
　　“海氏入宫不久，却比你会做事。”太后冰冷的语气中竟破天荒地掺了一丝焦躁，“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毫无建树，混吃等死？”
　　面对太后的指责，萧夫人依旧平静淡定，她以手指蘸茶，在案上画着没有意义的图案，缓缓道：“太后不必动怒，您既知妾烂泥扶不上墙，为何不赐妾一死，也好还您清净。况且您口中的建树，不过是当您的走狗，或是为陛下生儿育女罢了。等您目的达成，我这颗毫无价值的棋子就会被您丢弃。反正最后不过一死，妾何不及时行乐？”
　　“老妇早就说过，待老妇成就大业之日，你若有功，老妇定会放你出宫，你却从未信过。”太后无奈道。
　　萧夫人嘴角抽动一下：“一个连亲妹妹遗骸也要利用之人，叫妾如何能信、如何敢信？反正妾已经想通了，母亲与小妹故去多年，想必早已投胎转世，她们的尸身是否存在，妾已经不在意了。”
　　“你不会投靠了秦蓝梦吧？”太后表情阴沉起来，“你以为，她真是老妇的对手？”
　　“太后何出此言？妾不想任何人当妾的靠山，只想一人静静地活下去，看看我和苏萧两家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萧夫人用沾满茶水的手指一下下弹着，案上布满水珠，“且您认为自己可成大业，未免言之过早，您让陛下与秦万钟君臣离心，就不怕此战我大越惨败？若大越国土尽落敌手，您的大业又如何能成呢？”
　　太后慵懒地说：“老妇了解逸儿，他不会蠢到现在就处置秦万钟。老妇前几日找他，只是想让他对秦万钟略起疑心而已，这疑心会一天天扩大，等仗打完了，才是他选择对秦家下手之时，因此老妇的举动对战事毫无影响。毕竟家事再大也大不过国事，这个道理老妇还是懂的。”
　　“您懂，不代表苏萧两家的人都懂，”萧夫人的茶杯彻底被她弹空了，“昨日萧辰的夫人冷氏入宫，和妾闲谈，说萧辰在秦万钟手下颇为不满，此次出征前便发了一通牢骚，说要给秦万钟颜色瞧呢。”
　　“这个蠢货！”太后闻言，拍了下案几，“出征前老妇就发话，让苏萧两家暂时放下私怨，一致对外，有什么事等战事结束后再说，不曾想他们非但在朝堂上对秦万钟屡次弹劾，连战场上也不安生了！”
　　萧辰是萧夫人的堂侄，年方十七，从小在蜜罐中长大。三年前被太后塞进东北军营，一为磨练意志，锻炼本领；二为监视秦万钟的动向。但这小子哪方面也没做好，整日在军营游手好闲，耀武扬威。此等不学无术之人在家族威势下竟被提为军侯，让秦万钟颇为头痛。
　　太后生怕萧辰在紧要关头搞事情，于是急召其父萧稻入宫，一番训斥后，命其写下家书寄与萧辰，当中还附上太后亲笔所书的密旨，令萧辰安守本分。
　　至于家书和密旨能否起到作用，短时间内就不得而知了。
　　天渐渐冷了，秦蓝梦的身体反而随下降的气温好了起来。脸庞恢复了红润，胃口也变大了。自怀孕的不适感大大减轻后，秦蓝梦立刻从懒惰散漫的生活模式中走出，回归到协理六宫的行列当中。
　　秦蓝梦孕中的工作状态着实令皇后与沈翠微吓了一跳：笔头在纸上跑得飞快，眼睛盯着密密麻麻的账目，似要冒出光来。没过多久，她手中的账目就已全部看完，且毫无错误。
　　“妹妹真是效率过人啊，姐姐自愧不如。”沈翠微笑道。
　　“姐姐过奖，是中宫心疼妾，分给妾的账目过少，所以妾才能这么快看完。”秦蓝梦道。
　　“还说呢，你身怀六甲，若不是你苦苦哀求，我连一卷账本都不会让你看。”皇后笑得颇为无奈，“你现在应该安心养胎，协理六宫劳心费神，交给旁人即可。”
　　“多谢中宫关怀，如果妾身子不适，自然会好生将养，但妾如今身体康健，便想做些事情，总好过碌碌无为，手无寸功。”秦蓝梦道。
　　“怎会是手无寸功，嫔妃为大越繁衍子嗣，也是大功一件。”沈翠微道。
　　“可我不想让自己的功劳全是靠怀孕生子换来的。”秦蓝梦饮了口杏仁茶润喉，“妾不擅女红、书画，只好管管账目，让自己还有用武之地了。”
　　见秦蓝梦说到这方面，沈翠微便向皇后问道：“中宫，您之前说会按售卖所得的钱财数量论功行赏，从眼下的账目来看，拔得头筹的非蒙良人莫属，连不少异国商人都中意她的绣品，如今是供不应求了。”
　　“蒙良人绣功绝伦，莫说明阳，就连姑苏最好的绣娘也要对其甘拜下风，国库日渐丰盈，她功不可没。”皇后莞尔一笑，“其他妹妹功劳也不小，沈八子，你的字帖被人争相购买；秦七子，若非你提出广开口岸的建议，大越的财政恐怕还要吃紧好一阵子。你们的功劳，陛下和我牢记于心，封赏时不会少了你们的。”
　　“妾多谢陛下，多谢中宫！”秦沈二人起身向皇后行礼。就在这短短的交谈间，“论功行赏”这四个字让秦蓝梦头脑中又迸发了新的灵感。
　　几日后，楚逸让秦蓝梦去伺候笔墨。不过她身子愈发沉了，到了辉阳殿后，楚逸也仅仅是让她坐在一旁，商讨国事而已。
　　秦蓝梦坐在殿中的圆凳上，楚逸问她一句，她便回一句。她认为这样才有意思，比整日待在后宫绣花要舒服多了。
　　奏折批完，但楚逸显然没有离开龙座之意，他斜着看秦蓝梦一眼，道：“正坐辛苦，朕便命人备了圆凳，你用着可还习惯？”
　　秦蓝梦拱手：“谢陛下/体恤，妾的家乡都是用凳子和椅子的，不过家父认为，人不可忘祖，因此命妾和小弟学习正坐。”
　　“那你与秦修一定吃了不少苦。”楚逸转过头来，“先帝崇尚汉代文化，所以命举国上下禁止胡坐，恢复正坐。朕儿时学习正坐，也是苦不堪言。”
　　“那陛下何不取消先帝的这条法令呢？正坐辛苦不说，还会令双腿变弯。”秦蓝梦道。
　　楚逸道：“此等小事，放在以后也无妨。其实民间已有不少人用回板凳椅子，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明令禁止。”
　　秦蓝梦接着话头道：“说道胡坐，妾今日查账时，发现有不少胡人和西洋人喜爱大越之物。钰姐姐、胡长使、刘长使等人的绣品最得其青睐。妾想着，丝绸锦缎已是价格高昂，若是绣上图案，便能以更高的价格售出，陛下何不鼓励各绣馆多制些精美绣品销往邦外，如此一来，各绣馆的收入增多了，朝廷对其征收的赋税自然也就多了。”
　　楚逸道：“这个朕早就想过，并在民间颁布诏令，今年被绣馆买去当绣娘的女子数要远超往年，东西织室也招了大批绣娘进来。”
　　“这些绣娘从小便与绣馆签下死契，婚嫁之事也由绣馆做主，只因绣馆不想让自己的绣技外流。”秦蓝梦悠悠道，“未出阁的少女尚可为国效力，那些嫁为人妇的女子难道只能一生困于家中？”
　　“你想说什么？”楚逸蹙眉。
　　秦蓝梦正色道：“如今尤鲁攻打大越，其他几国也对大越虎视眈眈。为以防万一，大越必须时刻做好万全的准备，钱财、军资缺一不可。而以往与之相关的都是男子，男子在外挣钱养家，女子在内相夫教子，故有‘男主外，女主内’之说。可妾想着，两人总比一人做得多，若让女子也如男子般外出劳作，便能使大越劳力增加，富强更甚。”
　　秦蓝梦此言，不只是为了自己脚下的华夏土地，还为了那些女子。她很清楚，造成男尊女卑的原因之一就是女子无法挣钱养活自己，因此只能依附男人，她想趁此机会让女子也拥有一个摆脱束缚的机会。
　　只是她也明白，要想达成此事，绝不简单。
　　果然，楚逸目光凌厉起来，斥道：“荒谬！我大越又不是没有男子，若征用妇人，岂非苛政！此举只会令民怨沸腾！”
　　“陛下息怒，若给这些女子充足的休养和工钱，便不算苛政。大越的已婚妇人不在少数，如此多的劳力，竟要困于室内，白白浪费，陛下不觉可惜吗？”秦蓝梦可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提升女子地位，只能往楚逸喜欢的方面说。
　　“那也不可，既已嫁为人妇，抛头露面便有违礼法。”楚逸的想法依旧没有动摇。
　　秦蓝梦：“陛下，于国无利的礼法要它何用？将女子缚于家中，是能令国库充盈，还是能兵强马壮？陛下有所不知，许多贫苦人家的妇人为了生计，早已选择抛头露面，于闹市中售卖商品，陛下何不干脆让女子名正言顺地出门谋生呢？”
　　楚逸：“让女子出门又有何用？你既读过《韩非子》，就应记得那句‘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①’。如今虽非战国乱世，朕读此言也觉得过于偏激，但女子力弱，无法如男子般锄禾耕田、上阵杀敌乃天定的事实。女子就算能为国效力，其力也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秦蓝梦：“陛下，世间万事并非只需蛮力。像织布、刺绣就是需要技巧与细致。而采茶，瓷器的制坯、刻花都是女子可做的。恰巧这些事物又大受异邦人欢迎，如让女子参与劳作，便有源源不绝的绫罗绸缎、茶叶瓷器销往异邦……”
　　“即使朕同意，那些妇人的夫家也未必同意，”楚逸打断了秦蓝梦，“妇人在外，如何确保其无贞洁与性命无忧？若派遣护卫，可护卫皆是男子，难保不会与妇人有染。”
　　秦蓝梦道：“这个是难办了些，可也不是全无办法。如今后宫的主子稀少，也无需太多宫人伺候，陛下可以先划出一部分雇佣妇人的场所，将宫中多余的黄门和宫女派出宫对这些妇人进行保护，奉旨行事的宫人，一般人也不敢惹。等政令推广后，陛下也可制定与之有关的完善法令，护妇人周全。虽然需要的日子不少，可历朝历代任何召令的施行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只要耐心等待，各方面最终都会步入正轨。”
　　听完此番话，楚逸终于不再驳斥她，自己陷入了沉思。他其实不算迂腐，秦蓝梦的一番言语中有不少地方他认为在理，但心中似有兽爪抓挠一般，令他颇为不适。半晌，他开口道：“朕知道了，此事绝非儿戏，明日早朝，朕会与群臣商讨此事，若群臣反对，朕也无法一意孤行。”
　　“多谢陛下，您肯听妾一言，妾已感激不尽。”秦蓝梦面对楚逸跪下，“只是陛下，妾求您一事，明日早朝，请您莫要告知群臣，此事乃妾所提。”
　　“放心，你不说，朕也会这么做。”楚逸深深地看着秦蓝梦，“若让外人知晓，不但群臣会说后宫不得干政，就连太后也会借此联合臣工向朕发难，让朕赐你一死。你现在对朕而言还有用，朕要你活着。”
　　秦蓝梦恭敬地向楚逸行了一礼。
　　翌日深夜，皇后正待歇下，突然听见黄门通传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了楚逸的身影。
　　“陛下怎么突然到椒房殿来了？上了一天的朝，陛下肯定累坏了。瑾芳，上壶菊花茶！”皇后上前服侍楚逸坐下，给他揉着肩膀。
　　“开了早朝又开晚朝，确实有些累。”楚逸面带倦色，“毕竟这种前所未有之事，会在朝廷上掀起轩然大波。一场朝会无法解决。”
　　皇后试探性地问道：“妾斗胆问一句，何事令陛下如此看重？”
　　楚逸将秦蓝梦向他所求之事跟皇后说了一遍，皇后吃惊之余问道：“那结果如何？”
　　楚逸呼了一口气：“朕准了。此事惹得群臣激愤，纷纷出言反对，认为其过于荒诞，有违伦常。朕本就不太认同秦七子的看法，臣工之言正和朕意。可最后，有一人改变了朕的想法。”
　　皇后问：“何人？”
　　楚逸笑了一下：“是——施宇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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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韩非子.六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