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明溯流光

47、弑母

　　夜深了。
　　异乡新宅虽抹去了丧葬的气息，却没有赶走彻夜的梦魇。
　　“洛儿，你要小心你母亲，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话未说完，乳母就断了气。
　　“娘——！！！”施宇洛吼破了嗓子，眼泪决堤。
　　“哭什么！”一记戒尺抽在他的背上，仝氏凶神恶煞地骂道，“一个出身卑贱的下人，你居然管她叫娘？我才是你母亲！你眼中还有没有人伦纲常？来人！动家法！”
　　“我是你母亲，你别想逃离我的手掌心……我是你母亲……我是你母亲……”仝氏的脸突然变大，大的连身子都看不见了，渐渐地，一个脸分裂成了两个、三个、四个，围着他转来转去，伸出钢针般的舌头，吸食他的鲜血。
　　施宇洛被刺的遍体鳞伤，他长眉竖起，掰断刺入身体的钢舌，冷笑道：“仝氏，你少来耀武扬威！你已被我亲手了结，休想再动我一分一毫！你——给我下地狱去吧！”
　　手中的钢舌被施宇洛狠狠掷去，仝氏惨叫一声，烟消云散。
　　“！”施宇洛睁开双眼。细碎的阳光已从帘子的缝隙中洒进来。他全身动弹不得，也无法出声，只得拼了命地将头向旁拧去，终于恢复了正常。
　　梦里的鲜血，原来是浸透衣衫的冷汗。他自嘲一笑，觉得要摆脱噩梦，还要不少的时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施宇洛在前些阵子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当时，一蹶不振的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混下去了，直到接到了皇帝的圣旨，让他入京面圣。
　　他瞬间恢复了精神，自己多年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总算是能出人头地了。
　　对于此事，仝氏一开始面露喜色，第一次对施宇洛嘘寒问暖起来。施宇洛虽说还没有完全原谅她，但也不似之前那般恨了。
　　谁知，就在他第二日兴致勃勃地准备出门时，下人突然来报，说仝氏突然染病。施宇洛无奈，只得去侍奉汤药。
　　施宇洛每日无微不至地照顾仝氏，可一个月过去，仝氏的病毫无好转。施宇洛心生疑窦，悄悄派人盯着，最后的真相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仝氏压根没病，从头到尾都是伪装。
　　当她得知施宇洛即将入京时，自然是喜的，心想这下能和旁人好好炫耀一番了。待她冷静下来后，却又生了悔意。
　　自己讨厌这个儿子不假，整日唠叨他不能如裴哲般进京也是真。可如今他真要进京了，自己竟害怕起来，怕他一走就不再回来。
　　施宇洛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自己见到他便心生厌恶，不见他又惶恐不安。自己是他的母亲，能决定他命运的只有自己，自己要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就算是死，也要让他死在自己眼前。
　　仝氏这般想着，开始装病，并且打算装一辈子。施宇洛明白她的真实意图后，整个人僵在那里，慢慢地手脚凉了，意识也不清楚了，最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施宇洛整整昏迷了五天，醒后从下人处得知，他昏迷时一度病危，身子越来越冷，呼吸也几乎没有了。在这期间，仝氏居然没有请郎中，而是派人去了棺材铺。后来这个下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偷偷请来郎中为他治病，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骤然落下。
　　施宇洛感觉自己胸腔里像倒了几万瓶酱醋辣椒油般，好容易平复了呼吸，眼圈又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他想哭，却无法哭，最后只得仰天大笑，直至咳出鲜血。
　　乳母临死前，说她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止乳母，施宇洛也没见过。天底下哪对父母不是望子成龙，偏偏仝氏为了把儿子圈在身边，选择毁了他的前途。
　　读书，这件看似容易的事，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其中辛苦，尤其是像施宇洛这种天赋不高之人。他每日卯时起，丑时歇，不肯荒废光阴，就连进食时都在心中背书。裴哲数次约他出去游玩，他都婉拒。毛笔不知被他写废了多少根，书也不知被翻烂了多少卷。方及弱冠就已生华发，面容憔悴。仝氏的冷言冷语他默默忍受，只为有朝一日能平步青云。当他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喜悦之情难以言表，自己多年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可结果呢？自己累死累活换来的机会，即将要被仝氏摧毁了。
　　仝氏装一辈子病，他就要照顾她一辈子，时间一长，皇帝定会弃他不用，自己只能永远留在这个变态女人的身边了……
　　这个女人，以生母之名，名正言顺地毁了他所有重要的人和事。
　　乳母，妻子，未出世的孩子，一个个离他而去。可仝氏还不满足，她还想毁了亲生儿子的仕途和命。
　　施宇洛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不动声色，依旧侍奉着汤药。仝氏总算安心了，却不知道，她的饮食里加了些别的东西。
　　渐渐地，仝氏身体越来越坏，精神也出了问题，天天在梦中惊叫，还总是把人错认成乳母和单馨，整日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人们都说，是乳母和单馨的冤魂来索命了。
　　施宇洛花重金请来道士驱鬼，名医治病，但无济于事。
　　在一个雨夜，仝氏一命呜呼。
　　施宇洛在滂沱大雨中漫步，透明的液体一条条从脸上滑落，没有一滴是泪水。
　　成功了，他终于成功了。
　　仝氏那个恶妇终于死在自己手中了。
　　既然那老婆子爱装病，就算病死了也不会有人意外吧。
　　施宇洛将仝氏风光大葬，在丧礼上哭得死去活来，街坊邻里无不被其精湛的演技所迷惑，认为有仝氏这样的恶母还能尽孝实属不易，纷纷对施宇洛赞叹不已。
　　裴宅中的施宇洛看向窗外的太阳：是了，该与以前的自己做个告别了。
　　帝都明阳才是他的战场。
　　两日后，施宇洛正式入宫面圣。
　　“微臣参见陛下。”
　　行过大礼，楚逸对施宇洛细细端详起来。他不是没见过洋人，只是见到施宇洛的容貌时仍惊讶不已。片刻后方说：“施宇洛，朕常听裴哲提起过你，说你精明能干，有治国之才。”
　　施宇洛道：“是裴兄过誉了。微臣天性愚笨，于承县做县尉时也只是处理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事情罢了。”
　　楚逸道：“你不必急于否认，是否有治国之才，朕一试便知。”随后说道，“前些日子，瓦叶使者在大越被义匪所杀。瓦叶以此为由，让大越处死义匪头目，割让甘郡西北五县的领土，否则便要出兵。对此，你有何看法？”
　　施宇洛平静答道：“陛下，我大越的领土是万万不能割让的。微臣以为，如今有不少的尤鲁国商人在甘郡行商，若将甘郡西北五县的领土割让给瓦叶，损的不只是我大越之利，还有尤鲁国之利。陛下可联合尤鲁国向瓦叶施压，让其放弃抢夺甘郡西北五县。大越周边几国，除了北露，最强的便是尤鲁。在尤鲁的威慑下，瓦叶定然不敢再贪图大越领土。”
　　楚逸皱眉：“若是尤鲁国以此提出条件，让大越将五县割给他们，又当如何？”
　　施宇洛道：“陛下放心，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哪国都不敢贸然开战，联合尤鲁打击瓦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且尤鲁多次进犯大越，为的无非是一个‘财’字，此次事态平息之后，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钱财即可。”
　　“你是说花钱买平安？”楚逸冷笑，心想这个施宇洛也不过如此，“如此窝囊之事，朕可做不出来！”
　　施宇洛道：“陛下，汉朝高祖、惠帝、吕后、文景之时采取和亲之策，才使汉朝在武帝时期有了足够的国力去征讨匈奴。陛下用钱财保一时的平安，也是在为重振大越争取时间。如今大越与多国进行贸易，只有国家安定，才能使贸易顺利进行、国库丰盈。”
　　楚逸细细一想，也是，尤鲁国是部落组成的国家，如今虽有些部落打算重犯大越，可也有不少部落主张与大越和睦相处，若是能借此机会与其搞好关系，战争说不定能够避免。于是点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回头朕再与众臣商议商议。朕还有一事：朕已决定处死义匪头目，至于如何处置其余义匪，群臣意见不一，有人认为他们是祸害，应尽早铲除；有人认为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忠义之人，应当赦免。你怎么看？”
　　“回陛下，微臣从未觉得那些义匪保家卫国。”施宇洛肃然道，“微臣的家乡冀郡也曾有过义匪之祸，当真是惨不忍睹。一女子只因戴了戛蛮国的首饰，便惨遭义匪奸/杀；一户五口之家只因用了尤鲁国的灯台，便惨遭灭门，连襁褓中的婴孩也未能幸免。比起异国人，死在义匪手中的大越子民倒是更多，这次的刺杀事件，更是为大越招来不少麻烦。微臣以为，强国之道绝非刺杀异国使臣和屠戮本国百姓，而是加强文治武功，行富国之策，开愚民心智。如此才可使大越国富民强。”
　　楚逸又问：“那你的意思是，义匪应当剿灭？”
　　“自然是要剿灭，只是要换种方式。”施宇洛阴险道，“陛下既已决定处死义匪头目，其他的义匪自然群龙无首。陛下可趁此时将其招安。微臣曾调查过，那些义匪中只有极少数是想保卫大越，多数还是想要封妻荫子。陛下只要给他们一定的好处，他们就会为陛下效忠，一旦大越与别国开战，便是他们发挥作用之时。”
　　楚逸对施宇洛的回答甚是满意，然后向他抛出了另一道考题：
　　“如今我大越广开贸易，有海寇借此机会混入大越境内作乱，一些臣子提出为保大越太平，当放弃大规模贸易，实施海禁，你觉得如何？”
　　施宇洛答道：“陛下，但凡国策，均是有利有弊，怎可因噎废食？海寇作乱，加强防卫即可。若裹足不前，大越何日再现贞康盛世？”
　　楚逸：“若有臣工就此事以死相谏，又当如何？”
　　施宇洛阴沉地说：“以死相谏，名为忠君，实为逼迫。为人臣者胆敢逼迫君主，陷君主于不义之地，罪该万死。他既敢以死相逼，便是料定了您不敢治他死罪，陛下何不杀一儆百，绝了旁人死谏的念头？”
　　楚逸笑了，他已看出施宇洛是个善用权术之人，其心也未必良善，不过无妨，只要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他就是一个合格的臣子。
　　“裴哲所言不虚，你果然是可用之才。”楚逸道，“朕封你为廷尉文学卒史，以后就留在朝中，为朕效力吧。”
　　“谢主隆恩，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施宇洛拜谢楚逸。
　　新的人生，在这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