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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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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渴望和等待中熬到了寒假。果然和他预感到了却幻想着只会是另一个样子的一样,阿兰放了假过了好几天才回来,而且是同她的大姐一家人一起回来的。显然,放了假,她是先去了她大姐那里玩了好几天。他必须忠于他们的爱情。但是,他去找她,却再也与她搭不上话了。她总是在用那台座机打电话。这台座机也是村里的公用电话,他每次给阿秀打电话用的就是这台电话。在电话上她说的全都是她的对象的事情。她在积极地、热烈地、几乎是狂热地制造一切,而她制造这一切给他形成了一个印象,那就是给她找对象的事情在她们家里已经全面启动了,一个高、富、帅已经找好了,她也同意了并且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了,不日就要上她们家而成为一村人谈论和欣赏的焦点了。这让他心里有针扎般的感觉。他相信她是真的另有所爱了,一个高、富、帅不日就要上她家门而成为新闻了。这本来就是早该发生的事情,现在它终于发生了,不早,但也不迟。他甚至相信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一段感情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她那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这个想象尤其是让他难过,让他都感觉到似乎无法从中挺过来。不过,他没有做任何过急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放手了,唯一想确证的就是她是否真的如他曾感觉到的那样思念过他,或者说爱过他。他也在用“爱”这个词了。这都有点像言情小说里“爱”字不离口的烂俗不堪的情节了。不过,自己经历了,才知道这些烂俗不堪的情节还是有一点生活和人性依据的。他知道他不是不能得到她,不管有多少高、富、帅在那里等着他,也没有一个竞争得过他,即使全世界的男人都追求她,只要他给出一根手指头,她也会视他们全部为粪土地跟他来。他们绝对可以成为互相膜拜、生死相依的一对。但是,这却得有一个前提,他得是个有钱人,即当今世界所说的大款。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再美好伟大的爱情也是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的。但这远不是全部。是的,爱情需要物质基础,但这不是说就需要他是个大款。凭他和她的双手,他们的智慧、头脑、学识等等,不会创造不出他们的爱情所必需的物质基础。不管阿秀他们多么看不起他,不管世人多么看不起他,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只要他出手,在这个时代,他会在物质上输给太多的人,会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不活。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他必须是个大款,他和阿兰的爱情才会被社会接受,才不会本来是至善至美的结构结果成了所有人眼中,包括他们自己眼中的癌瘤。他们,包括阿秀,包括他的父母、兄弟、朋友,包括她那一方的父母、姐妹、同学、亲戚、朋友,可以接受她看中了他的钱、看中了他是个大款当了他的“小三”,年龄相差一大把、学历也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接受她仅因为爱情而和他结合。他们为这对一个好色一个好钱的不般配的狗男女骂他们吧,越骂越是他们的光荣,他们可以不当一回事,而人们呢,在骂他们,实际上更在羡慕他们,只需他是个有钱人或当官的掌权的就成了。只需他是个有钱人或大官就成了,与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官是怎么当的都没有关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有赤裸裸的爱情才是赤裸裸的耻辱、纯粹的耻辱。在这个时代,事情就是这样。也许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这事情从来没有任何进步。他知道,在今天这个时代,并不是就真没有纯真的爱情,而是,它比任何时代都更不“自由”。不要小看了社会力量,“他们”的力量。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年青才会相信自己有能力有勇气把这种力量不当一回事,“我走我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是他们的口头禅。其余的人,喊这类口号的,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其实小年青们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它们是最强大、最残酷的力量。它们没有什么不能荡平,也没有什么没有为它们荡平。他这一生就是一个被它们一点点地抹去直到荡平的过程。他这一生是悲剧的、失败的。但是,放眼望去,他敢说,像他这样与这种力量真正较量过的在亿万人中也寥若晨星。世上所有那些相信自己过着有个性的、“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走着我的路”、“我的命运我自己做主”的人,他们哭着喊着,生怕没人知道他们过着这样的生活,他默默地、宽容和理解地注视着他们的表演。实际上,这本身就是他用上了他一生在思考的一个奥秘:集体力量、众人的力量、“社会”和“人民”的力量、国家的力量、专制统治者的力量、时尚潮流的力量,等等,对于个人,包括对他们的精神和灵魂世界,何以会有如此之大的左右力,说白了,我们还真不过是这些力量操纵玩弄的虫沙而已,不做这样的虫沙的,都灭亡了。他太清楚这个了。他还清楚,“他们”同样在他和阿兰的大脑里。如果他敢公开和阿兰在一起,不仅会受到全社会的人的歧视和嘲笑,最终他们还会自己看不起自己,到最后,阿兰会以他为耻,他也会以自己为耻,就与他和阿秀的关系的最终结果一样。其实,他是有些恨阿秀的,他还知道这种恨最终会转变成无限的漠然、平静与超脱。他和阿秀并不是没有夫妻的温馨和甜蜜的。但是,在阿秀公然与他人同居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他确知阿秀与别的男人公开同居了的那一刻起,他和阿秀之间的关系永远完结了。他们还可能是夫妻,但那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最纯粹的拉帮子过日子而已。不过,他又从来没有怪阿秀。他从来都认为阿秀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不可原谅的只是他。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换成任何女人和他在一起,结果都只会是他与阿秀这个结果。换成阿兰,结果也是一样。公开在一起的他和阿兰,是不可以和阿兰那些周末成群结队爬上富豪的车扬长而去的女同学们和她们的富豪们同日而语的。阿兰那些在周末成群结队爬富豪的车的女同学们,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一切,可以任何情况下都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而他们不能。这不是他和阿兰个人的问题,而是,在今天这个时代,换成任何人都不能了。爱情是美好的,但它不是战胜一切的力量,相反,它需要保护。有一次,他去镇上开会,路遇几个农民正在和一伙修路的争执。这种场景即使是他这个被人们说成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见得多了。路必须得走你这个地方过,这是国家工程、政府工程,不管这个地方是你的什么也不让过也得过、要让过也得过,需要拆你的房你就得拆房、需要占你的地你就得让出你的地。这样当然就难免起争执。这次他又遇到了这种争执场景。和几个农民争执的,一看就是几个路老板豢养的打手类的人物。其实,他们也是穷人,也是穷农民的子弟,但是,他们给路老板做事,那就是“老板的人”了,是另外一等人了。他听到这几个人有一个对那几个农民喊道:“今天上午必须动工,路线照原图纸上的,一点也不能改,你们敢给老子动一下!老子的这条路想走这过就走这过!难道还用给像你们这样的人说明白,老子□□白道没的人,承包得到这个工程?像你们这样的人,老子只需要花一万块钱就可以买你们一条命!两万块就可以买两条!我已经把这句话给你们撂在这了,不信邪的今天就来试试!”听到这样的恐吓,晓宇当然是震撼的,但是,他却只是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看到地走过去了。他知道,这些人是有底气的。他们只不过是打手而已,但是,他们的老板那是真的□□白道没人,就承包不到这样的工程,也真的只需要一万元钱就可以买你一条命。真的是,他们没有只需要花一万块钱就可以买你一条命的能力;没有在他们眼中你的一条命最多值一万元,而且那钱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杀手的,你的命在他们眼里实际上一文不值的豪迈;没有取你的命眼睛眨也不眨的凶狠,他们还真的承包不到这样的工程,这样的工程那可真的是赚钱,做一个也可以富几代人。只需花钱,死刑犯也可以从牢里捞出来,清白无辜者也可以叫你不明不白就押赴刑场执行了枪决,还“大快人心,大快民心”。这种事情太多了。它已然成为一个时代决定性和标志性的特征。他没办法不承认这个事实,没办法不面对这个事实。这次路遇之所以给他留下了更特别的印象,让他总在想这个事情,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他也不过是那个打手说的“像你们这样的人”而已。除此之外,他还是什么?是的,你的一条命只值给杀手一万块钱,也就是说,你连命都一文不值。除非你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还进行了那样多的抗争,但是,到头来,他再也不可能回避这个事实了:他不过是一个“像你们那样的人”而已,而且,这不是谁的错,只是他个人的错。而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如何可能保护爱情,爱情怎么会不成为他们耻辱的耻辱。怎么不会成为一种真正的耻辱。怎么可能不被全社会的人歧视和嘲笑。总之,不管阿兰怎么想,这也是晓宇灵魂中的一个结。他是清楚自己的。他还清楚,对于这种耻辱,或者说这种真正的耻辱,即使需要承担,也只有一个人承担它,如果把它变成两个人的,承担它的力量就会减半,甚至于归零。这是这类承担的铁律。至少他是这样看的。所以,他不是一个千万富翁或有起码科级以上的官职,他就不能公开他和阿兰的爱情,他就绝对不可能使他和阿兰的爱情成为公开的,他和阿兰之间的关系只会止于那个他们爱得如它一样炎热却手指头也不敢接触一下的暑假。这样做恰恰是对爱情真正的尊重。他只有是个千万富翁才能与阿兰在一起,他只要是个千万富翁就能够和阿兰在一起了。他想象他和阿兰一起了,作为情侣、夫妻出双入对,无惧任何世人的目光,而这一切只需要他是他们所说的大款或当官的就能实现,也必须他是他们所说的大款或当官的才能实现。他想象着这一切,体验到了那种他的人生是失败的、是真的失败的、他真的输掉了他一生的痛苦,它比他只有眼睁睁看着阿兰被一个什么高、富、帅堂而皇之地占有的痛苦,还要真实,还要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