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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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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事件。这天,他又到她家来了。她当然不是不喜欢他又来了,而是,他们的事情显然得理智、冷静点了,不然,就会真的被她父母和其他所有人发现了,一个至善至美的结构变成众人目光下,包括他们自己的目光下的癌瘤了。她没有及时来与他亲近,而是保持了一点距离。她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他却是当她做了多么让他生气的事情,一下把脸沉下来,等了一下就说离去就离去了。用情人间的话说就是他与她“怄气”了。他当然没有真怄她,他是故意这样的,要刺激她一下,伤她一下。恋爱者之间发生这种事情或者说这类游戏很正常。回到家里,他就明白了,他已打定主意好好和她“怄”一下,“怄”三五天,让她难受三五天才去和她和解,可以想象,到时候,和解会使他们荣登什么样的幸福境界啊。在这三五天之内,她越难受,他就越幸福。不过,他也看清楚了,他这么对她做,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孩子,其实已经是他主动采取的结束他们之间的事情的步骤。他知道这样做对他们能够走得更远并没有好处,因为,他们要走得更远,就必须是冷静、理性的,尤其是他要表现出他多么理性,对现实有多么清醒的认识,不能表现得像个爱情至上、意气用事的小孩子,像这样一个小孩子,她会害怕,会提早就做出结束一切的事情来。他非常满意他这么做了,几乎得意洋洋,又后悔他这么做了,甚至有一种覆水难收的悔恨感。可他还能怎样。他这样做了,只因为他只能这样。他对阿颖、阿蓉最后做的,其实也是这样的。他耐心地等着去和她和解的那一天的到来。他居然真的坚持了五天。这五天之内他其实是沉浸在别样的幸福之中的。五天过去了,他知道时机成熟了,就去她家了。时间是天刚黑。她家店里没人,他们都在厨房里,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他们。他快活无比地高声叫了一声,叫的是她妈,意思是他要买个东西。他们在厨房,声音不叫高点,他们也听不见。他再次惊讶他的叫声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使她如怒放似的迸射出了欢乐之光和欢乐之浪,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和听到她的什么,她妈或她爸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她这欢乐之光和欢乐之浪就已经到他跟前了,让他眼前一片满满荡荡的跳动和闪亮,跟着,她就出现了,朗朗地笑着和他打招呼并向他迎过来了,她全身上下、她整个人都是这种跳动和闪亮,这使她走路整个是一种舞蹈,她全身上下都是这种舞蹈,她的衣服、她的头发全都在这种舞动和跳跃之中,它没有一丁点儿夸张或搔首弄姿在里面,全是心性的自然,全是内心情感的迸发,再加上她的背景是厨房里面明亮灿烂的灯光,他看到了一副绝美的画面,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一幅天门洞开天使下凡来的美景。他看到的就是天使,这时候天使就在她身上显现了。这不是浪漫主义文学的想象,而是有它毋庸置疑的真实性和真理性。他听到他心里在喊:竟然有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在爱着我啊!
这就是发生在他们之间那几个异峰突起的事件。没有更多的了。如果说还有更多的那就是,他当然不能每天都去她家,在他不去她家的时间里,她极有可能站到她家后面的阳台上,在那里,可以全观他家。他往往也会站到他家外面的那个屋檐下来,在那个位置上和她远远互相长时间对视。她经常这样,显然是要把它做成他们之间的一种约定俗成。任何人稍微留心一下就能够发现他们经常在这样长时间远远互相动也不动地对视,发现他们之间的事情,但是,似乎没有谁发现,他们也似乎完全不在意谁会发现。后来,这种约定俗成的远远对视都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呢,中午,烈日当空,她家的阳台是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中,她站在那里,整个人暴露在阳光之中,好几次,这样长达一两个小时。这就是说,她在被太阳暴晒,被太阳暴晒了一两个小时。中午这个时候的太阳是没有人能够长时间受它暴晒的,更没有人能够这样长时间受它暴晒。但是,显然,她就是要这样做,她以一种无声的他无法抗拒的命令要他服从她,他就站在他屋檐下的阴凉里,她则直接站在太阳底下,她什么时候说离开他才能离开。她就是要把它做到极致。在晚上,他不能去她家,她也有可能站在她睡的屋外的阳台上长时间不进屋,看着他这里,他也站在他家的屋檐下看着她那里,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只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但是,到了深夜了,他们都可能还在这样互相对望着,时间长了,他也惊讶地发现,她包围在一种五彩斑斓、炽热而美丽的超自然的光之中,就是那种他当年在天使和上帝的国那里见过的光,也是那天他在听得到她的鼻息的地方动也不动地看了她大半天时间、六七个钟头后从她身上溢出来的那种光,这种光溢过阳台,直指他这里,从中,他看到的是她的幸福,但也是在地狱中的幸福,她已陷入地狱中了,唯有他们不只是这样互相对望,而是实实在在地在一起,想对对方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才能救她于这个地狱之中。他看他这里,也有同样的光,只不过要晦暗得多了,但也有只有他们实实在在地在一起而不只是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才能救他的地狱的温度和景象在里面。
暑假结束了,她去上学去了。她在使用手机,他有千百次的机会问到她的电话号码,可以在什么时候给她打个电话过去,至少,他不这样做,也可以有这样一个念想,但是,他没有向她要电话号码。他有千百次机会问到她的学校的具体地址,她所在的班级,他虽不可能真到学校去找她,但这使他至少有一个念想,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被需要她的电话号码、需要她的具体地址、需要什么时候给她打个电话过去、需要到她学校去找她把她约出来折磨得夜不成寐、辗转反侧,如在火狱中一般,却连一点暗示也没有对她做出过。她去学校了,他的生活也貌似恢复了正常。星期天,他必去城里,把他女儿约出来,对她施行那种教育和灌输,使她将来能够考好大学、大学毕业找好工作,不至于沦落底层。这个任务非常沉重、非常痛苦,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女儿貌似在听他的。晚上,他们会去河滨公园散会步,在散步中向她灌输那些大道理。河滨公园新修起不久,修得很壮观,每天晚上游人如织。但他并不喜欢这里。一眼望去看到所有的高楼大厦,公园里各种让游人们欣喜的设施,雕塑、游廊、花圃、草坪、喷泉、路灯,还有游人们,无不是绝对无法透入的坚硬和冰冷,似乎是你虽总是在与它们接触,总是陷在它们里面,它们就是你的世界你的一切,但是,它们却又远在天外,你与它们之间是无法跨越的无边的寒冷和虚空,甚至于,在他自己与他自己之间,他自己的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到的一切之间也是这样。同时,他又觉得这一切是炼狱之火,他,还有所有人,都在炼狱之中痛苦万状地挣扎,看他们的步态、听他们的声音,包括他们的笑脸和笑声,无不是这种挣扎,无不透出一种无法忍受却又只有木然地忍受的空虚。这个公园的规模是很大的,把几座山都囊括进来了,山坡上这里那里立着一个亭台楼阁,在白天,它们在满山遍野的树林或花海的掩映下,犹如现代时髦女郎在百花丛中搔首弄姿,而到了晚上,安装在它们里面特制的、无疑具有真正的科技含量和现代化分量的灯打开了,让它们一个个看上去晶莹剔透,悬在茫茫夜色中,犹如天宫里的琼楼玉阁飞落人间,犹如天使、仙女、圣母、佛母在向人间广洒福祐。晚上游这个公园,这些亭台楼阁是最具有标志性的景观之一。但是,晓宇这个用上了他一生思考天上的事物的人,看到这些犹如天上飞落人间的景象,尤其感觉到那种空虚,那种弥漫于整个世界、从一切和一切之中渗透出来、似乎已经淹没了一切吞噬了一切使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的空虚。特别是,看到这些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景象,他绝对不可能不想到对农民们是收了诸如河滨公园款、河滨道路款、河滨改建款等等款项的,仅带“河滨”字样的就有好几种,那些钱就是用来建设这类公园的,天国般的景致是建起来了,城里人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一下子进步了几个世纪,可是,这一切都是以农民们的什么换来的呢。和阿兰恋爱是不会有结果的,尽管随着时间越往后推移他就越难以面对这个事实。不过,在和阿兰恋爱的这段时间,他却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从她接受了他的表白开始,也许只不过是巧合,他突然灵感爆发,开始写一部书,下笔犹如火山喷发、江河决堤,特别是在无疑已经成为他刻骨铭心记忆的那个暑假里,他白天去和阿兰谈恋爱,晚上回来写这部书,仅用了几个月时间这部书的初稿就有了,写完最后一个字后,他激动自豪地在手稿的封面纸上写道:杰作诞生了!这部书主要内容就全面地涉及到了这些年他经见的农民们在苛捐杂税中的生存。他推倒了一切有形和无形的墙,放开了写、敞开了写,整个感觉就像是他在放开了敞开了□□而□□的对象不是随便哪个而是阿兰一样,他相信这种感觉不是意淫,这就是一场真实的、伟大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实质性的一部分。他必须给他这些年的那些经见一个交待。人们对上级的各种名目的摊派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农业税。那些因为交不起“农业税”却又不得不交最后选择了自杀的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人,那些因为拖欠“农业税”太多而在群众会上做检讨、站端端、扯耳朵的人,那些因为拖欠“农业税”数额太大而给戴上了“钉子户”、“难缠户”的帽子关他们黑屋子、给他们开批斗会在会上脱了裤子打得皮开肉绽的人……文字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在文字的极限范围内,他给这一切做了一个交待。他知道这也像和阿兰的爱情一样,不会有任何结果,对他要给出一个对得起他经历了见证了那一切的交待来说,他做得越好越到家就越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不过是把一堆本来还值几十元的纸变成了一分钱不值的废纸而已。但他又必须这样。就像阿兰对他的爱情一样。没有道理,荒诞不经,但它又必然发生,或者说,如果说它发生了,那就是再必然和自然不过的。和女儿一起在县城的河滨公园散步,徜徉在天国般的景象中,想着这些天国景象和他们村里那些交不起“农业税”的人们的关系,他尤其感觉到这些景象的空虚。他不敢想象他一直在这样一个空虚的世界中生存下去结果会怎么样,却又知道他一直就生存在这样一个空虚的世界中,看起来也会永远生存在这样一个空虚的世界中,并最终和所有这些来游河滨公园的人们一样,徜徉在这些人造的美景里就是徜徉在幸福美好的生活中,人生没有更高的可能和不同定义了。然而,这段时间和女儿在这些人造的美景中徜徉,看着那些如天上琼楼玉阁飞落人间的亭台楼阁,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惊讶地看到,每一个亭台楼阁都是阿兰的一个身影,那种空虚完全没有了,它们真的是天使、仙女、圣母、佛母,但它们同时又是阿兰,每一个都是阿兰的一个不同的身影,每一个都无限自由奔放地展现了阿兰的一个不同的侧面,每一个不同的侧面都是一个不同的美,看,这一个在对他朗朗地笑着、那一个在对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还有一个在冲他载歌载舞……他几乎是呆住了,沉浸阿兰的身影们中。往茫然宇宙太空中望去,他几乎是看见了无数个阿兰的身影,个个都是天使、仙女、圣母、佛母,宇宙中似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阿兰的身影,个个不同,个个美仑美奂。虽然他当然还是感觉到自己同一切之间,包括同他自己之间横亘着似乎比天地还要大比世界最坚硬之物还要坚硬比北极地狱里的冰还要冰冷的障碍,如此炽烈的爱情并没有让他感觉到这种障碍被熔化了,但是,他却想起了他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思考和探索的那种哲学。和阿兰的这场恋爱,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又验证了他那一哲学。存在什么也不是,只是无限的虚空和绝对、无限的超越。天存在、地存在、你存在、我存在、他存在,万事万和存在,如果上帝的存在,那就有上帝的存在,如果魔鬼存在,那就有魔鬼存在。存在,就是天地万物、你我他的存在,如果上帝存在,那就也是上帝的存在,如果魔鬼存在,那就也是魔鬼的存在。但是,就是这个存在,就是万事万物的存在本身、真实本身、真相本身、实质本身,却什么也不是,而是绝对的虚空和无限的超越。我们绝对不可能观察它和认识它,这不是因为我们能力而有限而无法认识它,或者是如果我们的能力得到无限的发展,比方说通过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就最终能够观察它认识它,而是它绝对不是认识对象。它是万事万物唯一的真相,当然也是我唯一的真相,但是,它绝对不是我的自我,因为自我也是一个观察和认识对象。它是我唯一的真相,却既不在我之内,也不在我之外,也不是既在我之内也在我之外。因为它是我唯一和全部的本质和真相,所以,我必然在林林总总不同形式不中程度的存在者共的世界中发展现自己,发现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认识对象,我自己也是自己的一个认识对象和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他者的认识对象。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存在者,意思只是指它们在感知、觉知能力的形式和程度的不同,这种能力在人这里达到了极高的程度,使人形成了高度完整和发达的自我意识。但是,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我们虽然极易沉溺在这个作为认识对象而在的世界中,把作为认识对象的自己和他者视为一切,视为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从而导致把一切客体化,把一切视为“物”,去同化和吞噬一切,结果是互相同化和吞噬,人与人之间走向了生存就是人人对人人的战争、每一个人对每一人的战争,我们陷于丛林法则的黑暗王国中不能自拔。不过,这只是事情的一面而已。另一方面,我必然是进化的,进化就是感知能力、觉知能力的进化,感知能力和觉知能力在广度和深度方面的提升和扩展,在这个过程中,我一定经历对万事万物的敬畏感和悲悯意识,在他人的面孔上看到了上帝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感觉到了自己对他人的苦难绝对、全部的责任和义务,他人的苦难就是我的苦难,只有他人的苦难才是我的苦难,而且完全是绝对是。我必然听到世界的灾难、他人的苦难,世间的不公正不平等对我的命令和召唤,而且是超越条件限制、时空限制的命令和召唤,远在千里之外的血雨腥风我都能够如亲临在场,在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在经历它了。心灵感应、未卜先知、遥感遥视、意念制动等等,不过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表现而已,它们谈不上是什么奇迹,只不过是奇迹的影子,一切都只不过是奇迹的影子,因为存在本身、真实本身就是只能把它形容为“上帝”的绝对奇迹。最后,我还一定能够经历这样的经验,在这个经验中,我会发现什么也没有,从来就是什么也没有和什么也不可能有,没有天地,没有万事万物,没有宇宙,没有上帝魔鬼,也没有不可还原的物质或普遍必然规律和时空之类,存在就是虚无,我也什么都不是,不是人、不是鬼、不是上帝、不是魔鬼,也不是蛋白质的合成物或一堆如此这般排列组合的电子,这些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它们从来都是纯觉知和感知本身制造出来的幻觉而已,是绝对虚空之为绝对虚空本身的作为而已,存在就是虚无和对世间、非世间的一切绝对和无限的超越,存在就是“上帝”。这个使我明白这一万物的真相的经验,通常就表现为天地万物、一切一切都成了这种天使、仙女、圣母、佛母,天使、仙女、圣母、佛母只是一种形容的说法,实际上,它们只是至善至美的幻象而已,作为美,那是至美,作为物,那是虚无,而我,也什么都成了一样的虚无了,或者说被还原出真相不过是虚无的虚无了,不是人、不是鬼、不是上帝、不是魔鬼,也不是蛋白质的合成物或一堆如此这般排列组合的电子,而是没有其任何载体、绝非任何存在物的功能而是它本身就是一切的纯觉知、纯感知,作为这样的纯觉知、纯感知感知着、欣赏着无边无际的至美本身。这个真相不是终极,而是有这个经验我才能彻底地明白“终极”到底是什么、怎么样,明白那只为上帝掌握的秘密——概括地说,他一生思考的就是这么个东西。看到似乎宇宙中都布满了阿兰的至善至美的身影,他又在思考他这一哲学,或者说,他又在他这一哲学中去感觉一些安慰。但是,最终,他发现,这一哲学对他不重要了,他不想去想它了,他想要的只是和阿兰生活在一起,过一种最正常、普通的生活,就像这个世界上任何夫妻或情侣一样的生活。就像所有人那样生活,条件只是和阿兰在一起。他对阿兰不是单相思。他这一生也没有和谁的灵魂这样亲近过。是的,他也许甚至和上帝的灵魂都亲近过,通过张春燕、张朝海、张二黑都有过这种亲近。但是,也许,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异性的灵魂有这种亲近,它是那种必然导致你渴望和她过夫妻生活、情侣生活的亲近,那是不可替代的另外一回事。他这也才看到,他要与阿兰在一起,他与阿兰之间才真的横亘着比天地还要大比世界最坚硬之物还要坚硬比北极地狱里的冰还要冰冷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