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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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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他在思考该怎么办。否认感应到的这个东西是没有意义的。是的,他当然应该选择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几分钟后就把一切遗忘,就像当年他感觉到他是她的偶像那一次一样。但是,他发现他已经决定顺应这个黑洞的引力而去。这个温柔的、无形的黑洞,看不见、摸不着,它永远也不可能暴露到阳光之下,如果它暴露到阳光之下,就会成为不再可能让你还在这世上活人的丑陋,因为它在全天下人眼中都会成为这样的丑陋,所以,绝对不能让它暴露到阳光下,这是他对它的责任,但是,只要在不让它暴露于阳光下的前提下,顺应这个黑洞对他引力而去,也是他的责任。不能这点东西也不给她啊,就像他不能一根拉阿颖一下的稻草也不给。这不是把他给她,而是给她的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给她的,也是给他自己的,是他们都需要的。实际上,严格地讲,给阿颖的,阿颖给他的也是这种东西,甚至于他对她做了那么卑劣肮脏的事情的阿蓉——是的,在反思中,他不能不承认他对阿蓉就是做了这样的事——到最后,他们彼此给对方的也是这种东西。他没有去想他们之间的未来,他也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他想的只是不能连这点东西也不给自己。他已多年没有凭这种直觉行事了,在张春燕、张朝海、张二黑的事情上,那么强烈和震撼,他都最终拒绝了他的直觉。这一次,他决定听他的直觉一次,毫不含糊。所以,在他感应到阿兰身上那种东西仅两三分钟他就做出了决定并起身往阿兰家去了。他知道这时候阿兰正坐在她家商店的柜台后面,一个人低着头静静地想心事,想与他有关她却可能没有意识到与他有关的心事。到了阿兰家,阿兰果然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静静地想心事。他清楚地看见了她心灵中那幅与他有关的风景,这时候它整个浮现在她在心灵中,她没有看见它,但她在沉思它,或者说因它而沉思。他已好久没来她家了。见他来了,她立即抬起头笑着迎接他,笑得那么灿烂欢快。他说他要买包盐。她轻盈地起身给他拿了盐。他把钱递给她。她找了零钱给他递过来。从她给他递钱过来的手上,他也看到了只有她心中对他有那幅风景和企盼才可能的美,他的手指和她手指接触了一下,在这种接触中,他也感觉到了只有她心里有那样一副关于他的无可替代的风景才可能的温柔。在她递过零钱时,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睛也直视过来,他什么都如火如剑一般在他的眼睛里。对阿颖也用的是这办法。也完全和阿颖当初的反应一样,阿兰的脸色顿时变了,非常难看,就像他极大地侮辱了她似的。他顿时心里一片冰凉,也后悔了,拿了她递过来的零钱就走了。他逃也似的回到了家中,把自己关在黑洞洞的屋里了,也都不知道在哪儿寻得一个地缝钻下去。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条地缝,他是真的会钻下去并且再不现身了。是的,大错就这样铸成了。是的,他侮辱了她,也羞辱了他自己。他太可耻了。他是个什么东西?穷鬼,失败者,老婆因为他穷而跟别人跑了的人,已经是他们家乡人眼中连狗都不会多看两眼的人,已经被他们家乡人,不,被所有人、被整个社会整个世界让他尝够了什么是狗都不会多看两眼的人。他似乎总是忘掉这个事实,但是这是他唯一的事实。更何况他和她姐姐的事情还没有完,可以说前一个的余温还在呢,他就要勾引后一个了,后一个和前一个是亲姐妹。要什么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是的,他身上也有那样一个黑洞,他自己就是这个黑洞,是它的存在使他必须生活在他那个“神灯照耀”的世界中,也使他需要走向他人、走向他者,与他人拥有一个共同的空间,把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挡在一定距离之外,使他们能够多少像人地在这个空间中生活,哪怕只是一会儿。是这使他做出了对阿兰的这个事情。可是,深刻的教训,一切和一切早就让他明白了,他也许可以有那么一个岌岌可危越来越小直到他只有放弃和逃走的“神灯照耀”的空间,但他不能走向他人、走向他者,这就是把他这个黑洞暴露于阳光之下。这个黑洞是什么?是癌瘤。不暴露于阳光之下,它就什么也不是,或者说,与世间善恶好坏的标准无关,而是至善至美的结构。真正的至善至美与世间善恶好坏美丑的标准是无关的。但是,如果把它暴露于阳光之下,展示给他人,它就是一个人类定义的癌瘤了。他对她所做,只不过是把自己作为一个癌瘤展示给她了而已。所以,他侮辱了她,也羞辱了自己。都活到今天这份上了,还在犯这样的错误。
他不敢出家门,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身影。连窗子都不敢打开。每一天都是这样。他是真的做到了不论怎么样她都不可能看到他的身影和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似乎是他会一直这样下去,他有可能永远不敢见她了,永远不敢让她见到他了,哪怕是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然而,过了两天,他就发现,他这样做,其实有一部分是做给她看的,他不完全是因为感觉到羞耻。是的,的确是这样。这是不是证明他真的很无耻呢?他在这么想,却把窗子开了一条缝,从她家可以一眼看到他家的这个窗子,但看不出这个窗子开了这么一条小缝。透过这条缝,他有意识有目的地观察,观察了两天,没有看到阿兰的身影。这让他有种喜悦的感觉。他感觉到这是对他那个的直觉的印证,而不是相反。他想,这也许是找点阿Q似的安慰吧。不过,阿Q就阿Q吧,只要不被她觉察,就无所谓可耻不可耻了。没过几天,寒假结束了,阿兰走了,上学去了。他很庆幸今年他开学比阿兰开学晚了点,要不然,他就可能让她看到他。不过,极有可能,她就是为了避免两人碰面,提前去上学了。他发现,她这么做,也令他高兴,因为里面有印证了他对她的那个直觉的身影。也许,这还是阿Q式的东西。但是,也由它去吧,我们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他这样想,还一边在想,如果他对她那个直觉是对的,放五一大假的时候,她就会回来,当天就会回来,反之,这个五一她就不会回来了,或过了两三天了才回来,如果是这样,他就彻底死心吧,继续他波澜不惊干枯荒寂的生活。从省城到他们这里就半天的车程。放大假,他们这种农村小学,通常比大学要晚一点,所以,她放假当天就回来了,极有可能和他近距离碰面。
从寒假结束到放五一大假,他天天都在等待。阿颖给他的那种痛已经完全消散了。果然,五一放大假的当天,她就回来了。放学了,出教室门走了几步,他就看到她坐在她家柜台后,和上次他来向她表白时的情形一样。这让他顿时有点紧张。但当然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走到她家柜台外,再走两步他就走过去了而他走过去就走过去了她没有任何表示就表明他必须对她彻底死心的时候,她抬起了头,向他美好灿烂地笑着,并且叫住了他。这就是她的回应,并且是接受了他的表白的回应。天啊,她回应他了,而且是接受了他的回应!这怎么可能?这超乎一切想象,一切意料。这完全在意料之中,又完全在意料之外。但是,它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发生了。也许,这才是生活,才是生活的真实。他心里充满了欢乐。她叫住了他,说的是放假这几天她会感到寂寞,她想向他借几本书看。他立即说他认真给她选几种,晚一点他给她送过来或叫个学生给她送过来。接着,他们随便地聊了几句。这就是她接受了他。就像他对她的表白只可能是那样的一样,她接受了他的表示也只可能是这样。他回家去给她精挑细选了几本书。一本具有相当的创见性思想、贴近我们当下的现实状况、和她被学校和社会灌输的叫做“思想”的东西抵触但并不晦涩难懂的学术性著作,书名《潜规则》,作者名不经传,但他知道这个作者一定会出大名;一本女性写写女性但主要写的不是女性的情感生活而是较真实而深入地展现了最底层人生存状况的严肃小说,书名《饥饿的女儿》;一本具有相当不错的文学水准、可读性极强、和她被学校和社会灌输的叫做“思想”的东西完全合拍却有一副严肃庄严独特的外貌的通俗小说。这就是几本一个大学生用几个晚上就可以看完的书。他反反复复地想要不要在里面夹一张写了几行表白他的情意的字的纸条,或者在某一页的空白处写上那么几句晦涩但她不会看不明白话。最后,他放弃了这么做。他必须清醒。他也必须和她的心灵是相通的,不能感情用事。他们的事情就是不能进入语言和话语世界的事情,他们之间将有说不完的话,但是,有一种沉默是始终不能打破的,一打破,一个本来是至善至美的结构就会变成目光注视下的癌瘤样的东西了。他当然想得到她,得到她的全部,但他又完全不这么想,没想过得到她,不会想得到她。这是矛盾的,但事情就是这样。书借给了她,他也在过了两三天后去她那儿,她坐在柜台后边,他坐在柜台外边,聊了一会天,聊的都是无伤大雅的话题,只不过他们之间还从未这样聊过,至少是没有哪一次聊了这么长时间而已。又过了两天,她就上学去了。这个假本来就只有几天。开学了,他去学校,她母亲把他借给她的那几本书代她还给了他。看得出来,这些书她都看过了。他很想一页一页地去翻,看她是否在书里给他留了什么,一句或几句话什么的,或一幅图。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她不会这么做。一切都是真的,他不用怀疑她,但是,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绝对不会做这类事情。
两个月时间在一种等待中很快就过去了。炎热而慢长的暑假到来了。他知道在这个暑假里,他们的事情将有决定性的发展——是的,他用了决定性这个词。他为这个暑假的到来已经做好全部的准备。在她那里,无疑也是这样的。放了暑假,过了两三天她才回来。这可以理解。她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她家,和她长时间聊天。从这天起,在这个暑假内,他隔两三天就去她家,和她长时间聊天。他当然既需要这么做,也得这么做。麻烦在于,在过去,暑假天他是不出门的,就是说,除非买什么东西,他连她家这个相当于村里人的一个俱乐部的地方也不会来,而且是买了东西就走了,不会逗留片刻。他是属于他那个“神灯照耀”的世界的,他来外面,只是为了回到那里去。对于外界,这已经是他深入人心的形象了。在这个暑假里他却经常来她家,还每次都和她长时间聊天,人们当然会觉得奇怪。不能让他们觉得奇怪,尤其是不能让他们朝他和阿兰之间有什么的那个方向联想。尽管会有他们虽然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是最敏感的却对他和阿兰之间的男女事一定是最迟钝的作为保护。不过,他也清楚,就算让他们朝那个方向联想,甚至让他们感觉到了不安,极度的不安,六神无主,仿佛他们的世界会被整个颠覆和粉碎,但只要他和阿兰把握好一个度,在他们那里就是他和阿兰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根本不会传出风言风语,更不会受到他们的围攻,尽管这种不安会导致对他不捅破的严密的监视。这就是说,他们其实可以走得很远,如果是普通的男女关系走了这么远,各种风言风语早就满天飞了,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被渲染得胜过最浪漫的童话或最荒诞的传说的故事了。他能够想象阿兰也了解这一切,她将勇敢地在那个度内把一切推进到极致。
从阿兰回来这天起,他就每过两三天就要去她家,和她长时间待在一起。暑假的头一个月时间,也是农闲的时间,天天都有许多人在阿兰家来打牌。他装着是来看他们打牌的样子。不打牌只看打牌的人也不少。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除了极特殊的情况,他从不打牌也不看别人打牌。不过,并没有人对他这么做表示奇怪。有可能,在他们看来,他已经把人活到这份上了,突然变成这么一个和你我他没有两样了的人,那在情理之中。他平时是不修边幅的,整个暑假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他都是只穿着一个大裤衩的他。他胸前有一大块触目的伤疤,是小时候留下的烫伤,他也从没有想过这是否会让人家觉得不雅。在这个暑假内,他来阿兰家也每次都是这个形象。他没有对自己做任何修饰。当然,来阿兰看打牌是假,和阿兰在一起才是真。每次阿兰也会创造条件来和他聊天,然后两个人坐到一边去聊,聊的都是谁听谁都不会生疑的话题,但是聊得很投机,很热烈,不是聊一整上午就是聊一整下午,要是换成其他人,他们早就会怀疑他们了。尽管多数时候是阿兰在说他在听。有时候他也吃过了晚饭才来,和她聊到很晚。她当然主要的是谈她的中学大学生活,她各种各样的同学们的事,大学校园里的事,外边的“大世界”里的事,她从情窦初开到今天的情感生活,什么样的男生追求她,有多少男生追求过她,他们如何追求她,都对她做了什么,但她到现在都还没有谈过恋爱等等。她谈到在她们学校,每个周末,校外就会出现好多豪车,它们有一半是那些有钱人来接她的女同学们的,她的同学里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太多了,甚至还有几个女孩子共待一个有钱人,她们还彼此是好姐妹,这些有钱人也全都是有家室的,有的除了这些女大学生,在社会上还养的有其他女人。这些全都是公开的,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她们还都觉得这是一种荣耀,觉得所有人都在羡慕她们,也的确有很多人羡慕她们,那些有钱人做这些事也一样是被大家羡慕,他们做这些事很多时候也就是为了别人羡慕。这是一股在她们学校里流行漫延的风气,在外边的世界中流行漫延的风气。她用一种很平静客观的语气谈着这些事情。他当然不是不知道这类事,但听她说得这么具体,他还是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他对她说,这令人心碎。他说的是他真实的感受。但他出于为了她好也这么说,对这种风气自己当然不要做跟风者,但也不必过于把它们放在心上,那会伤了自己,对我们在这个世界中立足和发达不利,而我们必须在这个世界立足和发达,时代和一切都决定了我们别无选择,时代也决定了这类风气的出现和漫延是必然的,我们难免因为它们而感到迷茫,但也要冷静理性,应该说,对这类风气我们保持了距离,没有被它们带走就说明我们已经对得起自己了。她点点头。有一天晚上,他们聊到了深夜。聊到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她和她的父母了,他们还在聊,聊到村里所有人都上床了,她和她父母平时这个时候也早就上床了,他们还在聊。她父母守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聊,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又不好打断他们,更不好说你们该结束了或做点脸色给他们看,只能偶尔附合他们地干笑一下。他们也都那么残忍,就当没她父母在场,这个时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这个时候,她父母应该是已多少有所觉察了,今天晚上的情形更是让他们不安了,他们已经陷入那种不安了,但他们又只会通过这种方式监视他们,而他和阿兰则又一定会在那个不能突破的度内把一切推进到极致。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幸福和辉煌包围着他们,这使他们根本就无法结束,凌晨十二点了,他们还有聊,或者说,她还在热烈地如倾诉衷肠地述说着,他则在专心致志地听着。这时候,他们村里那个夜行者突然出现了。他是个屠夫,做杀猪生意的,生意做得不错,算是他们村里的一个有钱人。据传闻,他和村里一半妇女有染,这也是他在人前自我夸耀的本钱。家家每年都有猪要杀要买,有的还是好几头,而他垄断了村里的杀猪生意,他是能够让这些家庭主妇得到实际好处的。为了一大早现买,杀猪通常也是晚上杀,杀了打个小盹就驮上猪肉出发。晚上也方便他和那些家庭主妇们的那种偷鸡摸狗。所以,他成了一个夜行者,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不奇怪。撞见了他和阿兰在那样聊着天,晓宇感觉到了屠夫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然后嫉妒、痛苦、愤恨地看着他们,几乎是呆在那里了,就差扑过来吃了他们。晓宇想,果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个屠夫才是他们村里第一完全看出了他和阿兰之间的事情的人,就是阿兰的父母这时候也是稀里糊涂的。不过,他心中有底,只要他们不超过那个度,就是这个屠夫也不会成为他和阿兰的事情的流言制造者和跳出来抵制他和阿兰维护正统,维护道德风尚的纯洁性的人。这个屠夫是他们村里说得起话的、可代表广大群众发言的人,如果晓宇和阿兰之间的事情超过了那个度,他就是会那个跳出来最积极狂热的抵制者和正统维护者,是绝对不会手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