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83、第 83 章

　　他仍然过着可怕的日子。他希望哪一天早上醒来就发现不是这样可怕了，一切已经过去了，恢复成从前那种平静的生活了。但是，没有这样，哪一天早上起来等着他的仍然是同样可怕的一天。这只因为阿颖在他的视野内的不在场。他只需要能看到她就成了，但是，不论往哪里看去，都看不到她，不论看到了谁，看到的都不是她，不论看到的什么，都在决绝无情地告诉他，他要过几年才能看到她，她已经离去了，不属于他的生活了，与他无关了，几年后的她那更是完全彻底与他无关了。他是否想过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追赶她而去，毫无疑问是能够追上她的，而将她追上了，他的这种痛苦也就结束了。他不是相信，而是知道，她被一股无名的力量驱使着向那个明确而又不明确的方向奔驰，离他越来越远，但是，一路上不论看什么、看到的什么，人、事、物、风景，看到的也都是和他看到的一样的荒凉，一样的无法忍受，还有对她未来的想象，不管把它想得多么美好，她也看到是一样的荒凉，一样的无法忍受，这一切必须结束，说结束就结束，而能结束它的只有他，只要她看到他了，看到他向她走来了，他们可以站在一起了，甚至于可以像那次那样抱在一起了，这种荒凉和无法忍受就不复存在了。到底是什么在阻拦着他去这样做？他看到，不去这样做，就是他的失败和怯懦，做人的失败的怯懦，这是不能容忍的啊。可是，放眼望去，看到的一切都在阻止他，一切都是他的阻止。他去追赶她吧，看到、遇到的人、事、物有多少，世界有多广阔，就是见识阻止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就是怕见识这种力量的真实和强大才不要说去追赶她了，甚至于没有去送她一程，也许，她出山沟去的一路上都在回头望，想要看到他目送她一程的身影。这种悲伤却又浪漫的情节都不会再有了。而她呢？难道不也是一样吗，每一步她听到的都是并没有什么阻止她与他再像那样来一次，并没有什么阻止他们还可以比那一次做得更多，他们既应该也能够做得更多，把什么都做了，那将是什么样的人生的巅峰和辉煌啊，它虽短暂却一定能如划过夜空将整个夜空照亮了的彗星一样，将他们的整个人生照亮，自此以后，他们就诀别，不再相见，或者说，到相见时，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一切已经恍若前世。也许，她也在像他恨她一样，恨他不做出一个勇敢的决定，使他们再有一次才诀别。她不需要更多了，只需要这个，连这个都不做，不只是错过了此生绝对不会再有的相遇，还是对自己做人本身的背叛和亵渎。然而，她却仍然只是在被那股无名的力量驱使着向着那个方向奔驶，就像洪流里的浮萍一般，最多也许会不断回头看，到一个地方就回头看，看人群中有没有他的身影，算是聊胜于无的代偿性满足。他能够感同身受地想象她，却也没办法不想到，如果她回头望的目光竟然真的看到了他，哪怕只是来送送她的他，她也许就把头一下子转过去了，再也不会回过头来了。什么也没有，只有那阻止力量的绝对强大，他们自己本身就是这种阻止的力量。他还回想起当初阿蓉站在那里，大声地喊他，喊的就是：“你来！我要你！”只有她那个年纪，才看不到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到底是什么。坚毅地站在那里、让自己的一切对他发出的都是“你来！我要你！”的命令的她是什么样的诱惑啊，他是宁愿世界毁灭还是听从她的召唤和命令？他宁愿世界毁灭而听从她的召唤和命令。可是，全世界、全天下、全宇宙，一切和一切，都是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上天容易到她那里难，进天堂门容易到她身边难。他不敢回想对阿蓉的拒绝都让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痛，却不会忘记他这个选择让他面对过：其实他与阿蓉之间根本就没有他看到的那些阻隔，一切只是他个人的怯懦而已，也许，他是怕犯罪才拒绝了阿蓉，但是，拒绝了她才真是一种犯罪，不只是对于他自己，对于阿蓉、对于人本身和存在本身，都是犯罪性的错误，他不是拒绝了阿蓉，而是拒绝了人生，拒绝了真理。阿蓉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和阿颖之间不必有犯罪的担心吧？和一切犯罪都扯不上关系了，难道他还是要这样吗？可是，不管他怎样思量、徘徊，他还是一方面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来，看到的一切看到的都是那种阻止的力量，另一方面又不能不面对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可怕的，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触到什么、闻到什么，都在遭遇这种因为阿颖不再可能出现在视野中的可怕对人有多大的制造伤害与疼痛的力量。
　　这天，和每天一样，书看不进去，写作也无法进行，而他通常是在寒暑假集中火力进行这类事情。其他事情也做不了，他实际上已瘫痪了，也只有一种近乎瘫痪的状态才能使他勉强把这种日子挨下去，对这种日子，理智上知道它会成为过去却看不到它的尽头。他躺在床上，以这办法来把这一天熬过去。这些天他天天都是如此。就这样躺着，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东西，它越过了与他之间的时空距离，穿透了他家房子的墙壁，已经到他身边，站在他床前了，而且像这样已经有好久了，只不过他现在才意识到，而它不是别的什么，是一种对他的热望、等待和企盼，这种热望、等待和企盼中，是阿兰的气息、阿兰的身影。阿兰，是的，就是阿兰，静静地坐在那里，沉浸在她的内心之中，从她身上自然而然地放射出了一种光辉，这种光辉就是这种热望、等待和企盼，不是对别的什么热望、等待和企盼，就是对他张晓宇的热望、等待和企盼。这让他非常吃惊，这就是那种不管你在怎样的痛中它也能让你暂时把痛忘掉的吃惊。是的，这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但是，他无法否认这个事实。是的，她并不是有意识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她的灵魂中，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只需一个最简单的挑明动作，它就会置于她意识的光亮之中了，而且，这一切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它应该有很久了，甚至于有很久很久了，只不过，它还在她灵魂的更深处，是她姐姐和他之间的事情激发了它，把它向上提升了，还没到她意识到的程度，却让他能够感应到了。他想起了她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有一天，是个周末，他突然听到外边有人热烈奔放地大声喊他，他出门来一看，是她，阿兰，已经站在他家门口了，给了他一样东西，是镇学校叫他“回学校去”开会的通知书，找周末放假的她顺便给他带回来。他从她手里接过通知书。她热烈、奔放、凝神专注地望着他。他发现她也已经是个满身成熟气息逼人的姑娘了，已经长大了。她看着他的神情令他心里如掠过一道阴影似的掠过一个念头：这个女孩子崇拜我啊！而且是那种崇拜，将来，她长大了，只要我愿意，她会那么乐于当我的情人！在他和她之间，隔着所有一切，隔着整个世界，她也知道这个，但是，在这个时候，她勇敢地、不怕这将可能会导致某种结果地推开了隔在他们之间地一切，让自己整个灵魂向他敞开地看着他，即使这不是她有意识的。这当然让他吃惊，甚至是震惊，因为，他有什么可崇拜的啊！人都是向前看、向开阔或广阔处看、向高处看、向光明的地方看的，尤其是今天的人们，今天的人们就是只知道向这些东西看去和奔去别的都视为无物的人们，女孩子当然也一样，甚至于更为一样，而朝这些地方看去，她怎么可能看见他。他还不由自主地回想了一下，发现虽然她的小学不是在他班上念的，但是，在她是个学生时，他就有可能是她心目中的一个偶像了。可是，如果说还不过是个懵懂孩子的她把他视为一个偶像说得过去，她都这么大了，中学生了，已经算是离开这个小山村了，经见了那么多高、大、上、前卫、尖端、引领时代潮流、令人眼花缭乱的事物，据说还成绩好得很，考大学甚至是重点大学不成问题，怎么可能还崇拜他呢？再说了，她不知道她给他的这个通知书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还不得不接过这样的通知书和听从它的召令的人，配被爱吗？会被爱吗？——他得承认，当时他心里的确是掠过了这样一种想法，它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并且还不由自主地想了，他只能是孤独的，而且他坚守在这种孤独中，为的就是他有真正配被爱的一面，尽管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时代，他就完全丧失了被爱的可能，他只能生活在彻底的孤独中。只不过这些想法属于半无意识状态的，这么想了却没有留意它们，想了就想了，跟着就被忘记了，不遇到某些事情的激发，是不会被记起来的。他觉得整个事情就是非常可笑，所以，想了想也就不再去想了。他没有想到，都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果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还是重点大学，是他们村里第一个考上了大学的女孩子，她并没有忘记他，相反，他在她心里已经酝酿成熟了！尽管那不是对他心驰神往、朝思暮想的成熟，她极有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他，或者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他，而是只要他敢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暗示，她就会对他心驰神往、朝思暮想的成熟。这怎么可能。她在大城市、大地方、大世界、大学校园里，她是女大学生，才貌双全，这个时代最吃香、最时髦的一种尤物。包围着、浸染着、塑造着她的都是什么。而他是什么。她上大学已经有两三年了，他发现，他一直就在或多或少地在想着哪一天她领一位高、富、帅的青年才俊回来，或者是一位年纪比她大许多、其貌不扬却腰缠万贯的富翁，即所谓大款，传闻说她是他的二奶或她原是二奶但现在Y正了，人家已经把婚离了要和她结婚了，他这个想法和村里所有人对她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他这么想也和村里随便哪个人一样，只是因为和她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村人而已。村里那些最特别最优秀最突出的女孩子有好些都是这样的，大家已经完全接受和认可这一切了。张春燕倒不是，但她毁灭了，而且被人们妖魔化。然而，阿兰不但没有把这样一个人领回来，也看不出这样的事情在她身上或多或少已经发生了，只是她还不想让她的家乡人知道，却把心里那个地方为他这么一个人，一个穷得连老婆都跟别人跑了、在他们家乡人眼里已经是个连狗都不会多看几眼的人保留并封闭了起来，没有让外面的东西进去，还让它酝酿发酵，以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却凭只能说它是“心灵感应”的那种东西感觉到了它。放眼望去，所有一切以绝对的傲慢、冷酷和权威的样子向你宣讲的是，这种事情在今天之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就像只能把它形容为“上帝”的光明之不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一样，管它是张春燕李春燕王春燕。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无法否认它发生了，而且看到，其实没有比这更自然和正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