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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好像是某种巧合似的,他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在政府部门供职已经当上地税稽查局局长的阿东,坐拥数百万资产的阿程,还有他哥哥阿明,都出手来帮助他了。相对他,他们都可算是“成功人士”,绝对不在他想象中那种阴暗潮湿的地底下。这当然不是巧合,很显然,他们从他身上也看到了阴暗潮湿地底下生存者的形象,而他们则至少在地面上享受着阳光和自由。他们也越来越并不掩示他们就是这样看他和看他们自己的。作为和他这样亲近的人,他们已经无法让自己看到连他的孩子也要像他一样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下了,他们无法不行动了。他不但接受了他们的帮助,而且相当谦卑地接受了他们的帮助。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有对谁这样谦卑过,还有恭顺,还有巴结讨好、曲意逢迎的色彩。他们没有要求他这样,没有以要求他这样作为他们帮助他的代价,至少他的几个好友不是这样,至少的至少他们没有有意识有目的的这种要求。但是,他却就是这样做了还觉得自己不得不这样做:对他们回报了巴结讨好、曲意逢迎,在他们面前显出了低三下四,显出受施舍者的谦卑和恭顺。他不得不承认,为了他自己,不管他遇到什么事情,即使是在兄弟朋友面前,他也不会这样,但是,为了孩子,他就要这样了,做得这样自然而然,这样毫无阻力,毫无困难。他是实实在在地付出了牺牲,他相信他的好友们也看到了他这种牺牲,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得很。就这样,他本来高考分数连二专线也没有上的孩子通过关系读上了要高考分数上了二本线才会被录取的一所护士学校。在她大学毕业后,又是通过关系进入了他们县的县人民医院,当上了护士,成了体制内的,而要进入他们县的县人民医院当个护士,那行情是除了各科成绩要过关不说,还得给二十万现金,这是“潜规则”,是明码实价的,大家都知道。到这时候他才为他的孩子松了一口气。他本就没想过她大富大贵,但他也不能想象她在社会价值排序中处在那么低地位置,以致都不能说她还活在地面上了。
      他忘记不了,在为他的孩子小雨产生那一可怕的不寒而栗之后,他行动起来了,但他并没有想过要靠他这些朋友们,他想的是靠他自己,靠小雨自己的能力。小雨在城里上学,和她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过段时间,他就要进城,去了解小雨最近的情况,主要是学习情况,督促她好好学习,考好成绩,考好大学。他给她讲大道理,讲各种深刻的大道理,就像他小时候他爹为了把他教育成人教育成才给他讲那些道理一样。其实,做这件事情,他非常痛苦,他是过来人,他非常清楚,这些道理未必能起作用,有可能世界上最无意义最不会有效果的就是说教了。这些道理是沉重的、黑色的,它们太功利太势利了,它们就是在告诉孩子,你必须成功、你只有成功,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也必须不择手段。这些道理充满了虚伪,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当然,为了适合一个孩子的心灵,他会尽可能地讲得温和,如他总想告诉孩子,她不好好学习、考好大学、大学毕业找好工作,她就可能一辈子生活在那种阴暗潮湿的地下之类就没说出半个字,这类话每每到了嘴边他都会把它咽下去,他知道,他不能把这样阴暗的东西传递给孩子,而且,极有可能这种阴暗有他个人的问题,那是他心灵本身的一种阴暗,甚至一种病态。但是,他知道,这些道理,不管你讲得多么温和,把它们讲多了,也不但起不了作用,还可能扭曲孩子的心灵。他是过来人,当年父亲给他讲的、世人给他讲的、老师给他讲的全是这些道理,他不但没听进去,还相信它们是错的,他不听父亲的、不听世人的、不听老师的,他反对他们,他成了一个所有人眼中最忤逆、最不听话、最不懂事的孩子,就是因为他相信他们错的,而错的就是错的,他不能假装它们是对的。他的人生坎坷,几乎可以说就是他要证明他们是错的,人生是另外一个样子,这个世界还有另外的东西,至少应该有另外的东西,它们同样是真实的和有价值的而造成的。但是,他惊讶地发现,现在对自己的孩子讲的竟然和当年父亲、老师、世人给他讲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他不知道它们怎么竟然就如此自然而然地从他口里出来了,而在这之前,虽然所有人都相信他早该承认自己错了,他已经受够了当年不认父亲、老师、世人为真理的恶果了,但他还从未想过,也从未承认过,他真错了,父亲、老师、世人真对了。他想不到,现在事情到了他孩子身上,他讲出来的竟然全是当年他父亲、老师、世人给他讲的,他还发现在心里面他可能已经承认当年父亲、老师、世人是对的,可能早就已经承认他们是真理了,他错了,真错了,他这一生都真错了,他没有错不会弄得他的孩子极有可能成长为和他一样的人——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人民”。这时候,他真的感觉到了人生的虚妄啊!但是,虽然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进城去教导他的孩子,苦口婆心,说的那些话和当年他父亲、老师、世人说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而且也完全像当年他父亲、老师、世人一样,恨不得在孩子头上挖个洞,把这些放进她脑子里去。但是,也和他当年完全一样,他的孩子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真的很痛苦,甚至于感到一种撕裂,每每又在对孩子进行这类说教时,他感觉到的只是这种撕裂。
      有一次,他父亲突然来电话说小雨在学校出事了,出大事了,晚上居然和同学出去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她的班主任通知他马上去学校。孩子啊孩子啊,你怎么竟然这样啊!爸爸知道像你这个年龄都在叛逆的年龄,爸爸理解你,可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啊!你不知道你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你不好好学习,不当个好学生,你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啊!他一边埋怨他的孩子,恨他的孩子,一边又在埋怨自己、恨自己,孩子弄成今天这个结果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人生失败了,真失败了的证明。他飞也似的赶往孩子的学校。他就像做错了事的他的学生站在他面前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小雨的班主任老师面前。不争气的小雨也站在老师的办公桌前。事情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小雨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是,她却和班上那个学习成绩最好的女同学最要好。这个女同学在全班学习成绩是最好的,是老师重点培养的对象,他们都指望着她给他们争到一份巨大的荣誉。这个女孩子,虽然天资聪慧,学习于她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据小雨说,你很少看到她学习,可她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但是,她却也是比哪个女孩子都复杂的女孩子,经常晚上溜出学校去酒吧和社会上那些男人们喝酒,好多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她就会给小雨打电话,向小雨哭。有几次她还要小雨赶快去救她,她不想活了,只想死。这几次都是小雨这时候早已经睡下了。小雨自从上了高中就住校了,只是周末才回爷爷奶奶那里住。也按学校的要求给她配了手机,方便联系。面对自己的好朋友这样子,小雨她能选择什么呢?二话不说就溜出学校去找她的好朋友去了。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他能怪他的孩子吗?他能像他父亲当年那样教他,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朋友不朋友啥的,只想你自己,只想你自己这样做对我的前途有利否,是不是违返了学校的纪律,是不是会让老师不高兴吗?也许你可以这样教她,这时候最好是相信老师们,给老师们打电话,老师们的手机一天二十小时都是开机的,让老师去摆平这些事。但这样能行吗?好朋友说了,她现在只想去死,她这时候最想见到的只是她的好朋友,好朋友你快来吧,你不要给老师打电话,你一个人来,我在哪儿哪儿等你。她能不听好朋友的吗?她对好朋友是负有责任的啊!她更不能见死不救啊!不说是她的好朋友,就对任何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好朋友说不能给老师打电话就不能给老师打电话,说起这是个小事情,但是,好朋友看起来已经很脆弱了,她不听好朋友的,就真有可能把好朋友往那条路上推了一把啊!对此,晓宇能怎样呢?能像当年父亲、老师、世人教他的那样教他的孩子吗?这个女孩子,小雨这个好朋友,说起来是个很复杂的女孩子,却本质上很难说是坏的,她自己过着那样的生活,但她却没有把小雨带坏,就这几次她如喊救命似的要小雨去见她,小雨去了,也只有她一个人在路边等她,没有那些男人们,也没有那些男人们来纠缠,见了小雨就抱着小雨痛哭,随后就一切都听小雨的安排了。而且,每次好朋友给她打了电话,也要给老师打电话,只不过她不会告诉老师她的准确地点,她一定要先见到小雨之后才会又打电话告诉老师她在哪里。对这样一种关系,晓宇能够硬生生地把她俩拆开,不允许她们再交往下去吗?其实,对小雨前两次去“救”她这个好朋友,他是知道的,有一次小雨是从她爷爷奶奶那儿出门去“救”她这个好朋友的,时间都快午夜了,临出门时她也给爷爷奶奶急急忙忙给说了声,只不过没等爷爷奶奶问个清楚人就已经夺门而去了,下楼去了。就这事他也问过小雨,小雨也给他解释了。这一次是第三次,和前两次的情况一模一样。晓宇知道事情的确是这样的,小雨没有对他撒谎。他了解他的孩子,她的本性十分善良。她在这方面有可能继承了他的基因。他绝对不是说他自己是十分善良的,他是复杂的,太复杂了,他生命中那黑暗丑恶的东西是无法逼视甚至于无法正视的,尽管他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想正视它们、逼视它们。但是,他身上的确有一种东西是十分突出的,是他周围的人所没有的,或说他周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这么突出。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是,如果这个东西遗传给自己的孩子,不是全部遗传了,只是部分遗传了,那孩子就一定会十分善良。他不想否认这个事情。小雨这个好朋友,这个十分复杂的女孩子,之所以离不开小雨,无疑和小雨身上这种善良是有关的。晓宇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善良,特别是过于善良对自己是有害的,但是,他能够扼杀孩子身上这种善良吗?再说了,他一生都在沉思善和恶,沉思人性,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善良的确不见得是一件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好人有好报”之类的说法的确很可笑幼稚,或者说,“好人有好报”这类说法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其原义早已经被掏空了,变得幼稚可笑了,但是,我们身上的“善”,至少和我们身上的“恶”一样,是来自只能称之为“上帝”、“神”、“天”、“道”的赠予,我们不能为了个人在世界上过得顺利活得成功就压抑、扭曲甚至于扼杀我们的天性啊!所以,对他孩子身上这种善良,他能说什么呢?这些事情弄得他多么纠结,多么难受,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命运会让他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进行如此艰难的选择。不过,对小雨第三次去“救”她这个好朋友,既然老师说得那么严重,已经不像是小雨去“救”她好朋友那么简单了,他就不能只听孩子一面之言了,人性是复杂脆弱的,小雨滑到那一步,也干出那样的事情来了,并非没有可能。
      但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小雨的班主任面前,这个每次去“救”小雨的好朋友都有他也参与了的人面前,晓宇只是想先和他核实一下情况,但他却是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也不给晓宇说话的机会,晓宇慢慢听明白了,他整个说的那意思是,小雨学习成绩那么差,一点也没有好好学习,看来也完全学不进去和放弃学习了,就她这么个情况,就没法说她是个好学生,就没法说她是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子,她就没有也去喝酒,更没法说我们那个女同学不是被她带坏的,是的,我们那位女同学也一再说小雨没有参与那些事情,小雨只是来帮她的,但是,既然小雨本身是这么个情况,就没法说不是连我们这位女同学也在帮小雨撒谎,她的学习成绩那么好,在全校几千名学生中都是排得上号的,她是要考大学而且考好大学重点大学,她怎么可能是那么个情况,整个情况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女儿把她带坏了、拖她下水了。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找小雨来谈这个事情了,我还叫你父母来学校谈过,就是要求她再也不能去打扰和影响我们这位女同学了,但是,你这个孩子屡教不改,我们是实在是没办法才通知你这个当父亲的来面谈,这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们就只有请你女儿离开我们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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