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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就这么个小事情让他体会到了何谓“斯文扫地”,更让他意识到他在他自己眼中也已经“斯文扫地”了,他已经认了,外面还在装,还在端,里面的清高已经没有了,至少是经过了几十年的坚持,特别是经过了这几年的那么多事情,他里面的那种清高已经不堪一击了,在什么人什么事面前它都不堪一击了。并不是这件小事情本身有多少特殊性,而是这两年他遇到的这种事情太多了,它们突然就多了起来。在过去,同一个村的都是好街坊、好邻居、好乡亲,见面都要热情地打招呼、说客套话、说说天气和世道啥的,还要打趣、开玩笑,只要有时间就会在这里那里聚起一群人,大家来去自由、随意聚散,说笑、论天下大事、摆龙门阵、天南地北地神侃海吹,其乐融融、热火朝天,平日里你借我还、互相帮个小忙解对方一个急都没有二话说,那彼此投缘的,几天不见还怪想对方,这些年大家都忙了起来,见面的时候少,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各忙各的事情去了,但再咋的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都要在一起喝个酒、玩个牌、吹个牛、爬个山、出个游,等等。看不出有啥亲疏远近、高低贵贱,看不到谁对谁随意地不尊重、不放在眼里。但是,就这两年,他突然觉得一村人都在开始和他疏远了,不只是疏远了,还用他们在高处而他在低处的那种眼光看他了,那高是他们的地位高、身份高,但只要他们有这个高他们就什么都高,那低是他的地位低、身份贱,但只要有这个低和贱他就什么都低和贱,多少人突然在他面前摆起了谱、端起了架子,一碰面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热情洋溢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却没了以前那样子了,整个就是权欲熏天的大领导遇到了小下级的讨好巴结冷冰冰地、高高在上地对你点个头,再就理也不理你了,从里到外都是这个,再不是别的了。还有的你想和他们打招呼也打不上了,他们看也不看你,就当你是空气、是不认识的人,他明明看见你了,你一脸笑地想迎过去打个招呼,他却傲慢地把眼睛看往别处了,你就是坐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同烤同一盆火,你和他们搭话也当没听见,当你不存在、当你是空气,只在有心无意地夸耀他自己,说他今年挣了多少钱,身上这套衣服就管多少钱,他这一年就换了几个手机了,每个手机都管多少钱,而你们本来以前是无话不谈的,为啥子今天坐在这个火盆前还要与他聊天,就因为当年多少次你们坐在一样的火盆前聊得欢,你还记得当年,绝对不是因为如今他发达了、今非昔比了、你要巴结他攀上他才和他坐在这个火盆边的。有些人,几年不见了,突然见到了,虽然整个人都变了,那头发都染成了五颜六色的了,但你很高兴,那是真高兴,就因为几年不见却突然见到了而高兴,但是,你把你的高兴如小孩子般地表现出来,他们却乜斜着一双眼看着你,就差对你说:“你是哪个?”他们不只是外表变了,而是骨子里都已经变了。他们全都假了,还弄假成真,把端着的假面具再也放不下来了,也许那骨子里和你一样,看到你这个几年没见当初彼此是那么投缘的同村人他也只想跑过来把你一把抱住欢声大笑,甚至于激动得手舞足蹈,但这已经是他们表现不出来的了,也已经是他们意识不到的了,意识不到他们见到你其实和你一样高兴和快乐。周围的所有人突然都对他这个样子,就只是因为他相对他们来说是穷人、“穷鬼”,他们是有钱人,是“成功人士”。
      这两年他的感觉是,他在一个大坑里,所有人都在这个坑上面,他们全都在对他抛来冷眼,还向他撇嘴和吐口水,有的人还把垃圾随意向他抛来,就像他本来就是垃圾坑里的垃圾,这些人还尽是他心目中那些好街坊、好邻居、好乡亲,而这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比起他们算是穷人、“穷鬼”,他们比他都已经是有钱人了。他真的不得不面对,对于他们来说,那真的就是只要你是他们眼中的穷人、“穷鬼”,你就天然的是那种垃圾坑里的垃圾,他们天然地具有把你当成垃圾坑里的垃圾的权利。他不得不面对,他们这样其实很自然很正常,他们不这样那倒怪了。天啊,真的是一切都多么正常、多么自然、多么必然,那是人性的正常,整个世界、整个环境、一切和一切的自然和必然。他人就是你的生存环境,他人对你恶劣就是你的生存环境的恶劣。他还这样想,也许当年大家在一起的不分亲疏、不论贵贱,其乐融融,其实是假的,是大家都在演戏,在自欺欺人,而要今天这个样子,才是大家的本相,也才是人的本相,像这样做人,才是活出真实的人生,活出了真实的自我?他更在想,他似乎是那个受害者,但实际上,他本人是什么呢,是个什么东西呢,他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也许有些不同,但是他们身上有的这些东西他照样有,他何曾没有以同样的眼光看那些就身份、地位、经济条件不如自己的人,现在想起来,它们也毫无疑问地伤害了他这样看他们的人们,只不过像这样的事情自己就记不住了,而自己被别人伤害那就是刻骨铭心了。也许这一切真的只是人性本身的自然和必然,而且人性整个都不过如此,或者是只要你生存于这样一个环境,那就谁也不能免疫。最后,这终于让他很脆弱了。像一位家长领着他孩子来还他一本书的事情,就让他看到自己已经被逼到悬崖边沿了,他只有改变自己的现状,彻底地改变自己的现状,这种所谓彻底的改变,就是尽快使自己有权或有钱,不是当官的也要是有钱的。后来,他在网上知道了一个词,“社会价值排序”。在网上,这个词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你拥有的物质、金钱、权势的大小多少并依这种大小多少你可排在这个社会的哪个阶层和这个阶层的那个档次之中。用这个词来说他得彻底改变自己的现状,就是他得提升他在社会价值排序中的位置,而不是一味专注于他的内心生活,专注于在“神灯”照耀下自得其乐不管他人怎么看、不管自己在社会价值排序中的位置的生活。当然,他也可以选择灭亡,或者是完全而彻底地退出这个世界,退出人们的视线。不过,也只有这两种方式。对整个世界、对所有人,包括乡邻、同村、亲人、朋友等等,他都只有在这两种方式中选择了,要么就以一个他们眼中的发达者、成功者、财大气粗者面对他们,要么就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永远消失。是的,他们并不是存在的全部,他们并不是一切,但是,对于他们,你就只有这两种选择。
      然而,面临要改变自己经济和社会地位的现状,却得面对他能干什么呢?说他什么也不会,那是一点也不为过。书是看了一些,也可以说看了不少,东西也写了不少,还自认为里面有“真正的作品”,对小时候向父亲提出的那些问题也有不少自己的见解,或许都可算是一整套自己的见解了,也许那是真算得上“独立自由之思想”了,但它们有什么用呢?能当饭吃吗?能卖钱吗?一切都是商品,会有人需要他这样的商品吗?他有勇气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但有同样有勇气的人给他出版吗?他之所以在村人们中间弄得斯文扫地,就是因为他们对他干的那些事只想知道一件事,他那些东西能卖多少钱,而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看到的只是他在投入,不但投入了他的时间、精力,还投入了他挣的血汗钱,投入他的一生,却没有看到他赚到一分钱,已经可以肯定,他用它们也赚不到一分钱了,如果说他用一生的时间搞他那一套,就为最终能够赚到钱,大把的钱,至少是最终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在社会价值排序中处在那么低的位置,在他们当地村人中间的位置都那么低,那么,他是完全而彻底地失败了,而他用他一生的时间搞他那一套,那不是为了最终能够赚到大把的钱可被国家招去当国家干部那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最具标志性的特征,就是绝对不能理解这种事情,或者说只能这样理解这种事情。
      和他最要好的几个朋友,还有他哥哥阿明,都可怜他。那是真可怜他。经过几十年的打拼,现如今,他们都是所谓“成功人士”,不是有钱的,也是当官的,连老婆都全换了,换成了年轻漂亮的“二奶”型,外面也许还有个把“奶蜜”型的小情人,实实在在配得上“成功人士”的头衔。看他同样几十年过去了却沦落到这般田地,在可怜他同情他的同时,他们几乎同时产生了要帮他一把的想法。和他疏于管理和教育不无关系,他的孩子小雨没有好的学习成绩,考试总是考不到高分数。他知道必须把孩子培养成考高分数的机器,但是,要做这事情对于他太痛苦、太艰难,想在心里却一天拖一天,还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拖下来,直到他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他才突然对他的孩子这个样子那么着急,那是真着急。看到他的孩子考不到好分数、读不上名学校、将来有可能上不了名大学和找不到让人羡慕的工作,他惊讶地发现,为了激励他的孩子的斗志,他是那么想让她看到,她是活在阴暗潮湿地下的,在这里见不到天日,连腰都伸不直,她要见到阳光,要离开这个地方到地面上去活着,活得多少像一个人,只有考高分数、读名学校、读名大学、大学毕业后找到让人羡慕的工作,所有不能考高分数、读名学校、读名大学、大学毕业后找到让人羡慕的工作的孩子都在这个地方,除非他们有有钱的或当官的爸爸。他是多么多么想让她认识到,世界是繁华、热闹、喧嚣的,国家在崛起,民族在腾飞,祖国在强大,高楼大厦在所有角落都如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城市在扩张,乡村在萎缩,宏伟的世纪蓝图在壮丽地书写开来,每天都有无数的奇迹出现,亿万人民都在通向美好幸福生活的路上狂奔,但是,所有这一切,对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来说,对于穷农民工、血汗工厂里的女工、民办教师、清洁工等等,都不过绝对的重量,纯粹的重量,岩石般的重量,把你压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下只能卑躬屈膝不见天日地活着,和同在这种压迫中的人互相看不起和憎恨,为自己比同类少一点这种压迫而沾沾自喜,自觉那是高人一等,为同类比自己受的这种压迫大一点而幸灾乐祸,自觉人家那是矮人一等,就是你全部的灵魂生活和精神状态了。他惊讶他要对她说的这些话是他骨子里的声音,是他不在哪儿就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底下把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嚼碎了才可能会有的声音,而他自己不是一生都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底下吗,为什么就不做那样的事、不如此这般地做那样一些事而离开这个地方呢?他没有这样的机会,没有无数次这样的机会吗,没有这样的能力吗?眼看着他的孩子将只有是血汗工厂里的女工、服装店或餐馆里的女服务员、有钱人家里的小保姆、甚至于他这样的民办学校里的民办教师,他不寒而栗。他也很惊讶自己竟会这样,因为,他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吗,不就几十年都是一个民办学校里的民办教师吗?但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想到他的孩子将来竟会是这样时的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一生当然不寒而栗过多次了,但只有这一次,他觉得在产生这感觉的瞬间,他看到了炼狱般的东西,看到了这就是一种只有他在炼狱般的地方生活了多年、生活了一辈子、已经把它的什么都嚼透了嚼烂了消化掉了才会有的感觉。他看着这种感觉。结果是,他想必须得有所行动了,必须得为他的孩子做点什么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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