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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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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来说,人在内心世界的这种处境,和人在外在世界中的处境是一样的。说来是前年年底的事了,这边的事处理得还算满意,他回老家就提前了几天,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先人垒坟。据他们这里的习俗,每年年底交大寒至立春这段时间,是给先人垒坟的时间,错过了这段时间,就只能给先人上坟,不能垒坟了。上坟和垒坟是有区别的。经过一年的时间,先人墓已经杂草丛生,将这些杂草去除,将坟需要修的地方修一修,使它有模有样,再给坟添三背兜土,最后,化纸、祭拜,这就是垒坟。上坟,只是到先人坟前化点纸,拜祭拜祭,不能动坟上一根草、一块土,动了,那会被视为对先人的不敬,在他们这里是一种很大的忌讳。他和很多在外闯天下、谋生活的家乡人一样,只要能够做到,都不会错过回家给先人垒坟的时间,把这看成是自己这一年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他在外在打工的这几年,家中连遭不幸,老弟煤气中毒英年早逝,哥哥阿明的儿子伟儿也突然夭折了,这些事情使他更看重给先人上坟、垒坟这类事情。
他一个人,到了先人的坟上,垒了两座坟后,感觉有点累了,在坟前找块干燥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歇歇。虽然已到垒坟的时节了,但是,坟林里可能只有两三个人,那两个人的身影都掩没在杂草丛中了,看不见他们。他想,没有出门在外的,都或者已经把坟垒了,或者不着急,而出门在外的,大多都还在往家里赶。坟林里大部分坟还没人垒,整片坟林被淹没在经过了一年的孳生和猛长而在冬季枯黄的杂草中,几乎看不见几座坟的模样,难怪在他们这里会有一年一次的垒坟习俗。他们这地方,雨水充沛,阳光充足,气温适怡,他还记得小时候,经过了那么一个特殊的年代,他们这里全是光山秃岭,这才短短二三十年时间,树木和各种植物把山全埋了,已经看不到还有哪座山裸露着一块土或一块石头,要上趟山有时候都得披荆斩棘了。他给北方这边的人讲,他的家乡一年四季青山绿水,什么时候放眼望去全都是绿色,他们有的人还不大相信。这也得益于这些年的打工潮,人都出去了,对生态的破坏也就少了,尽管据说很多地方农村的生态正因为这些年的发展而被破坏了。这片坟林在一座僻静的山上,包围在茂密的树林里,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但是,从这里一眼望去却又可以把大半个村尽收眼底,还能看见那条连接山外和山里世界的乡村公路。坟林里一片寂静。当他感觉到这种寂静时,就听到了小鸟儿的嘀啾声,寻声看过去,看到了一些几乎和枯草同色的小鸟儿在草丛上啄草籽,也可能是吃草上的虫子,它们时起时落,就像一群鱼儿在波涛里翻飞跳跃,时不时地跃出了水面,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令人惊奇。也有个别的鸟儿,和这些羽毛与枯草同色的鸟儿是一大家子,但它们的羽色却非常鲜艳,如万绿丛中几点飞红。它们的模样都那样小巧可爱,不断地飞起落下,就好像冲浪高手在浪涛里搏击体验那种非常人能够体验的欢乐。他看到了风,感觉到这会儿也只有这片坟林里才有风。好多年他都没有用眼睛看到过风了,但这一次他看到了,也差不多和当年一样,他看到它是活的,是一群精灵样的生命,在坟林的草丛上嬉戏,也和那些鸟儿一样,这个地方对于它们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这个世界只属于它们,它们也只属于这个世界,这使它们如果在别的地方,那就只是风,而在这里,它们就是精灵了。他感觉到这是个秘密,不能对谁说破这个秘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他在另一个世界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也感觉到了也只有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才能感觉到的异样的宁静,心里就好像一直堵塞遮盖在那里如云层般厚重的雾霾被忽如而来的风吹散了,一下子就是万里晴空了。他往村里望去,往那条连接山外世界的乡村公路望去,往这片坟林之外整个世界望去,感觉到是在从另外一个世界看它们了,它们突然和他拉开了那样大的距离,突然好像从他的整个生命和生活中、从他的骨髓和血液中剔除出去了,一下子与他无关了。它们本来就是他的世界,他就来自于那个世界,他当然现在仍然属于那个世界,但是,这时候,因为他在乡野深处感觉到的这种宁静就像他从它们里面跳出来了,在它们之外看它们了,它们对他才真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了。
他看着那些一幢又一幢矗立在绿树林间或坝坪里时髦、漂亮的小洋楼,它们还真多啊,真醒目啊,让他满眼都是它们鲜亮、气派、华美、在叫喊着高蹈着宣示自己的样子,它们的叫喊声、自我宣言,一点也不逊于“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的张扬和喧嚣。这些年,村里的这种房子突然增多,多数在外边挣到了钱的人,都回家来修了这种房子,让他们村的景象一下子又发生了个大变化。多数人其实是这房子修得再漂亮,也只是个一年回来住几天时间,甚至是几年才回来住几天,有的人,显然是不论他们还是他们的子孙,都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这里居住了。晓宇心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只有在外挣钱,也多少挣到了一点钱,但在外边的世界,他们终究始终也在异乡,并不见容于那个世界,结果,还是只有家乡才是“家乡”。
从这里,可以看到他家那低矮、老旧、破败的老式房子,这种房子在村里已经不多了,即使有,也没有多少还有人住。他在它里面那几十年的“神灯照耀”的生活,他感觉到已成一梦。他家这房子,几年前,还是他在村里混得不如人的象征,他可不会忘记那几年,人们看他,就像看他这房子的那样子,那修了漂亮、时髦的房子的人,在他面前,就好像他们就是他们高大上的房子的化身,而他则是他低矮挫的房子的转世,站在一起一比,就把他的一切、他的全部、他的所有都比起下去了,而活人就只有一件事,就是把谁比下去,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把谁都比下去,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把谁都比下去,其余一切都已经废了,不存在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了。他们全都是这样,那几年,这还真让他受够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问题,或应该也有他自己的问题,是他自己因为种种在为他自己的那房子而自惭形秽,所以,他就觉得别人都在因他的房子而看不起他,为他们自己的房子而得意洋洋。事情真是太复杂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他知道,现如今他那房子在他们眼中已经不是这样一个东西了。他还没有修房子,但是,他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子,这可不是他们所有人都有能力做到的,而且,他已经把话放出去了,他也会在这一两年内修房子,最少也要花二三十万元,还会找专人设计,修成个小别墅,到时候,村里可更有的是人无法同他比了。村里没人敢说他在说瞎话。这几年,他可算在他们村里扬眉吐气了,每年都要回家过年,虽住在城里,但是再分不开身,也要回到村里来晃荡几天,走家窜户,拜亲访友,其作派和村里那些在外边混出了点名堂的人完全一样,只比他们还要高调、张扬,只不过他的高调和张扬不是那种在人前鼻子望着天的高调和张扬,而是待人人都是那么谦和,那么尊重,绝对不给任何人以他发了财就自觉高人一等的感觉,遇到了以前那些就因为他穷而实实在在地羞辱了他的人,他也是这样,他们都显出为以前的事情非常过意不去的样子,他却完全没有还记得以前的事情的样子,遇到了村里那几个孤寡老人,他还一定要给人家一二百元钱,他邻居里无儿无女的老人,他是每次都要给人家两百元钱,以前他一直就待这些老人很好,非常地尊重他们,也有限地接济过他们,现在他仍是这样,他们都说:“看人家晓宇发了财,一点也没变,还是从前那样!”高调、张扬、炫耀,有各种方式,他用的是高明的那种方式,至少,他很清楚,他这样不全是为炫耀也绝对不能说不是为了炫耀。他不敢否认他就为了在村里人面前扬眉吐气,甚至于是为了出一口恶气。这让好些看穿了他这一套的人,或者说不管他这一套是真是假、真假各几许他们也一定会当他就是在显摆、炫耀的人,都拿鄙薄的眼神看他了,放出话说:“就像是挣到了好多钱一样!”嘿,这可是在挖苦他。他也许是挣到了一点钱,但是,村里比他有钱的人多的是,有的人,那是响当当的千万富翁,开回来招摇的车都是大奔、宝马、奥迪之类,他算什么呢?所以,他们这样说,就是为挖苦他。但是,他不在乎,他发现,他在这样想:我还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吗?我可让你们难受了,才不是你们做出来的那个样子,就这一招对你们有效,也必须对你们用这一招。这一招也的确对他们有效,那说什么的,只敢在背地里说,当着他的面,嗨,就是过去就没把他当回事甚至于没把他当人的人,也全都是另一副样子,你想不到他们居然还可以是这样一副样子。他有时想,所有那些回村里来张扬、显摆的人,有可能心中都有他这样一口恶气,也都知道就这一招就可以把什么恶气出个干净吧?当然,也只有这一招,其余是真的不管用了。
他的目光转到那条连接村里和山外世界的公路。公路上的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进沟里来,这也是年底到来的气象。看起来,这条公路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了,刚修起它显得好像是要多宽敞有多宽敞,而今它却是太窄了,途中能够让车的地方很少,时常可以看到让不开车的情景,如果不能及时让开,前后就会堵上好多车,都让人联想到城里大街上那种堵车的情景了。现如今,房和车已经不是城里人的概念了,在他们这山沟里,也是你有了房,还得看你有没有车了。乡村公路上这些车,好多都是从几千公里外开回来的,但是,几千公里也要开回来,开回来让老家人看看,咱如今也是有车族了!看着村里这些二三十年前还想也不敢想的景象,不能不说,说起来他们这小山村偏远、闭塞,但实际上,如今它已经和“大世界”、“外边的世界”连成了一片了。这些房、这些车,让他看到了“大世界”、“外边的世界”伟岸的身影在这小山村里骄傲的投影,看到了它们也就看到了“大世界”、“外边的世界”。他觉得“大世界”、“外边的世界”是大海,洪水满世界,现如今,洪水也涌进他们沟里来了,让他们沟里满满荡荡,波翻浪涌,那千重青山,万重绿水,也不能将它阻拦,让人感觉就是在这远离市嚣、天蓝得水清得一尘不染的小山村里,也还是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中。
不过,这时候,他觉得这一切都对他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他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看它们,简直就像他在这坟林里地下的人们那个世界看它们,那些漂亮、时髦的小洋楼,那些象征着家乡人在外边混得怎么样、混得是否成功的小轿车,都成了“另一个世界”里了的东西,就是这片坟林之外那绵绵无尽的青山绿水,也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了,刚才他还是这个“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员一部分一分子,现在,就眨眼间的功夫,就因为他听到了几声鸟儿的叫声和看到了风在身边的嬉戏,他就在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了,不在那“另一个世界”了,与它完全无关了。但是,也是这个时候,他也在一个置身于外的位置上看他过去几年时间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所有一切,他全部的所作所为,他的奋斗、他的辛酸、他的艰难、他的勤奋和吃苦、他的失败和成功,还有圆滑世故、他的卑躬屈膝、他的精明、他的心计,他的种种真的假的表演,他在职场和商场中那不甘也不敢在虎狼群中沦为虎狼口中的羊羔的一切,他如何开拓市场、如何发展客户维护客户、如何和客户们打交道,他和“领导”们的那种关系,他和他们公司的人之间的斗争,还有他“成功”了回到老家来荣归故里的显摆、张扬、扬眉吐气,在了阿明、阿程他们面前也再不像从前那样了,阿明、阿程他们再不敢像从前那样看他了,等等。他感到他还从未如此客观地、完全对象化和客体化地打量他这几年。他觉得在它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了,与他无关了,他才好像看清了它的全部,也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他感受着“这个世界”,坟林里这片异样的宁静。在那会儿刚一感觉到这片宁静时,他就感觉到自己是一条伟大的“海鱼”,却一直不得不硬装成一个人样子活在“人世间”,活得很枯涩、很累,这片宁静不是别就是他突然闻到的“海”的气息,闻到了“家”的气息,他已经久违这种气息了。他贪婪地闻着这种气息,心里蠢蠢欲动,他感觉是被铁镣手铐锁住的人突然于长时期的昏睡中苏醒过来了,要挣脱这个铁镣手铐了。他在想,难道就只有这样了吗?只有这样闻一会这种气息就又要起身回到那“另一个世界”里去,继续在那滔天洪水进行那种挣扎和被人们或喝彩或喝倒彩的“表演”的吗?继续硬装成“人”样子继续和那些也无一不是硬装成“人”样子而他们本身到底是什么他们绝对不会让你知道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了的“人”进行那种生存斗争吗?真的就回不到“海”里去了吗?真的就没有“海”的存在的吗?真的就回不到“海”里去恢复他的本相吗?他闻到的这点“海”的气息只是一时的幻觉吗?可是,他又当然只有就这样闻一会就回到那洪水滔天的世界中去继续那种令他厌倦甚至于厌恶的一切,继续让众人看他的那种“表演”,而他还为自己的“表演”的精彩在众人面前神气活现。只能这样。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只能这样。有可能,他闻到的这“海”的气息是真实的,真的表明了那“海”的的存在,那就是“家”的气息,他也是“海鱼”而非“人”,大海就是他的“家”;也有可能,“海”并不真实存在,这真的不过是一种一时的幻觉,如果说他一生寻找的就是和这种“海”有关的,那他所找的也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一种消极和病态而已。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可能出去真正走向那“海”,只能这样闻一下这种气息,就又回到那洪水滔天的世界里去,那相对这时他所在的世界好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世界里去,继续那种生活,也许那就是全部和一切的生活,他感觉到它如何如何,更多的是他个人的问题,他需要做的是更进一步调整和适应,直到最终完全感觉到那就是全部和一切,就是幸福、美好、真实的生活,至少,不再感觉到它对自己有那种伤害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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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今年到神木这边了就总是在凌晨两三点就醒来了,而且醒来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晓宇很清楚有一个很明白很直接的原因。它不是什么大事。他也知道它迟早会成为过去,成为完全的过去,就和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样,成为一道在远处的风景,一个都无法肯定它是否真有过的梦。有可能,这一切已经成了事实了。这是他几年“下海”生活中唯一的涟漪,而且已经平息了。仍然是那种到处都是喧嚣、浮华、繁忙、热闹又到处都死气沉沉的生活,似乎真的只有它才是永恒、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