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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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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想越屈辱,越想越忿怒、愤恨,也越想越觉得事情的确是他们是对的,他们都是对的,只有他自己错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错了,也越想越平静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失落和悲凉了。他觉得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几乎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陷落,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万事万物,还有他的整个人生都在陷落,坠落向无边的虚空,坠落为无边的虚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这一切坠落为无边的虚空,因为它们本来就是虚空,它们从来是也永远是虚空、虚空的虚空,只不过是他这一次才看明白了,就好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早就明白了,甚至于他们绝对大多数人从懂事那天起就明白了,他到现在、到今天才明白。他在无边的虚空中向下坠落,坠向万劫不复的黑暗和虚无。万劫不复的黑暗是什么样的黑暗啊,万劫不复的虚无是什么样的虚无啊。既熟习又陌生的寒冷从他的骨头缝里如地火烈焰般地升起从他的每一个细胞里如锋利的刀子般地钻出来,这就是只有万劫不复的黑暗和虚无才有的寒冷。他整个人、整个人生都在覆灭、瓦解、崩盘。他感觉到他是在迅速地走向死亡,他就是在最后的日子迅速地坠向最后的时刻,他就要在死后的世界中回头看他死前的世界了,他甚至已经是在死后世界看死前的世界了,他就是在以死亡的眼光、亡魂的眼睛看世界看世道看人生了。但是,他更感觉到自己是冷静理性和清醒的,这不是他此生最冷静理性清醒的时刻也是这样时刻之一,绝对不是由于遭受了小小的一点挫折或伤害之故,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四十多年了,所谓四十不惑,他已经不止四十岁了,算得上过了半辈子人了,他已经过了漫长的一生了,已经够了、足了、到头了,不需要更多了,今天这种情形,此时此刻这种状态,不过是这四十多年来、这漫长的一生中那种始终都在不断增压迎来了它最终必然的最后的时刻,今天的事情,被几个小小的衙役级别的官吏小小的一个打出报复,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这根稻草压垮压死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他的整个人生,他的一切。此刻,他就是在以死后的眼光、亡魂的眼睛看世界看世道,但是,这也是才真正完全看清了真相的眼光和眼睛,只有它才能把真相完全彻底看清楚看明白的眼光和眼睛。他在万劫不复的黑暗和虚空中下坠,世界、万有、众生、人类、一切和一切的一切就是万劫不复的黑暗与虚空,但他也因此似乎获得了和世界、万有、众生、人类、一切和一切的一切同步的方向和速度,可以把它们的什么看清楚了,也不把它们的什么不看清楚不行。在这种他无法否认自己获得了一种无法否认它的意义、它的真确的清醒之中,他看到了一个幻象,他无法否认这个幻象就是为“上帝之光”给他照显出来的真相。
在这个幻象中,他看到了全世界、全宇宙、全人类,还有全中国和全中国人民,如果有无数世界和宇宙那就还有无数的世界和宇宙,所有世界和宇宙里的一切,如果有地狱和魔鬼就包括地狱和魔鬼,地狱和魔鬼的一切,如果有天堂和上帝就包括天堂和上帝,天堂和上帝的一切,已经没有什么没有被他看到了,已经没有什么还处在他的视线之外,已经没有什么没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感到,已经没有什么没被他看到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看到,最上一层离太阳最近,沐浴的阳光和温暖最多,下一层就离太阳远点了,沐浴的阳光和温暖相对少一点了,依此类推,到最下面几层就在完全的黑暗和寒冷里了,一丁点儿的阳光也没有。最上面几层的人完全沐浴在阳光和温暖之中,面孔被阳光照耀得神明般灿烂,面孔被阳光照耀得神明般灿烂,他们就是神明,就是上帝,就生活在天堂,最下面几层里的人,他们因为永远也得不到阳光的照耀只能望断了脖子地羡慕阳光照耀着的人们而就是阴曹地府里的鬼魂。而他自己,张晓宇,就是这种鬼魂中的一员。他因为是一民办教师,一个无权无势的社会普通老百姓、普通劳动者,他就是这样一个鬼魂,绝大多数人永远也注定是这样的人,这样的鬼魂。他往他上面几层有阳光照耀着它们的层级望去,看到了偷了抢了他的血汗钱、活命钱的校长主任们,看到在正因为他们在那个层级里,沐浴着那么样多的阳光,偷了他抢了他就偷了他抢了他,他其奈何哉,最多把偷他的钱抢他的钱还给他而已,但是,也正因为还给他了、他找他们要了,他们就可以对他打击报复,十倍百倍地偷他抢他,甚至于置他于死地,而他只有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他看到了公开地大肆贪污工程款包养情妇奸污女老师和女学生的校长,正因为他在那个层级里,沐浴着那样多的阳光,就大肆贪污工程款、包养情妇、奸污女老师和女学生就完全是合情合理合法的,还有权力随时对他张晓宇这种鬼魂训话,要求他们如何做个好人、好老百姓、好社会主义公民,张晓宇们只有听从服从盲从的份,不然,就可以对张晓宇们做一切,包括把他们踢到更低一层里去,那里更为黑暗和寒冷,连做鬼都做不成。他看到了阿明、阿程、阿东他们。他们也因为、只因为有一定的权势和钱财就在也沐浴在阳光之中。他看到是什么使他们沐浴在阳光之中了?他们在什么事情上做对了?他看到了阿明在塞外寒土为钱财和官府勾结起来的草菅人命甚至于直接谋财害命的行为,阿程和医院的医生们勾结起来卖假药的行为,阿东为了上司吃到鲜鱼大冷天也二话不说跳河里摸鱼的行为,等等,是这些行为使他们得以生活在阳光沐浴之中。他看到,是也只有这类才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到更高的层级中沐浴在阳光之中。要生活在阳光照耀中,对于任何人这都是主要的办法,要离太阳更近沐浴更多的阳光就更得如此。依此类推。往最上那几层看去,那些已经近乎神或就是神、已经生活在天堂的人,他们的那些作为,岂是阿明、阿程、阿东他们可比的,岂是大肆贪污工程款包养情妇奸污女老师和女学生的校长可比的。他们正因为是神而就是如此,他们正因如此而是神明,不然,他们就只有到阴曹地府里当鬼魂。们也正因为是神明而不论他们做什么,阿明的谋财害命阿程的卖假药校长们奸污女老师女学生等等在他们哪一个的所作所为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甚至于只有沧海一粟了,他们仍然是神明,更加是神明,就是张晓宇们的神明和上帝,他们说什么那都是张晓宇们的真理,他们发出的任何命令都是张晓宇们只有执行到底的绝对命令,他们永远具有所有一切最美好温馨的美德且就是这种美德的化身。他看到,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结构,存在的结构,一切和一切的结构,除此之外,只有虚无。他看到,他其实还不是最糟糕的,他就因为到底还是有了给校长行过贿送过礼谦卑地就像闻百合香似的闻过校长凑过来专门让他闻的臭脚等等行为,就还不是最糟糕的。他想起当年他企图杀害两个小女孩。他肯定她们没有被他杀害,他不能肯定让她们受的伤到底有多重,是否留有后遗症,但他知道当时那杀死她们的动机多么真诚和彻底。他突然看到自己其实还在更高的一层里,并没有在那么深重的黑暗和寒冷之中,多多少少沐浴了一点阳光,而这就是因为他当年做过这件事,只因为他当年做过这件事,只因为他做这件事本身和这件事它是这样一件事,它和对生命的尊重,不能见死不救、不能杀人相对立,也和他为了不当谋财害命者而逃走了没有当阿明的帮凶、“高举维护做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行为”、努力形成自己个人独立的思想和人格等等对立,如果他当时真的把她们杀害了,老老实在把她们杀害了,现在,他都够格在中上那几层里了。这是多么可惊啊,但他无法否认它。这就是真相,就是真理。他就在死后的世界,这就是在死后的终极审判面前给出的判决,量出的结果。他一生都在探索终极,这就是终极,现在摆在他面前了。他往那个地方看去,他把它命名为“神灯照耀”的空间,看他在里面几十年全部为了让自己多少感觉到在活人而不是在变鬼的行为。他的阅读,他的探索,他的思考,他的研究,他的写作。他刚开始学写作就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是,他后来认清了,这些作品本质上都是在写“好人好事”和“歌功颂德”,这也是它们发表的原因,或者说,如果不是这样,它们写得再好也不可能发表出来,让他这个人们眼中的失败者又让人们看到了他还另有希望、另有出路,他可能还没有完全失败,还有成功的希望。看到自己这么顺利地发表了几篇作品,他不是没有梦想过通过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至少是结束他当农民的生活。但是,最终他得面对,他越要他“神灯照耀”的生活是这样的,真正给他营造了一个不管多么有限和逼仄却使他不至于得完全异化以适应世界的个人空间,他就得放弃、完全放弃他通过他的写作来改变自己命运的梦想。他知道,包括阿秀,都想看到他如此艰苦的钻研和写作有一天会一个结果,他能通过它们得到社会的承认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至少不再是一个穷农民、穷民办教师了。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也不会告诉他们,他早就放弃了。他还发现,他其实从来也没有真这样想过。阿秀在南方大城市受苦受罪,需要他与她在一起相濡以沫,并肩战斗,他没有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段时间几部“真正的作品”正在从他手下诞生,对世界、人生、宇宙见证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看法、观点、思想正在成系统地浮现出来。这时候,在烈日炎炎下翻盖着房子上的瓦,几部“真正的作品”就摆在他那个阴暗低矮的房子里,他才看到它们其实只是一堆废纸,它们的意义只在于把一堆本来还值几个小钱的纸变成了只能卖到废纸价的东西。他因为有过企图杀害两个小女孩的行为;因为他也给权力者行贿送礼,学会了在权力者面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权力羞辱了他他没有为自己讨个公道和说法;在那样的校长、主任们手下工作,却没有一次上街游行、示威、高呼他们滚下台并接受法律的审判;见死不救,见难不帮;看到和他一样是人的人被此国家暴力中挨打、挨批斗不是站出来站到他们打斗人的中心即使因此命丧黄泉也在所不惜而是逃走了,眼不见为净,等等,才使自己保住了一条命,尽管只是鬼命。这一次他看清楚了,也不得不看清楚,恰恰是他这种为自己不完全活黑暗和寒冷的作为,他所有为自己感到“神灯照耀”的行为,全都是如此彻底的虚妄,他因为这种照耀才写出的那些“真正的作品”,只配被烧成纸灰,如果说层级决定一切,你是否够冷漠、残忍、堕落、卑鄙、奴性,你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骗了多少人、奴役了多少人、让多少人面牲口对你山呼万岁顶礼膜拜,则决定你在哪个层级的世界中,你“真正的作品”正因为是真正的作品,就永远也见不到天日,正是它们应得的。
他听到他在呼喊:主啊!帮帮我吧!救救我吧!他这是在向全宇宙呼喊,向宇宙之外呼喊,如果有无数的宇宙就是向无数的宇宙和宇宙之外呼喊,如果上帝和天堂存在就是向天堂和上帝呼喊,如果魔鬼和地狱存在就也是向地狱和魔鬼呼喊,总之是向一切和一切的一切、一切和一切的一切之外的一切呼喊。然而,并不是真有这么个“主”才呼喊。没有这个“主”,什么也没有。正因为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个层级决定一切的建筑,它们现在全在他面前了。他在呼喊,其实又完全没有呼喊,他这就是根本就没有呼喊更没有所呼喊的对象和有什么它配为这样的对象的呼喊。在这种呼喊中,他再一次想到当年企图杀害那两个小女孩的行为。是不是他正因为这些行为而受上帝审判或遭受他对它有旷日持久的思考的“生死轮回”的惩罚,才使他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他呼喊:主啊,如果这是你对我的这些罪恶的审判,你启示给我吧,哪怕给我一点点也好,使我不至于这样悲伤,这样绝望。但是,他这种呼喊仍然是那种虚空对虚空的呼喊,没有呼喊的呼喊。最后,比他当年看到两个躲开大人的视线沉浸在她们自己的世界中的小女孩他顿起杀心并立即就行动起来还要自然而然、比他当年做出被老师们讥笑为“高举维护做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行动”和“课间时间行动”还要水到渠成,他看到,他的人生、他的存在到这一步,他唯一必须做的、应该做的、马上就得做的就是利用盖这房子,以它做掩护和幌子,把屋□□那样精心的一个局,等到他的学生都在这个屋顶下聚齐了而他也在他们中间的时候,这个屋顶一下子塌下去,让这个屋顶一下子塌下去,在下边他那几个学生都在场的时候让这屋顶一下子塌下去,他和几个学生一起丧身和葬身,就像在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地震中完美地实现的那些老师和学生一起葬身在地震的废墟之下。他惊异自己竟有这样的念头,可是,它却是如此真实和强烈,胜过突发的完全不可控制的情欲。从这天起,这个欲望如鲠在喉,挥之不去,怎么样也看不到除了这条出路还有什么出路,而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人类,全中国、全中国人民,他的整个人生和一切、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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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宇看着黑夜。他又看着黑夜了。虽然他看不了两分钟,一定就会又脑子里纷纷扰扰地想各种烦心却不得不去想的事情了,或者沉入到幻想中去,想各种美事,但是,他还是总能够从他的杂思乱想中跳出来,意识到脑子里这样纷纷扰扰地东想西想,不但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的状态,通常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说这状态是痛苦的,也许不会有人相信,但他深有体会。你看,只是暂时不想什么了,就这样看着黑夜,无目的无所求地看着黑夜,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了。也许很多人都会说,平静有什么好呢,平静是一种消极的状态。但他感觉到的这种平静不是这样的。他的感觉是,一有这种平静,哪怕就是他现在这么一点点,他心头如厚厚雾霾样的东西就一下子被吹散了,有光从心的深处射出来,如从深渊里射出来了,心像是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这时候它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光透过它射过来了,虽然很微弱,但很清凉,很美,让人惊喜。只可惜,现如今,他无法让这一状态持久,跟着就又陷入到那种脑子里纷纷扰扰的状态里了,陷进去了,还一点也不知道。他认为,说这是人在思绪,其实不然,倒还不如说是人在被思绪。纷纷扰扰的念头说来在人的脑子里,实际上这些念头是大海,波涛汹涌的大海,是洪水,滔天洪水,不是它在人里面,而是人在它里面,在里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脚踩不到底,眼望不到岸,抓不到一件东西,徒手和波涛、和洪水搏斗,但是,在这波涛、洪水面前,人是无力的、渺小的,人被它们任意地翻弄和折磨,徒呼奈何,只能偶尔得到短暂的清醒,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自由,意识到自己都被自己的念头弄成什么样了。有时候,他想,也许事实真的是人越陷在这种思绪中就越陷自我的陷阱中,越陷在这种陷阱中其主体性和自由也就越丧失得彻底而不是相反,我们恰恰只有不陷在这种思绪中才能是自己真正的主人,也才能有真正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