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78、第 78 章

　　去年年底临近回老家前，他连续做了好几个梦，在这几个梦中，一种深沉的、热恋般的感情觉醒了，不，它就是一种热恋的感情，那样炽烈、那样甜蜜，将他的整个心都熔化了，在梦中还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在冲他笑，她就是和他一样炽烈、甜蜜地爱着他的梦中情人，就是让他这种沉睡的感情觉醒了的他的初恋情人。梦醒了，他还觉得奇怪。他相信，这类感情他已经遗忘了不晓得多少年了，已经永远遗忘了，他的情感世界是一眼枯井，对此他很满意、很平静、完全无所谓，觉得人生像这样子可能更本真、更自然，他已经五十岁了，饱经风霜，已经把很多东西都看穿了、看透了，男女情感只是他站在远处淡淡地、理解而又同情地观看的一种世间风景而已，他可以这样有时候观看它一下，但他不会走近它了，更不会走进它了，他已既没有那个可能也没有那个需要，不论看到什么那都是他可以想象和可以理解的，也不论看到什么都是他不会动心没有感觉的。他还觉得，在现实生活中，他这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经历过如这样纯粹深沉的爱情感觉，他最多体验过和它近似的，这于他也是可以理解和想象的东西，在现实中，就不可能有完美和纯粹，只要是现实的，它就一定是残缺、是遗憾、是非完全的结合，甚至于只要是现实的，其骨子里就有一种深刻的虚妄、深刻的不真实、深刻的假象、深刻的阻隔，但是，人却渴望着完美、完善、纯粹的东西，渴望完全的结合，所以，人会做梦，人也只会在梦中才可能“实现”这种完全的东西。他想，虽然他相信自己的心在那方面可能已经静止了，但是，也许是只要他还活着，那种渴望就不会死灭，平时是感觉不到它的，但它却完全可能极其偶然地在梦中觉醒，就像已经废弃多年的枯井突然涌出了清泉一样。他这几次做这个梦大概就是这个性质吧。但是，他又无缘无故地做了一个梦，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却看到了阿颖、阿兰家的背景。梦醒了，他立刻明白了，今年回老家一定能够见到阿兰，他和她还一定会有一种接触，这种接触其实就是他这几年都在渴望着的，或者属于他这几年都在渴望着的那种接触的一部分。那真的是一种仿佛已经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却始终热热地在那里挥之不去的渴望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好像人生就是渴望着但一生也不可能实现梦想成真的人生。
　　他背井离乡出来闯荡已经整整五年了，但是五年里他回老家若干次，却只见过阿兰一次，准确地说，只看见过她一眼。那是他出来闯荡的第三个年头，也是年底回老家给先人垒坟，垒完坟下山来从阿兰家门前经过，就看见了阿兰。坟林就在他从前教书的学校的后山上，上山去和下山来阿兰家虽非必经之道，但他和别人一样，通常都会走阿兰家门前经过，因为这是一条大道。她家的商店的铺板子白天是全部取掉了的，商店整个是对外敞开着的。她就站在她家商店的柜台后边。他想也没有想到会看见她，他的感觉是他好像已经把她忘记了，当然不是忘记了他们之曾发生过的事，而是忘记了他当初对她的那份情感了。他不是有三年没有见过她了，而是可能有五六年没有见过她了。当初，他们就那样说好上了就好上了，好了大约有一年的样子吧，就又那样说结束就结束了。是她主动结束的，而她结束的方式是不回家来了，在上大学寒暑假也不回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更不回来了，或回来一下子就走了，他最多能够远远看见她一眼，太远了，那就不算看见她了。这是几年来第一次看见她，至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她。他已经不是三岁大两岁小了，虽然她看上去是呆住了，几乎有一种凝固了的样子，目光直直的看着他，但他却装着没事一样，和她父母打招呼拉话，谈笑风生，看见了她大姐的儿子，还说小伙子两年不见已经长这么高了，在上中学了吧？他和她则什么话也没有说，连个招呼也没有打。而他也没有逗留，和她父母哈哈笑着随意拉了几句话就说你们慢忙吧，明年过年见，走了。走了，才发现他感觉到了那样大的遗憾，一种几乎有割他肉的痛感的遗憾，他多想、多想多呆一会儿，和她说说话，起码了解一下她的近况。看得出来，她还没有谈对象，甚至于也没有谈过对象，还是孤单一人，一直是孤身一人，也完全在靠她可能并不高的工资在生活。她身上穿的衣服都还是她上大学时穿的。对这些，他几乎不敢相信。他才发现，其实这些年来，他是那么想看见她，近距离看见她，还能够和她聊聊天、拉拉话，了解一下她的近况，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容。但是，他把它完全克制着、压抑着，相信他们就这样保持着遥远的、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隔在他们之间的状态是最好的，一切等到她身边有了一位高、富、帅的青年才俊，她也已经是一个时尚的少妇，还有一个他们的孩子抱在他们怀里或跟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再说。不是说到时候他们再续前情，而是他们可以如家乡人、熟人、邻居那样了，在一般只有春节期间才能彼此见到对方的时候坐在一起说会话，互相问一下对方的近况，说不定还可以把对方的电话存下来，从此偶尔通通电话什么的，也就是家乡人、熟人、邻居间的通话而已——他不能不承认他有通过这种通话成为她在世界上那个最知心的人的幻想，但也仅仅是一种幻想而已，没有去想如果真这样了，那会意味着什么，可能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发现，这是他这几年始终想着的，也是他始终在有意无意地遵照执行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东西，使他这么多年了，这才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见她，因为这个东西使他没有利用一切可以见到她的机会，还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在他看来，她的人生的未来不难想象，和他之间的那点事就算是一回事也只会成为她的人生的插曲，她选择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理由说不是明智的。她会在三两年内嫁人，最多不会超过五年，嫁给高、富、帅的同龄人，至少不会和她年龄相差有他和她那么大的。他灰溜溜地结束他的读书求学生涯回老家来当民办代课教师时，她才出生。他想，她两个姐姐都嫁得相当不错，她各方面都比她两个姐姐突出，她怎么样也不会比她两个姐姐差吧？他没想到，他“下海”都有三年了，他们之间的那点事情过去了都有五六年了，她还孤身一人，好像连对象都没有，连恋爱都没有谈，根本就是还没有谈过恋爱。她这是为什么呢？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和他有关。他宁愿相信完全是其他的原因，更愿意相信实际情况不是她外表看上去那样的，她纵然还没有结婚，也应该有男朋友了，她都那么大了，又那么漂亮，还是大学生，还在大城市工作和生活，能接触到那么多的人，从哪方面看她还没有男朋友那都是不可能的。虽然这一次见到她给他留下了这么多疑问，但他没有去细想它，也没有利用可利用的关系打听她的情况。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一次，因为得到梦境反复的提示，他终于于那一瞬间明白了，今年回老家去他能够见到她，他从他们结束了那点关系以来他就一直想在心里，也可以说鲠在心里和她好好坐一会，说说话、聊聊天，甚至于还可以更进一步的愿望和梦想，也可以成为现实！他这才发现，他们之间隔着多么厚的一堵墙，他一直假装没在意它，他与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之间、这世界上任何人与任何人之间都隔着这么厚的墙，他与她之间隔着这么厚的墙并没有任何特殊性，可实际上，他多么多么需要推倒这堵墙啊！多么多么需要他们之间没有这堵墙啊！这几年，他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她，但他又哪一次回老家去不想见到她呢？他想，这一次见到她肯定已经有男朋友了，有可能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抱在怀里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想到了等到时候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时，他一定会有心被针扎的感觉。过去几年中都是如果想到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或已经结婚了的情景让他看到了，他都会想到这些情景一定会让他的心有针扎的感觉——有两次，他甚至于仅仅因为想到她有男朋友了或结婚了，心都有针扎的感觉。但他也在想，这无关紧要，她有男朋友了或结婚了，不是他一直都希望看到的吗？只要能够近距离见到她，能够和她说话聊天就够了。他还想，其实这并不可能推倒他们之间那堵墙，这样墙隔在他和任何人之间，隔在任何人与任何人之间。但他不能去想那么多了。他发现，他那样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她。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等着、盼着、念着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天到来时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或已经结婚了，甚至于孩子都有了，他们用不着像从前那样你躲着我、我躲着你了，可以就像乡邻熟人亲友那样坐在一起，坐在一个火盆前，听她诉说这些年的经历、遭遇，就像曾经有过的那样，他们坐在一个火盆前可以说上一天的话，晚上都说到深夜了，他都还没有回家去……他立即着手回家的事情了，把这边的事情能丢下的都丢下了，不能丢下的也丢下了，机票没订上，就改坐火车。
　　照理，他应该先去阿秀那里。阿秀还在省城那个大超市里上班。他不知道他和阿秀的关系未来会怎么样，但是，自从他的经济状况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后，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恢复正常了。当然，要完全恢复成从前那个样子已经不大可能了，但是，他发现，就和阿秀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可以凑合，他们之间并没有解不开的结。阿秀不欠他的，是他对不起她，他要过那种“神灯照耀”的生活，他就不应该有妻子有孩子，现在，他已经给了作为丈夫她认为应该给她的，在城里的住房，存款，还有他们的女儿有让人羡慕的工作和归宿，养老保险也一次性地给她买了，她自己还用她这些年的那点积蓄买了几种保险，据说如果怎么怎么了，可以领到几十万元的赔偿，等等。但是，这一切毕竟来得还是有点迟了，没有在她感觉到已经无脸再和他过下去的时候到来，她毕竟过了几年也许称得上黑暗的日子，真尝到了人生失败、失落、艰辛的滋味，被周围的几乎所有人或可怜或同情或歧视的滋味，那种人生最不好受的滋味。如果阿秀现在提出要离开他，他可能会很爽快地答应了，住房、存款都归她，就算她无分文收入她也有养老保险，还有他们的女儿也能够养得起她，不过，他知道阿秀再不会说要离开他去跟一个有住房有退休工资的城里老头过日子的话了。她现在是日渐心宽体胖，已经变成了一个富态的徐娘半老的女人了，在人前那是一脸的幸福满足，只怕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人家知道她在城里都有住房了，连装修下来那可花了六七十万呢，全是我屋头那个挣的钱，可没让我女儿拿一分钱，我女儿的工作好得很呢，那是在人民医院当护士呢，我女婿也是医生呢。他也不会提出要离开阿秀，不会因为有钱了就养个小三什么的，他在外边没有女人，也不会有女人，除非他有能力有本事去和阿兰生活在一起。是的，除非他能力有本事去和阿兰生活在一起。
　　是的，照理他应该先去阿秀那里住几天才回老家的。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接回了老家。下了火车要开车来接他的阿程直接把他送回了老家。车就直接开到了阿兰家的门前。而一下车，他就看到了阿兰，这一刻他的心是怎样快乐地跳动起来了啊！她爬在一架小梯子上给她家的屋檐下挂大红灯笼，布置新年，虽没有因他高调的出现而回头看他，但她眼睛的余光可以看见他，而一看见他，她就笑了起来，脸也飞红了，好像她也知道今年他们是一定能够见面的，而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他敢肯定她也完全和他一样，知道他们今年能够见上面，能够好好说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