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75、第 75 章

　　他想起中学时代那点破事，不过就为了一千多学生不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和教室里而是拉到厕所里去，也就是为了一点点正当的权利，真的只是为了一点点做人的正当的权利，为了一点点使他们不是明明是人却连狗都不如的尊严而做了一点点事情，他也不过是在同学们中发表了论证物质是不存在的的言论，他为什么就不能有正当的权利，他为什么就不能维护自己正当的权利，他为什么就不能发表论证物质是不存在的的言论，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不是总是连狗都不如，可是，就为了这么点事情，他就得断送大好前程、他就断送了大好前程，他们就要毁了他、毁了他的一生，他们还就毁了他的一生。那绝对不是一个偶发事件，绝对不是一个只会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的事件，那绝对就是任何人像他这样做了都必然遭受和他这个结果一样的结果的事件。现在他知道了，不得不承认了，不得不这样清醒、这样痛苦、这样无奈、这样绝望地承认他一生都毁了，他这一生就是毁了的一生，就因为中学时代他为自己也为他人争取了一下做人而不是总是当狗的权利，发表了一点点和他们所宣称的放之四海而皆准谁不信谁是罪人必须赶尽杀绝的绝对真理宇宙真理不相同的言论，他们就把他的这一生都毁了，说毁了就毁了，毁得如此决绝、彻底、残酷，没有留一点情面，就像这次他因为渺小可怜得得连个屁都算不上的一次上访就遭到他们这样的打击报复一样决绝、彻底、残酷。这绝对不是一个偶发事件，绝对不是一个只会发生在他身上和只发生在他身上了的事件。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普遍必然规律，所谓学校，号称为学校，所谓老师，号称为老师，其实就是用来毁灭胆敢像他这样的所有学生的，这不是他们和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最主要的那个理由。这就是那个被号称为学校和老师的存在的秘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秘密。所有的人都说他这一生是毁了的一生，所有的人都说他这一生是注定毁了的一生，所有的人都说他是失败者，所有的人都说他注定是失败者。他不承认，他坚持了几十年都不承认，他坚持了几十年就为证明他没有毁灭，他是毁灭不了的，他没有失败，他不是失败者。但是，现在，他却得承认了，如此清醒、如此痛苦、如此无奈、如此绝望地承认，他就是毁灭的，他也注定是毁灭的，他就是失败者，他也注定是失败者。看这几十年来，他为了生存，他就为了生存、为了最起码的生存，仅仅为了生存着而不是不生存不活着，他也不是不能够凭自己的劳动吃饭，他从事的也是堂堂正正的职业，他理应有他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最起码的尊严，他理应受到任何一个堂堂正正的普通的劳动者应该受到的尊重，可是，你看看，他陪了多少笑脸，他的脸都已经为陪这些笑脸而麻木僵硬了，那是真的麻木僵硬了，他还像狗一样去给那叫做上级、领导的人送钱送礼，那真的是狗一样，那真的是狗做的事情而不是一个凭自己的劳动吃饭的堂堂正正的普通劳动者做的事情，陪这样的笑脸，像狗一样送那样的钱那样的礼，就是屈辱和耻辱，就是对生命和身心的摧残，看他生命中、身心中有多少黑色的、阴冷的、如一条条毒蛇蜷曲在那里的由这种摧残留下的创伤。他想起那当校长的把他们就像阎王把小鬼扔进油锅里煮成肉汤地折腾，要查处、要取缔、要关闭、要马上停办，他们还就只有像阎王扔进了他的油锅里的小鬼那样被校长任着性子折腾，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做不了；他想起副校长拿他们当工具、当道具、当提线木偶，定期把他们弄到舞台上向副校长要他们表演给那些人看的人表演一番，还要到那个叫做什么“怡情岛”的地方吃得满嘴流油，表演偏房已经压过了正房、土饭碗已经战胜了铁饭碗、泥腿子已经打败了铁腿子，他知道他是工具、道具、提线木偶、偏房、泥腿子，他还把这工具、道具、提线木偶、偏房、泥腿子当得那么好、那么到位；他想起副校长把脱了鞋的臭脚高举到离他的鼻子还不到一尺的地方让他闻，他还就是气定神闲、神情自若、好像闻着百合香似的闻着；他想起他是教师，不管他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他也是教师，可他们这些教师的校长大肆贪污受贿，奸污女老师，还包养情妇，他包养的情妇可以随时到他们面前来招摇过市，如入无人之境，还大模大样走过来指着鼻子嘲笑、侮辱他们，作为一个教师、一个公民、一个人，他有权利有资格抗议，有权利有资格和这样一个校长公开叫板，还有权利有资格联合老师们罢课、游行、示威，高呼这个校长马上滚下台，谁把这样一个校长扶上台谁站出来给个说法和承担责任，他有一切权利和资格对这样一个校长说不字投反对票，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成，他胆敢做其中任何一件事就是取他狗命、借他人头一用杀鸡儆猴那都是小菜一碟，相反，校长却对他们什么都可以做，还有脸要他们给他写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要他们参加那种政治学习，还把那种政治学习的手册发到他们手里来，你还不拿在手中不行，他根本就没有一切权利和资格，他只能是个忍气吞声的受害者，他要是有一点这样的权利和资格，他也不至于仅仅是找他们要回了他们活抢了他的钱就要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他想起因为它而受到今天这个打击报复的那个带头上访告状的事情，其实不过是一个自取其辱，那个副局长，他到底算什么是什么，他在陈述他作为副局长作为公务员必须耐心认真地听事情，他却想打个私人电话就打个私人的电话，公然地、毫不避讳地打电话说的都是以权谋私、权权交易，但他同样是忍气吞声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此生做的那么几件导致他的人生混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破事，世界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在诟病他这几件破事，世界上所有知道他这几件破事的人都在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们的孩子千万不能学他的样，千万不能做和他做的这几个破事一样的破事。他们竟然都是对的，真理竟然真的在他们手里。这样的破事，就算他们做不出来，也理应支持、肯定、欣赏、赞赏、激赏，但是，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的，他们只有冷嘲热讽、幸灾乐祸，对你的失败的预言和预言家般的超然、冷漠，与你拉开距离。看他因为它才受到这个打击报复的那个带头上访告状，这不是个英雄行为吗，不是个他们也都需要的事情吗，这世界永远没有人站出来，他们的生存不是会更加不堪吗，但是，他们报给他的是怎样一遍茫茫无际炎炎烈日下的冷漠、荒凉、沉寂，浮现在这冷漠、荒凉、沉寂中的只有他们的幸灾乐祸的面孔和几张亲人质问的、怨恨深重的脸。他想起阿秀在外边和别的男人租房同居，过了几个月的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给他戴上了一大顶绿色的帽子。他知道他应该理解这事情，不是她的错，是他的错，是他没有尽到做男人当丈夫的责任，在她需要保护、需要温暖的时候不去她身边而他又没有说得过去的不去她身边的理由，在当今时代，那当男人当丈夫的不都应该是这样的男人和丈夫吗，不是这样的男人和丈夫算得上男人和丈夫吗。但是，他没有忘记这个事情，他没有释怀这个事情。他反复做的那个梦，那个要他正视真相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的梦就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最著名的动物。他以为自己是个不同的男人，他也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不同的男人，但是，事实是，他老婆和别人同居了，他感觉到的是任何男人遇到这事都会感觉到的——他当了乌龟，而当乌龟是奇耻大辱。错不在阿秀，在他，但他仍然感觉到当了乌龟，感觉到奇耻大辱。他在奇耻大辱中还感觉到了奇耻大辱的奇耻大辱。这奇耻大辱的奇耻大辱就是错不在阿秀而在他自己，错不在阿秀是个不贞的女人，而在于他是一个失败的丈夫和男人。这也就是阿秀给自己找的理由。阿秀无疑给自己找一条理由，就是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他是整体意义上的失败者，他完全符合社会上的人们对他的定义。女人是为强者和胜利者而生的，女人是属于强者和胜利者的，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或一群女人，女人就是为成功的男人和男人的成功而生的，这在整个动物界都是这样的，看人类历史，更看当今世界，事情也全然如此。所以，女人绝对不是为他这样的人而生的，而是来给他这样的男人戴绿帽子的，戴就戴了，还理由就是他这样的男人算不上男人，他这样的男人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失败者，他这样的男人不过是背后头还拖着一条清朝时代的长辫子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干尸。阿秀就因为这个理由而绝对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对他的丝毫的负疚，因为她遵守的是支配整个世界的铁律，支配这个时代男女关系的铁律。他就因为做过“高举维护做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那样的事情，发现了物质的实在性在逻辑上是无法证明的还大声说了出来，他连老婆都不怕失去地几十年的“神灯照耀”的生活，就为了不但要形成真正自己的对世界、人生、宇宙、社会的看法和思想，还要把它形成“真正的作品”进入公共空间让他人看见和听见，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多少想活得有个人样子，就多少有一点而不是完全没有、绝对没有、彻底没有人的样子而就只能沦为这个世界中失败者、无能者、堕落者、异化者、可悲者、可笑者、可怜虫，被任何人歧视，被全社会歧视，这就是阿秀的理由，这绝对不是阿秀给自己找的理由，而是它们摆在阿秀面前，阿秀要么接受它们要么拒绝它们，而拒绝它们，就只会成为和他一样的失败者和堕落者，被所有人歧视，被全社会歧视，被整个国家和政府打击，这绝对不会使他俩惺惺相惜互相给对方微弱的温暖抵御这个世界只会使他们更被整个社会和所有人歧视，使他们看自己才真看到自己是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堕落者和失败者。他还发现，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放手阿秀，阿秀给他戴绿帽子或最终还会离开他使他的耻辱雪上加霜实在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甚至是他盼望的，而他有如此的盼望并不是因为她去过上她心目中那种好日子，那也是绝对大多数人心中的好日子，还为了她能够给自己找到平衡，找到做人的尊严，不再在世人和她自己眼中因为跟了他这样的人而有必须洗去的可耻可怜……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一切和一切。他看到了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生命中、身心中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创伤和鞭痕。他的生命中和身心中已经满满地是这种黑色的、阴冷的、如毒蛇般的创伤和鞭痕，他的整个生命已经因为这些东西而黑暗和寒冷，再也没有一点温度，再也感受不到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