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72、第 72 章

　　最后，他决定回家继续搞民办办学，因为如此他至少还有那么一个虽有限却不是完全没有、不是完全为零的空间可以有时在里面喘息一下，如果这种喘息都不能有，那他迟早就会由一个人变成一条鱼了，而他对此要多恐惧就多恐惧。对他来说，这种变化就是死亡。一般人似乎只有一种对死亡的恐惧，而他有两种对死亡的恐惧，或者说，他所恐惧的死亡有两种，其中就有这种。当然，不一定非要把这种转变说成是由一个人变成了一条鱼，说成是由一条鱼变成了一个人也可以。他是一条海鱼，他的家园是大海，他被迫在陆地上人世间伪装成人的样子过日子，他必须为自己造一个水池，定期回到水池里还原出自己的本相，就如同白蛇传的故事里所说白蛇必须定期显现出她是条蛇的本相一样，不然，他只有死路一条。他必须得有那个“神灯照耀”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水池。
　　好马不吃回头草，而且当时他还给人家是写了保证书的，他如何可能回家又搞民办办学呢？但是，对于已经活到这个份上的他，这些都不是问题了。这些在以前都是问题，但是，现在，它们如此自然而然地完全不成其为问题了。什么保证书，那本来就是写在水瓢底下的，也本来就该是写在水瓢底下的，难不成还要为了什么信誉而把它当成一回事吗？那倒真的是让自己没得一点人品了。一切都可以靠“活动活动”、“拉拉关系”解决，一切也只有靠“活动活动”、“拉拉关系”才能解决，一切靠“活动活动”、“拉拉关系”就能够解决。阿秀的哥哥，这时候当上了某镇镇长。阿秀的哥哥，也就是晓宇的大舅子了。晓宇提着礼和阿秀去见了他这个大舅子，大舅子二话没说就拍了胸脯，大舅子所做仅是请了一顿客，要他的哥们——在晓宇他们镇当镇长的那个人给打了个招呼，就把什么事情搞定了，晓宇理直气壮地又搞起民办办学来，没人敢说他的二话。不过，这一次在收入方面就逐渐不行了。其实，这是晓宇早就预计到了的。向学生疯狂地乱收费不可能持久，就和那样疯狂地向农民征收这费那税也不可能持久一样。不为什么，就因为它们太疯狂了。不能向学生乱收费，晓宇的收入当然就会下降。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暴风骤雨般地实行了多年，它的后果之一就是上学的孩子将会逐渐减少，而晓宇搞的是民办办学，那是靠学生人数吃饭。从“改变开放”以来，农民们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改变自己的贫穷状况，从没钱走向有钱，从有钱走向更有钱，他们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在一定程度上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说他们因为受到一些传统观念的束缚而不愿离开土地的话，那也随着时间被时代的洪流冲洗得干干净净了，其中，暴风骤雨般地乱征收、乱摊派对把农民们赶出土地，赶去挣钱、挣大钱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土地去“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闯荡，还有农民的现状的改变和收入的增加，势必使越来越多的农民的孩子不在村里上学，仅凭这一点，村里的学校就必然会在有一天面临关门倒闭。这些因素有很多在晓宇当年刚开始搞民办办学时就预计到了。刚开始搞他这种民办办学时，他就知道十多二十年后他一定会面临另谋生路。固然，他可以通过顺应时代潮流把民办办学做大做强，做到城里去，农民往哪里走他就到哪里去办学而避免危机，但是，他没有这个愿望，没有这个动力。他不给阿明当店员了又回来搞民办办学，阿秀十分高兴，她不敢奢求他什么了，只愿还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但他却已经预感到了，不，预计到了，随着办这学的收入越来越少，他们的婚姻都将发生危机，即使那在若干年以后。果然，他这次把民办办学搞起来才两三年，他预感或预计到的那些东西就逐渐到来了。首先是对学生乱收费被严厉制止了，向农民的乱征收、乱摊派也被严厉地终止了，不但如此，还开始实行九年制义务教学，不向小学生收学费了。民办办学和公办办学同步，民办办学也不能向学生收学费，但是，像晓宇们这种民办办学却不能取缔了，它们还有存在的必要，那晓宇们的收入怎么办呢？可以向学生有限地收一点钱，但这既要上级批准又要家长同意。其实，它仍然是上级巧立名目向学生收的一点钱，向学生不收学费只是不收学费和课本费，但现如今读这书，却少不了这样那样的非官方法定使用的学习资料，家长们为了不耽误孩子的学习和考学、考大学，也都乐于购买这些资料，这点钱就以收资料费收的，公办学校也收，资料当然是要买的，但钱也可以落几个，民办办学的装入自己的腰包，公办学校落的那几个则当然是计在账上交到后勤处了。其次，不能向学生收学费了，国家却对学校有补贴，一个学生补贴几十元，民办办学也照样补贴，民办办学老师们的收入主要就来自于这笔钱。晓宇们这种性质的民办办学顿时就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最要命的是学生人数在逐年减少。晓宇和阿秀的婚姻的危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相对而言，几十年前他们这山村的世界，是安静的，甚至于是死水一潭，不时掀起急风巨浪，那是上级发动的各种运动，一旦这种急风巨浪一过去，整个世界又是死水一潭，甚至于更是死水一潭。而现在是整个世界、世界的整体都在变成洪流，死水在哪儿也看不见了，所有的人都卷进了洪流，卷进了滔天洪水。晓宇更感觉到这就是人的洪流，亿万人民在并不宽广的大道上向一个方向狂奔，路上的人密密匝匝、人山人海，还全部都像发了狂，目光如炬，面目狰狞，只看得见他们朝它奔去的那个方向，此外什么也看不见，任何人只要没有跟上人流的步伐，都可能倒于人群中，而只要倒于人群中可能就在顷刻之间被人流的脚步踩成齑粉了。当然，也有人是开着汽车在向那个方向狂奔，大家也都十分地遵守不去触犯这些汽车给它们让道的规则，但只有少数人才有坐汽车的福气。不知是为什么，晓宇总有这类感受，他的感受也总是这样子。在这个感受中，他知道他在其中的“位置”就是他要过的生活就是停下来的生活，并不是老停在那里，而是走一程停一会，坐一会，看看风景聊聊天想想心事什么的，他甚至还梦想向其他的方向走去、探索其他的方向、比方说走向没有人烟的旷野而不是一味地跟在众人的屁股后面向那个方向狂奔。但他很清楚，这样的好梦已经不属于他，不属于当代人。当代人就是陷于人群的洪流中只能跟随众人的脚步而动，慢半拍、迟疑半步都会有危险。但他不甘心。为什么就一定要当个顺从者？人生而反叛。他所做就是要在人群洪流中为自己撑开一片天地，在这片天地内，他的脚步不是匆忙的而是舒缓的，他不是如着了火似的眼睛里只有那个空洞的目标而是在环顾一切、观看一切，环顾一切、观看一切本身就是目的，绝对不是环顾一切、观看一切是为了什么什么目的。观看，就是我存在的本质，就是我本身，我观看越多就越是人，越是我本身。不过，他一边在费力地这样做的时候，一边听得见他身边的亿万之众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匆忙越来越显出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的气势和力量。阿秀每每从外边回来，越来越让他感觉到有火在后面烧她，有洪水猛兽在后面追她，有她躲不掉逃不了的鞭子在后面抽她。这是必然的，不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因为人人都是如此，人人就是在人人后面烧他们的火、追他们的洪水猛兽、抽他们的鞭子。他如此淡定，把火、水、鞭子挡在一定距离之外，但他付出是什么！他所用上的是什么！而且实际上这比在被火烧、洪水猛兽追赶、鞭子抽打更紧张，更是在进行一场战斗。阿秀越来越焦虑和怨气冲天，总是在说别人和别人家的好，总是在说晓宇和晓宇这个家的坏。别人谁买新家具了，那家具是最时髦最流行的，现在谁还用老式传统的旧家具；谁又在修新房子了，原来那房子比晓宇家这房子还好人家说推了就推了，要修成贴瓷砖的小二层楼房；谁又在安装有线电话了，埋电线杆子牵电话线那天，平时互相理都不理的人都跑去帮忙去了，一村的人都去看热闹。她甚至于说出晓宇这个家就是一个地狱的话来了。这让晓宇震惊。问不出个缘由，问不出为什么这个你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怎么就成了地狱。直到后来，他才想明白了，如果他也能像别人那样把这几间日见破旧的房子推了修成那种贴瓷砖的房子，阿秀就不会这么说了，或者说就不会有这种感受了，相反，倒会感觉到自己是住在天堂里的。阿秀还成了一个传声筒，外面的人们对晓宇的说三道四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露骨了，说男人挣钱女人用钱，现如今还哪有是个男人的人还干着他那活，不到“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去挣大钱发大财；说现今这时代讲的就是权和钱，你没的权也得有钱，你没的权或钱你就什么也不是，越有权有钱的人就越是人，越没权没钱的就越不是人，你没权没钱你就连一个人都不是，看你搞什么、做什么、坚持什么、追求什么那都是假的，都是自己在骗自己，到头来什么结果也不会有，只会被人人看不起；说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权和钱才是真的，你男人权也没的钱也没的，他就什么也不是，他还自命清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那纯粹是生活在他个人的幻觉里面，你不能这样由着他供着他早该把他敲醒了，你男人已经病得不轻了，已经是在被众人指戳脊梁骨了，你也已经因为你有这么个男人在被众人指戳脊梁骨了，你男人是活在梦里的难道你也要活在梦里连别人在指戳你的脊梁骨也看不到吗；说人是活在现实中的，人也是只能活在现实中的，人不能活在真空里，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蚂蚁搬不动大山，胳膊拧不过大腿，牛聪明不过放牛娃儿，在当今这个时代，你一个小老百姓，过得比哪个有吃有穿，比哪个有钱，房子比哪个住的好，娃儿比哪个上的是好学校，有哪个亲戚朋友在当官在需要时能帮你一把，就是哪个活得真实、活得体面、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就是一切和一切、全部和全部、所有和所有，哪还有其他的，哪还有人相信其他的，你到真正的“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看一看溜一溜，那还有人谈啥子理想呀追求呀崇高呀真善美呀，你那男人纯粹就是个背后头还拖着一条长辫子的清朝时代的人，让“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人一看，人家就会笑掉大牙。阿秀成了一个通道，天天回来向他源源不断如潮如涌而来都是这类话语，外边的人们对他张晓宇的评价和看法，只不过还沾染上了她个人的情绪，那种好像是她特有的、表现越来越突出的焦虑和怨气。这些话语越来越紧地把他捆绑着。他们全都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心慌意乱、越来越匆忙和脚步越来越快，好像就他一个人气定神闲，而他在他们中间，他就是坐在步履匆匆的他们中间的，他们越来越无法理解他，也越来越无法容忍他了。阿秀完全被他们所左右。阿秀也不可能不被他们所左右。那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够不被他们所左右啊！他们也没有一个不是被他人所左右。阿秀的转折性的变化发生在她爸爸的死。她爸爸，当然也是晓宇的岳父了，死得很惨。经过这一次，阿秀声称她也把什么都看透了，比她经过了“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洗礼的姐妹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切都是假的，亲情是假的，亲人是假的，只有自己有钱才是真的；当个没钱的农民是没身份没地位的，连是个人都算不上，国家干部生疮患病国家全包了，花多少钱吃多少药自己都不得掏一分钱，得了她爸爸得的那种病，不说是治好，起码不得像她爸爸那样活活饿死，那虽是农民却成了有钱的人也是这样，因为他们有钱，而她爸爸就死得还不如一条狗；还真的是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权和钱才是真的。阿秀实实在在地说，以前她没有想过，但是，现在，跟着他，她已经没有安全感了，她也才发现在这世上活人，其实啥子都是不重要的，只有安全感才是最重要的，连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人就活得不如一条狗。她说她现在是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了，就怕有一天她也像她爸爸那样躺在床上了她该怎么办，说来她还年轻，但是，这种事情不年轻的时候考虑老了就晚了，她爸爸也不老，才五十多岁，健壮如牛，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却说倒下就倒下了。晓宇懂得她说的，理解她说的，对她说的再也无言以对。她说出的只是极表皮的东西，那真实的东西是没有为她说出来的，她也说不出来，但它是绝对的真实，它在那里，对它他只有无言以对。这世界不是只有她才没有安全感，这世界就没有几个人有安全感，晓宇看到的意象是，大地在所有人的身后塌陷，所有人都得向前狂奔，不被这种塌陷追上，不然，就随着一大块土地掉入万丈深渊了，而所有的人之所以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焦灼、越来越焦灼，只因为他们身后的大地的陷落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还看到了这个意象，一列向前狂奔的火车，人都在这列火车上，人也只能在这列火车上，没有人知道这列火车奔向何方，前方等着的到底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列火车是否有人驾驶，只是人都在这火车上也只能在这火车上，但是，火车分头等车厢、二等车厢、三等车厢，头等车厢比二等车厢大很多、二等车厢比三等车厢大很多，头等车厢的数量比二等车厢的数量多很多，二等车厢比三等车厢的数量多很多，坐头等车厢的人可以是一个人拥有几个车厢或几个人拥有一个车厢，他们全都可以舒服地坐着或躺着，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这火车上的一等车厢能够有的一切享受，坐二等车厢的是几十个人坐一个车厢，每个人的活动空间都十分有限，坐三等车厢则是几百人挤在一个车厢里面，每个人都最多只能有一个脚趾头接触到地面，他们彼此憎恨、互相敌视，因为太挤了，不断有人被挤到车厢外掉到万丈深渊里去了，还有更多的人被实在受不了的人给直接扔到车厢外去了，车厢只有三等，但人却有四等，第四等人都在车厢外靠抓住车厢上的一个铁勾勾什么的维持自己不掉下万丈深渊，这些人的老婆孩子们则靠抓住他们衣角什么的维持自己不至于掉进万丈深渊，虽然有正规的途径可以改变自己所在的车厢，车厢外的可以成为车厢内的，三等车厢的可以到二等车厢，二等车厢的可以成为头等车厢的乘客，但这个途径是有限的，永远只有绝对的少数人才能成功，而所有想通过非正规的途径改变自己所在的车厢的人，则都会无一例外地被消灭，这列火车有完美无缺的机制可以保证这得到毫厘不爽的实行。晓宇审查这个不断涌上心头的挥之不去的意象，如果说人的心灵是一面镜子，这个意象就是世界在他的这面镜子里的反映。他不能承认这个反映是客观的，但也不能否认这个反映包含真实性和真理性。他无法解释、无法说明、无法分析这个意象，除了把它尽可能如其本来说出来外，他不能说出更多了。但他从它里面看到了，类似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内心深处，是这个东西让他们没有安全感，让他们一天比一天焦虑、浮躁，如在被火烧、被洪水猛兽追赶、被鞭子抽打，虽然他们并没有几个人产生他这种意象浮现于心头。他不应该把他这个意象就当成真理，但他不能忽视它。同样的东西也在阿秀的心里，所以，对阿秀说的，他无言以对，如果他是公平、公正的，他就要么去成为有钱或有权的人，让阿秀的男人和丈夫是个有权或有钱的人，不管以什么手段，手段的选择只会成为他个人的良心问题，而所有的人都只会看他的结果；要么就放手阿秀，让她重新安排和选择她的人生。而这两者都是他难以做到的。在经过了一些必然的、几乎是差点就越过理智的边界而引发悲剧的冲突后，在他甚至于于那个瞬间产生了强烈的、不可遏制的轻生的念头以解脱阿秀也解脱他自己之后，他的决定是一个接近第二个选择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