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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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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去千里之外的南方大城市打工去了,是在那种血汗工厂里当血汗女工。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在“大世界”和“外边的世界”里,于她那就是在滔天洪水里,就是在野兽群里,即使“大世界”和“外边的世界”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世界,也会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识这样的世界而对于她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她见过穿制服的抓“暂住证”、“防疫证”、“边防证”,拿不出这几证的人,他们抓住了就打,敢逃跑追赶他们如追赶杀人犯一样,抓住了就往死里打,哪个哪个工友就是这样被打死的传闻让她们连工厂大门也不敢出,可是要命的是,下班后去宿舍却一定得过一条街,只有十几米路,但就是这十几米路也可能遇到抓这几个“证”,没这几个“证”的都是外地来的农民工,这几个“证”三个月就要办一次,办一次就要花一个月的工资,要真办这几个“证”,一年挣的钱要去脱一半;她还见过下了班去宿舍,走在她前边的那个人突然被从横里冲出来的一群手持铁棍的人一顿猛打,瞬间那个人就被打倒在躺在血泊中不知死活,她吓得跑进了宿舍都不敢往外面看情况怎么样了。她需要人帮助,也许她最需要的是有晓宇在她身边,但是,晓宇没有去她身边,她甚至于没有得到同在一个城市里的她的姐妹俩的多少帮助。她顺理成章地投进了中学时彼此暗恋过的一位同学的怀抱。这个同学也在这个城市,算得上是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混的老手,不能说是挣了多少钱,但比起晓宇来那怎么也算得上是个“成功人士”了。他们在租房住在了一起,甚至于产生了要各自脱离自己的家庭结婚的念头。阿秀不是没有挣扎和矛盾,即使这种挣扎和矛盾并不是,甚至于远远不是因为晓宇,而是因为别的因素,比方说,怕回老家听人说三道四,怕她家里人不同意等等,这也是她后来老老实实对晓宇讲过的,她是一个身上还有很多传统的东西的农村妇女,这种冲突在她身上是必然的。她给晓宇几个好朋友,阿东、阿程、阿安打电话,天天打,在电话上不是哭就是骂,说来说去就为一句话,她已经决定了,要和晓宇离婚,和她这个同学结婚。晓宇这几个朋友给晓宇打电话来告诉晓宇这一切,晓宇却坚决不相信,因为这在他看来就是不可能的,电话给阿秀打过去,阿秀也坚决不承认她有那个意思,她没有给他们说过那样的话。他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后来,他才明白了,朋友们是不会说假话的。阿秀和她同学的事在那边也东窗事发了,她同学的老婆把电话打到晓宇这里来了,一次又一次,晓宇还是不相信。这时候,他和阿秀的事情已经在他们这里闹得沸沸扬扬了,所有的人都相信阿秀在外边有人了,跟别人跑了,还要和晓宇离婚。但是,晓宇还是不相信,或者说,他相信的是阿秀绝对没有这样。他是真的绝对相信,或者说是他是真的绝对相信自己相信。有几天,晚上他不断地做同一个梦,如果他敢于面对梦境中所提示的,那就是人们所说的、他的朋友们告诉他的、阿秀的那位同学的妻子告诉他的所有一切全都是真的。那天,他在菜地里扯草,想着这几天老做的这个梦,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也明白了他一直不过是在欺骗自己。他欺骗自己的原因也和阿秀的矛盾冲突类似,并不只是因为对阿秀的依恋或情感,尽管的确也因为这个,更多的是因为阿秀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在他们这里的人眼中,就是连个男人、连个人也算不上了,所有的人都会把他扁了,所有的人都会拿他不当人看。“老婆跟人跑了”,对于他们这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最大的失败。自从阿秀这个事情后,他们这里的人们也都毫不含糊以这个留传了不知多少代人的“规则”对他办事——不拿他当人看。阿秀和她的同学闹腾了一下,但很快就都放弃了,可能还因为经济上的纠纷而打了架,那点当年初恋的感情也因为这个而彻底败味了。不过,阿秀在外边有一段时间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过着夫妻般的生活却是坐实了,这段时间晓宇在家里守身如玉,不能否认就是为阿秀而守身如玉,她在外边那么苦,他却不能在家风流啊,虽然村里的留守妇女很多,风流一下并不是难事,甚至是易如反掌,就一个眼神暗示一下就干柴遇烈火什么都成了的事情。有人说,世界上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知道真相的好。晓宇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他心里已经明白阿秀在外做了什么,而且他对此还是理解的,甚至于是同情的,就是说他并没有怪她,也许他真的怪的是他自己。可是,他却想进一步确证整个事情。他这样做了,阿秀回来探亲时在他的追问下她承认了。就这之后,他突然对阿秀没有了一切感觉。他承认他对不起她,她嫁给他是个错误,他欠她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补偿,但是,他对她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感觉了,以前那种感觉中有温情、有依恋、有信任、甚至于有一点点儿女情长,但是,从这以后,这完全没有了。阿秀感觉到了这一切,才认真地提出要他离婚,以前她其实从来没有明白地提出过,他问,她也矢口否认。他说,离婚他现在不会同意,在他可以拿出一百万元,至少五十万元钱给她的时候,她提出离婚他才会同意,不过,她要离婚完全可以去法院起诉,他不会拦着她。阿秀以为他说五十万一百万不过是在说无赖话,但这其实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五十万一百万不只是给她错误地嫁给他了的补偿,也是她其实黄金年华已经过去了,又没有一技之长,也不会做生意,可以说只能当血汗女工,和他离了婚并不可能嫁个比他强多少的男人,所以,她也过不上她想过上的那种至少不被人看不起的好日子,他既然当过她的丈夫,就不能让她离婚离得这样不值,免得到时候更加怨恨他。他这也是要在众人面前挽回他的面子。对于老婆因为自己穷而跟人跑了,只有用这办法才能挽回自己的面子。对于他来说,面子是必须挽回来了。他发现他在心里对他们所有人说:你们算什么东西,敢看不起我!他发现他也在对阿秀说:你居然看不起我!他发现,他其实是没有原谅阿秀的,没有原谅她只因为他认定了她看不起他,她就因为他穷而看不起他,她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了过夫妻生活,本质上就是因为她看不起他,她虽是他妻子,但她和外边的人们对他的看法是高度一致的,她和谁过夫妻生活都是可以的,但是这样看不起他则是不能原谅的,所以,他一定会让她看到把五十到一百万元钱放在她面前到底是什么样的。阿秀后来不在南方打工了,在省城的一个超级大超市里找了一份工作,工作稳定轻松,对晓宇也是既要晓宇对她有感觉,又爱理不理,动辄大光其火,寒暑假不去看她和对她有感觉,她就要搞出很多事来,而去了,又不把他当人看。晓宇忍着。这事情直到晓宇突然间发了,拿着一张里面有八十万元现金的卡放在她面前让她拿去买套房子才改观了。像他们这样的穷人,经济和金钱决定着一切。那是暑假寒假他绝对不想去她那儿却又不知是为什么又会去她那儿白受她那些气的那段时间,一次,他在她那里,阿秀随口说,和他把婚离了,她还可以在省城里找个六七十岁的没老婆的老头,他们有房子有退休工资。听她这样说,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知道,她这才是说的她的内心话,她没有那种安全感已到那种程度,她也失落到了那种程度,认真地幻想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城里的老头。他感觉到了这话才真像把他的心扎了一刀,尽管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他也成功地,至少是自以为成功地做到了把这个感觉完全清除了,做得就像从来也没有过。他无法不面对现实是残酷的,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还就是不如,甚至于是远远不如一个有一套房子和退休工资七老八十的城里老头。不过,他知道,后来他终于“下海”,两年就发了,把阿秀梦想的一套房子和相当于退休工资那样的东西放在阿秀面前了,和阿秀当时无心地这么说和他知道这才说的是她内心话有绝对不能否认的关系。他发现,他可以想象他有钱、有大把的钱,人人都因为他有钱而不敢小看他,阿秀离开他去跟任何人生活,不管对方是七老八十的城里老头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她愿意,但是,他绝对不能想象、不能接受、不能容忍他是众人眼中的穷鬼、失败者的时候,阿秀,或者说,他的女人却去给别人当老婆,甚至于是给一个七老八十的据说有房子有退休金的城里老头当老婆,理由就是他是个穷鬼和失败者。但假如这一切发生时他采取什么手段呢?强拉硬扯不让阿秀走?找上门去找人家说理?甚至于杀人报复制造流血场面?所以,他“下海”就已经在这一刻注定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尽管它如此没有意义。
在阿秀也这样和他离心离德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所有人,包括阿秀,都再也不愿意在他身上看到的事情,把他的人生进一步推向了低谷。国家每学期补贴给民办办学老师们的那一笔一个学生八十元的钱,晓宇他们一直是通过镇(公立)学校在领这笔钱。他们把学生花名册交上去,镇学校也会到晓宇他们的学校来实地清点人数,镇学校再把人数报县教委,到时按人数拨款,钱下来后再由学校发到晓宇们手中。其实,大家一直都知道,镇学校每次上报的人数是远远多于晓宇们实际人数的,就是说,镇学校一直在通过晓宇们骗取国家的钱,但是,令晓宇们想不到的是,有一学期,上面已经把钱拨下来了,镇学校却不发给他们,并且开会宣布了不会把这笔钱发给他们,因为这笔钱本来就应该是公家的、学校的,不能发到哪个私人手中。
这时候,镇学校的校长已不再是原来那位校长了。原来那位校长,就是几次要全面取缔民办办学只因为学校中小学分家他忙不过来才放了晓宇们一马的那位校长。他可是真正风光了几年。那正是学校乱收费的高峰期,学校还因为中小分家而大兴土木,那幢教师宿舍一修起来就说是危房,他不知从中搞了多少钱,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个秘密,它从来就不是个秘密。他不但不知搞了多少钱,还高调、张扬地唯恐天下人不知地撒这些钱。他用二十万元包养了一个情妇,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个情妇好像还承包了学校的一项工程,时常出现在学校,开着轿车,穿着打扮如富婆,的确堪称时髦鲜嫩,风情万种,出现在一所满眼都是灰头土脸的学生和老师的农村学校,的确是非常扎眼。晓宇不无惊讶地看到,对这么一个人,大家对她的事什么都知道,天天都在议论,却看不到有一个人瞧不起她、鄙视她,相反,他们对她只有敬畏有加,就和后来他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领教的那种人们对大款、富婆,只要他们是大款、富婆的态度完全一样,而她本人呢,则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可耻,还有校长本人,也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可耻,在会上、在任何时候仍然是极端高调张扬的所有一切真理都在他手里、他就是所有一切真理的活化身的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作派,而任何人呢,谁都对他的所有这作派大气也不敢出,只有唯唯称是。晓宇本来是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人们对这个女人和校长关系的传说是真的,但是,有一次的一个小事情却让他不再有怀疑了。这天,民办办学老师被通知回学校开会,他们一群正好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校长这个传说中的情妇走过来了。一看就知道她原是个农家姑娘,发达起来只是这些年到“大世界”、“外边的世界”敢想敢干的结果。晓宇们一群民办办学老师,即使在这么一所这么个若在城市大街上根本算不得有多惹眼的女人一放在这里就那样扎眼的学校,也显出触目的不协调和另类,只不过这种不协调和另类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农民,是比较穷甚至于很穷的农民。无疑就因为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们是农民,是那伙民办办学老师,她自己也曾是农民,其实现在仍是农民,她就向他们走了过来,想要和他们说几句话。她来到了他们面前,晓宇没有反应、没有感觉,至少是他相信自己是这样的,其他人却个个都顿时是畏缩的、自惭形秽的样子,而她也没有同他们说别的什么话,只是扬起手指着他们说:“看你们这些穷鬼,还教这书,为的是什么?为了做贡献?为了无私的自我牺牲?为了社会主义的教育事业?天天吃这苦受这罪挣那几个可怜钱,还不出去,到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去,去敢想敢干、敢作敢为!哪怕是像好多人那样,去偷、去抢,也比像你们现在这样混日子要强太多!要活就要活得有尊严!”她过来就为说这几句话。晓宇没有反应,至少是他相信自己没有反应,而其他人则全都如风中麦穗似的点头称是。不过,听她这么一说,他也突然觉得,他们教这书,如果只看它本身,是真的不值啊,不管出于何种崇高的目的都是真的不值啊,甚至于目的越崇高就越不值,越是个讽刺和耻辱,所谓笑贫不笑娼,绝对不是空无所依的,她的确要比他们正确得多、清醒得多。晓宇的老弟也在这学校教书,只不过他是公办教师,在世人眼中,公办教师和他这种民办教师那可绝对是两回事,老弟自己就为自己“享受的是国家干部待遇”而自豪,或者说从这里找到了一点自豪感,连这点自豪感也没有,恐怕就连活下去的依凭也没有了。老弟告诉晓宇,校长不但包养情妇,还学校的所有年轻女老师他都要她们为他献身,不从者一律不得重用,调到偏远的山村小学去教书。这是人所共的的秘密。晓宇这才明白了有那么一两个在这所学校算是学历最高的年轻女老师却教了几年书了都还在村小,所有的公办老师都回镇上的学校了,就她们还没有,这是为什么了。他对她们的人格感到敬佩,她们在他眼中一直就是个公办教师而已,他与她们互相井水不犯河水,现在看来,其实也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晓宇还想到了当初看到几个老师,其中就有三个年轻的女老师围在这个校长身边那副把她们就因为他手中的权力而把自己的什么都已经交出来了的情景,晓宇当时还为自己没有把自己的什么也如这几个老师这样交给权力了而庆幸,还鼓励自己一定不能像他们这样把自己的什么都交出去了。他想仅看这情景,也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若校长要这几个年轻的女老师贡献她们身体,她们根本就不会有多么困难,他当时没有这样想,只因为这样想不是他的本性。这个校长一直当到光荣的调离和退休为止,在他当校长期间,可算是把人间极荣耀极快乐的都享受了个遍。他的继任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学费只能收那么多了,学校也不大兴土木了。而且,这个继任者看上去也是低调老实的人,不会干出如他的前任干的那些事情。但是,人不可貌相,他还是利用他手中的权力干出了这样一件事,把晓宇们几个用来维持生计的血汗钱给侵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