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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   还有一次。准确地说是副校长调去当校长区教办还没有接管他们还是那位好像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的校长管着他们的时期。他必须把一份学生花名册亲自交到校长那里去。这个校长,自从当上了校长,晓宇就不想见到他了,他好像一下子从一个和晓宇平等的、几乎可以和晓宇成为朋友的凡人成了高高在上、看也不看晓宇一眼、而且打算将晓宇毁灭以实现他伟大目标的神了。所以,去见这个校长,于他那是困难的、痛苦的。其实,见任何领导,于他都是这样一件事,去任何国家单位、国家机关也于他也是这样一件事。但他当然是没办法。他到了镇学校,找校长,人说在哪儿哪儿,他找到了那儿去。一进门他看到的都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啊!他看到校长高坐在那里信口开河地神吹海吹,每一句吹的都是“我”,“我”多么伟大、多么杰出、多么优秀、多么了不起,“我”简直堪称世界第一,宇宙第二。有三四个老师,三个年轻的女老师、一个男老师,围在他身边,就他一个人坐着,翘着个二郎腿,翘着的那条腿还是把鞋脱了的,他就只是在吹自己,吹得不着边际,完全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完全陶醉在自我吹嘘的快感之中,而几个老师,全都陪着笑脸,全都陪着笑脸对他吹的每一句都点头称是、曲意迎合。一看这情景,这几个人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就显在那里了,只有这个才是真相:校长对站着众星拱月般听他神吹的几个老师有绝对的权力,校长自己非常清楚自己对他们有这个权力,他对这学校的每一个老师都有这样的权力,这几个站着听校长神吹的老师也都非常清楚校长对他们有这样的权力,他们也因此而决定了不得罪这个校长、曲意逢迎这个校长,校长也非常清楚这几个人对他是怎么想的,他这样对他们神吹就是在利用这一切而满足他神吹海吹的需要,他们不敢不对他不着边际荒唐可笑的神吹都点头称是,而他们越点头称是就越能够让他获得他神吹的都是实情、他胡海的都是实话、他当真就有那么伟大、那么杰出、那么优秀的感觉。这幅情景有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是随处可见的。这件事之所以对晓宇都可和那几件事放一起看了,是因为,他进门看到这幅情景,他意识到自己也只有像那几个老师那样对校长的神吹扯出那样的笑脸来。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给人陪过笑脸了,就是对这个校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要像这样陪笑脸,还是第一次。他看到的就是,这几个老师平时就是什么时候对校长也是陪笑脸的,但是,就是他们这也是第一次把笑脸陪到这份上,就像校长也是第一次把他的趾高气扬表现到这份上一样,他们这就是把他们的关系就是那样一种关系别的什么也不是第一次完全显露出来了。所以,像这样给人陪笑脸是晓宇这一生的第一次。晓宇于他们这幅情景中看出来了,像这几个老师这样陪笑脸,就等于是把他们的什么都交出来放在校长脚下了,校长以后要他们的什么他们都会给,毫无保留,他们只需要校长在他们的职权范围内给他们那些好处就行了,这是他们平时对校长的笑脸中还不会流露出来的。他们心里这时候也许不是这么想的,但是,再显然不过,谁像这样陪笑脸,谁就是这样。这样说来,要像他们这样陪笑脸,这就更是晓宇的第一次了。所以,他也扯出了那几个老师那样的笑脸,但是,他并没有完全达到他们那个水平,因为那是他达不到的,而且,他交了学生花名册之后,虽然他意识到他应该做的也许是装着被校长的自我吹嘘的“真实可靠”而吸引住了地逗留一下,不是就离开,可还是思想和行动不统一地交了花名册就告辞走了,只是他没有流露出他是逃走的,出了门他才显出他是在逃走。出了门,他意识到,这一次,他没有把自己交出得太多,也许错了,不会对校长以后对他网开一面有好处,但也是对的,可不能像那几个老师那样,他们那不是把自己的什么都交出来了,而那意味着是什么?他还想,很显然,校长吹得那样陶醉,就是因为他已经看到这几个老师把自己的什么都交出来奉献在他的脚下了,交换条件只不过是他在他的职权范围内给他们好处和不为难他们,他们太怕他为难他们了,也太需要那些好处了,虽然校长未必会与他们作这个交换,但是,是这个才令校长那样觉得自己真有那样了不起,越吹越陶醉,越陶醉越吹。他还觉得不到中心校这样的大集体中来,远离这样的大集体在山村里过他那种朝不保夕风雨飘摇却多少可算是天高皇帝远的生活其实是对的,如果在这样的大集体里,他必须像这几个老师这样才能把人活出来,才敢像人一样活着,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不过是个小场景,几乎随处可见,还让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对于他来说,虽然他是逾越了底线的底线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了,他早已经因为这些让步而把多少不可让度的那种骨头让出去交出去了,他已经面目全非,但是,他知道,他们要求更多。他相信他对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一定是怎样的人、只能是怎样的人,还有人性本身已经有一种深入到本质的洞察和认识了,这是以切肤之痛的经验换来的。凭着这些洞察和认识,他相信虽然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礼一次又一次地送了,笑脸一次又一次地给他们陪了,但是,他不去参加政治学习和生活会、不给领导写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他们就只是暂时容忍着他,他们迟早会让他尝到苦果,和他当年吃那碗当民办代课教师的饭一样,吃这碗社会上的人称之为私人办学、官方叫做民办办学的饭他恐怕也吃不长久。他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确定。果然,他把民办办学办了两届,刚好在第十个年头,他们就来了。晓宇只教了一个年级一个班,这个班已到六年级了。按照规定——当然不是晓宇的规定,晓宇他们是绝对无权参与这些规定的,对它们没有权利和资格提出任何建议和意见,只有用耳朵听然后执行的份——晓宇就该把这个班的学生领到镇中心校交给镇中心校然后另招一年级新生。但是在大会上,他们宣布所有民办学校该上六年级的学生全部转到镇中心校上学,另招一年级新生,但是,晓宇的学生不可转到镇中心校,张晓宇需把这个年级的学生教到六年级毕业,这个就不要问为什么了,请张晓宇同志执行就是了。宣布了这个后,又宣布了学校另派一名民办办学的老师到晓宇他们村上招收一年级新生。这明摆着是要断晓宇的后路。晓宇他们村有一大批学龄儿童在等着晓宇招收他们入学,学校派老师来把这批儿童给招收了,来年他把六年级教毕业了,他还从哪里招收学生呢?招收不到学生,他的学又如何办下去?六年级学生必须交到镇中心校去,这是他们规定的,大家一直在毫无不含糊地执行着,这个时候却突然宣布就他张晓宇一个人的六年级学生不能交到镇中心校去,还不能问为什么,执行就是了,也就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然后又宣布本来该他张晓宇招收的新生学校另派人来招收。这个事情,谁看不出它到底是个什么事呢,它有什么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呢?实际上,早就已经有人给晓宇透露了,说某某在活动,已经把学校的关节打通了,请了客吃了饭还送了钱,来年要到晓宇他们村上来招收新生,这样一来,就断了晓宇的后路了,晓宇得趁早赶紧活动。事情现在果然如这些早就在给他说的人所说的发生了,也所有人都对他说,事情不是大事情,学校的人无非是要整他,但他如此如此他们也就既整不了他也不会整他了。对这种事情,他们个个都是诸葛亮,事先就什么都知道了,更知道该怎么怎么做,怎么怎么做就一定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晓宇对这个早就厌烦透顶,他身上也本来就有股子邪劲,就是不想信这个邪,只不过这股子邪劲一直压抑着。他知道他们说得都对,都是理儿,听他们的就真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他也如此需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他感觉到他已经受够了。就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无一不是通过就是那个样的种种作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似乎就再也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受够了。就是那总是要“活动活动”、“拉拉关系”、“打点打点”、“说点好话,陪个笑脸,请个客”让他受够了。都说这些事情是小事情,是在这个世界上活人没办法的事情、正常的事情,大家都这样,这个世界就这个样,你有什么法呢,人总得先活着才谈得上其他的,只要你习惯了你也就觉得没什么了,而大家都习惯了你当然也能够习惯,等等,等等。大家都这样说。但是,他的感觉是何止是受够了。他都不敢想象如此下去他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世人好像什么都能够理解,就是无法理解你变成了一个不是你甚至于不是一个人的什么东西有多么可怕。是的,也许,等你变成那个不是你的另外一个东西后,你已经习惯它了,完全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甚至于还觉得这个“东西”才是真实的自己,但是,有可能,如果事情成了这样,才是真正可怕的。所以,他最终的决定不是去“活动活动”、“拉拉关系”、“打点打点”、“说点好话,陪个笑脸,请个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是表达出他的愤怒。他的确已经愤怒了。不过,他的愤怒能干什么呢?鱼死网破?背着个自制的炸药包到学校去和那几个人同归于尽?好像还没到那份上,也不值得。他的愤怒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干脆不再搞什么民办办学了。他把他的学生领到镇中心校,求他们收下。他们当然不收下,怕他讹他们,说是不再办学了,把学生交出来却又回去招收新生去了。他们相信了他的诚意,都还是要他写下了保证书才收了他的学生。他不再搞民办办学了,从他们眼前消失,本来就是他们最乐于看到的。他这样做无非是让他们高兴了,他自己则什么都没了。不过,他也本来就只想不再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了。这种关系太病态、太扭曲了,没有谁可能不在这种关系中被扭曲和变成病态甚至于变态的。只要能够结束和他们的关系,什么都成。他把这事情办了,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看到干活从田里赶回来的阿秀的神情,他才感觉到他可能做错了。他被他的愤怒冲昏了头脑,被要救自己,不能看到自己就这样最终变成一个完全不是他自己的变态扭曲的怪物的豪气冲昏了头脑,直接就把事情办了,没有和阿秀商量。他就这样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没了工作,没了饭碗,没了收入,要靠老婆来养活他了。他老婆能养活他吗?他老婆一年泥里来水里去挣的还不够交上面收的这税那费,这东西被人们统称为“农业税”。所有这些这税那费都被说成是当农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而当农民的人,说什么是你的义务和责任那就一定是你的义务和责任,因为只有你听和听从的份,没有你说话的份。只要你是农民,你就只有对国家、社会、民族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别的什么也没有,农民就是这样的义务和责任的化身,此外什么也不是。他搞民办办学,交这费那税那是小菜一碟,而现在,仅他身为一个农民就不交不行的这税那费就将把他架在火上烤的了,那是真在火上烤,多少人就因为交不起这税那费而如当年的四五类分子那样站端端、弄到镇上去关黑屋子、在大会上挨批斗。在他的记忆中,从他懂事以来,他们就没有停止过用这类办法,好像是不管要推行什么,都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也都是用这类办法。他因为眼见这类事情太多而肺都好像已经烂了,心也在流血,这成了他必须过那种“神灯照耀”的生活的重要原因。他虽不可能做别的什么,更不可能听从什么“内心的声音”到他们批斗人的现场去跪下来,跪上千年万年直到他们意识到我们对谁也不能这么做、对谁都无权这么做为止,尽管这种声音在只要看到又有人如当年的四五类分子那样挨批斗了,它就会响起来。但至少可以在他“神灯照耀”的世界里把这一切如其本来地记录下来,记录中包含他的思考,那是真正的思考,他不能有别的,总能有真正的思考吧?他为了“真正的思考”,也是他过这种“神灯照耀”的日子的原因。其实,他不再搞民办办学了,也和他向学生收费和公办学校同步有关,上面要他向学生收的费他至少大部分是收了的,而这让他负疚,甚至有负罪感,因为他知道向学生这样收费与活抢他们并无二致,而活抢人是谁也没有权力做的事情,包括政府,谁做谁犯法。尤有甚者,官官相护,学校和地方政府联起手来,宣布不论是公办学校还是民办学校,所收学生一律得有该学生户籍所在的村出据的家里的“农业税”全清了的证明,没有这个证明,任何学校和老师都不能收该生入学,公办学校收了,相关的领导和老师受处罚,民办学校收了,直接取缔民办办学资格。这是他们完全能够说到做到的。晓宇不是这个规定完全的执行者,村上对他的监督也睁只眼闭只眼,但是,显然是好多没交清“农业税”却有子女想到晓宇班上上学的人却不敢来找晓宇,很知趣,孩子辍学在家也不到晓宇班上来报名上学,晓宇虽想到过却没有勇气实际去做,叫他们把孩子送到他班上来。这件事情也让晓宇感到自己在为虎作伥。然而,他以不再搞什么民办办学而有限地满足了他这类“正义感”、“英雄情结”,他自己却面临要与这些无法交清“农业税”的人为伍了。问题不是交不交得清“农业税”,而是交不清“农业税”就会面临那些遭遇,在这些遭遇中,仅仅那在大会小会上,尤其是那村里任何角落都能够听得如雷贯耳、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里,点名把你叫做“钉子户”、“难缠户”,就一定是张晓宇受不了的。好像多少人都能忍受这个,好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默默忍受这些东西的,但是,张晓宇清楚自己,清楚自己仅这个东西他就受不了。但他受不了又能怎么办?看来看去,只能看到一条道路才走得通,其余的结果都只会是耻没有雪成结果是耻上加耻。这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让自己有的是钱,且不管那钱是怎么来的,交那“农业税”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就当是花钱做好事、做贡献。总之,他老婆一年到头泥里来水里去辛辛苦苦挣的,养不了他,还养不了她自己,更养不了他们的孩子,因为,首先,拿它们交他必须交的“农业税”都不够。事实上,他豪气万丈地把学生交出去了,保证书给他们写了,工作丢了,他就后悔了。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
      没办法,他只能外出打工。他能干什么呢?别的农民,没有一技之长也能下苦力,而他既没一技之长又不能下苦力。他只有去给他哥哥阿明打工。阿明这时候已经通过开办私人煤井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在他们的县城里开了两家店,日进斗金。然而,阿明能有今天,虽说是得到了他大力帮助的,当初,阿明混得一文不名,是他以他的信誉和口碑向村里人这家借一笔那家借一笔借了两万元给阿明,他们村里并没有几人算得上富裕,借给他钱的这些人大多是把他们全部的积蓄都拿出来了,没有这笔钱,阿明不会有今天,阿明却只把他看成一个打工的。他当然是给阿明打工的,但是,阿明却是把给他打工的不当人看的。阿明对权力、对统治和控制、对奴役,有病态的嗜好,当年,他开办私人煤井,有那么多民工死在他手下了,与他这种嗜好是有关的,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要从民工们身上最大程度地榨取他所标榜的“剩余价值”,完成他所标榜的“资本原始积累”。对他,阿明也在能够做到的范围内满足自己这种权力欲和控制欲。当然,有可能是他想多了,阿明不过是一个精明冷酷的商人,不是为要统治他和控制他,只为追求利益最大化。除了这个,还有一切和一切,尤其是他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在那种“神灯照耀”的虽有限却并不是完全没有的空间中喘息一会儿。他对“大世界”、“外边的世界”向来就是恐惧的。他对走到镇中心校去开个会都是恐惧的,他对走出家门都有一种恐惧心理。似乎是他要有出路,只有去“大世界”、“外边的世界”,但是,他所知道是,不去“大世界”、“外边的世界”,他的灭亡是注定的,但这并不等于说“大世界”和“外边的世界”就不更加可怕。对于他,来给阿明当店员,就是来到了“大世界”、“外边的世界”,而把这活干了几个月,他也相信他充分认识到了“大世界”、“外边的世界”就真有那么可怕。“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人似乎尽都是像阿明这样精明冷酷的人,一切以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为目的。“大世界”、“外边的世界”到处都是冰冷的钢筋混凝土,虽然它到处都是人满为患,却似乎没有什么比人更让人感觉到什么才是钢筋混凝土的冰冷了。阿明这时期已和原来的老婆离婚,就因为他是众人眼中的大老板,就只因为他是众人眼中的大老板,来他店里的女性络绎不绝,其中有不少是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她们全都是冲阿明的钱来的,那几个女大学生还一点也不避讳地提出了阿明只要给多少钱就可以包养她们,包养一个月、半年、一年都可以。其他的女性给他的感觉也和她们差不多。她们不是妓女,全是正经八百的良家女子,但她们对卖自己却和妓女并没有两样,一样地冷静,一样绝对没有羞耻观念,只看自己能卖多少钱。这个事情让晓宇觉得它就是“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一个缩影。不是“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尽是这样的事情,而是这样的事情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它是正常的、非常之自然而然的。但是,一个这样的事情竟然是正常的、自然而然的事情的世界是他无法适应的世界,或者说,就是他意象中那个洪水滔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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