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70、第 70 章

　　平时是这样，寒暑假他们也不放过。寒暑假要他们去参加集中的政治学习，学十天半个月或一个月，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但这是他怎么可能去的。他就为不参加这类学习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要是他早对参加这类学习不那么计较，说不定早就当上国家干部了，正步步高升呢。他仍然做到了没有去参加这些政治学习，只是有两次他们逼年太狠，阿秀去应付了两天。他感觉到去不去参加这些政治学习，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了，如果把它看成一“底线”那“底线”他也早就放弃了，但是，他还是坚持到底，即使是它作为一个象征他也要有一个可作为象征的。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就是这类他不参加政治学习，也在给他埋下定时炸弹，他们不会、不可能放过他敢这样。他们要他交什么费他就交什么费，他就为买个平安，或者说买个不去参加他们这类什么学习的“平安”，但是，他们绝对不只是想要他的钱，他们对他的觊觎绝不只有这些。和他们旷日持久的较量中，最后，他不得不面对的是，他们就是那种欲望的化身，那就是完全地吞噬他消灭他，完全和肉食动物对他的猎物一样，吃掉他，把他同化为他们的身体的一部分和一个细胞，剩下的、消化不了全变成一泡屎给拉掉。有可能这就是人对人的欲望，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就是这样的，只不过，他们拥有权力可以对他这样做，而他却没有反击和对抗他们的权利和能力，他们一定会尽最大程度地这样做，这是为人的本性、存在的本质所决定的。你除了手里也掌握着能够和他们对峙的武器，他们有刀你也有刀，他们有枪你也有枪，他们有剑你也有剑，否则，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你的，不管做到了哪一步他们也不可能考虑你的感受，可以说，他们还就是为攻击你而攻击你，为伤害你而伤害你，为让你流血而让你流血，为让你痛而让你痛，因为人对人的本质它就是这样的，存在本质它就是这样的，只看谁对谁有能力有权力这样做，而他们对他有能力有权力这样做。所以，他们一定会这样做。人类就是一切人对一切人、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他们团结组织成一个集体或团体，只不过是为了消灭另一个集体或团体的人，同一个集体和团体的人之间也不过是在以上下级、你服从谁我服从谁、你领导谁我领导谁的名义来进行这种互相吞噬和消灭。在他生活的这个社会里面，弄得这些叫做上级和领导的可以随意来将他们吞噬和消灭，他却毫无还手之力，这就是这个社会是一个堕落的社会的证明，如果他对这种事情是有还手之力的，这些叫做上级和领导的人手里有刀、枪、剑，他手里也有刀、枪、剑，他敢向他砍过来打过来他也可以向他们砍过去打过去，那这个社会就不是那么堕落的，可他已经在这样一个堕落的社会，已经有那么一部分人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和掌控了决定性的权力，可以对另一部分人爱怎么吞噬就怎么吞噬、爱怎么消灭就怎么消灭，而他们自己却永远安然无恙，永远是嘴上还沾着吃过人后的鲜血就已经坐在台上冲排队等着被他们吃的人满意地笑，而他恰好又在被那部分爱怎么吞噬就怎么吞噬爱怎么消灭就怎么消灭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的这部分人里面，他能怎么样呢？他这个认识是残酷的、黑色的，也是偏激的，还可能是错误的和邪恶的，但是，他不敢放弃、不敢忽视它里面的某种东西，连这点东西他也放弃了，他怕他就真的什么也放弃了，这使得哪怕它只剩下某种象征意义了，他也不会去参加他们的政治学习，一次也不会，即使毫无疑问这会成为一个定时炸弹，到时候那是他们真的会让他痛的了。
　　在他吃民办办学这碗饭的这几年里，有几个事情，在一般人看来也许都是小事情，不值得一提，但对于他，却是他人生的几个黑色的节点，在这几个黑色的节点上，他都是把头伸进了地狱之门的那邪火中，出来的他就不可逆转又失去了他的几块骨头，这些骨头都是绝对不能失去和绝对不能换成另外的东西的骨头。比如，他给村长送了一条烟是这样一个事情，他给校长送三百元钱拾圆券新钞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给“领导”行贿送礼就是这样一个事，他那年把离他鼻子只有一尺远的副校长的脚臭闻了好几分钟也是这样一个事情。在区教办领导他们期间，也发生了两个这样的事情。一天，区教办来了几个人检查他的工作，还是那个几个人，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但是，突然之间，那个领头的发起无名火来，才三五两下，就否定了他的一切，而且当下就把整个简直是在控诉、揭发他的罪恶的材料给他写出来了，他企图为自己申辩，但他们来势极为凶猛，容不得他说半句，还逼他马上签字画押。只要他把这个字签了，他这学也就办不成了，明天就得关门了。他们来势太凶了，他们也太厉害了，他又领教了什么是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用上了，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用不上，虽然他认为他们写的大多都是不符合事实的，简直就是在信口雌黄、栽赃诬陷，最重要的是，他天然地具有为自己申辩的权利而不是让他一句话也不能说，但是，他们绝对不给他申辩的权利，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权利，就这样，竟然是没有几下子，他就乖乖地把字给他们签了，他们说走就走了，说是去找村长签。以他们弄的那个材料，村长把这个字签了，他这学是肯定办不成了。但他得把这学办下去啊！他一切都靠这个啊！所以，他刚走了，他赶到了村长家，去问个究竟。村长告诉他已经把那个字签了，他们来势太凶了，他也是没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村长的眼睛问，我这学就真的办不成了？村长看着他，露出了可怜他的样子。这是村长第一次露出了可怜他的样子。可怜他的村长对他说，其实事情很简单，不是个什么大事，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说个办法？他立刻谦卑地要村长给他以指教。村长就说，他们每次来，你从来没有事先准备好一两条好烟，给他们每人一包或两包，你最多只是给他们一人散一根烟，而且这几回他们来，你连烟也不给他们散了，是吧？晓宇说，对呀，是这样的！晓宇为村长的火眼金睛而大感惊讶。村长说，他们虽已走了，但一定不会就回区教办去，而是会在“怡情岛”吃饭，你不要急，等一会你就打个摩的上街去，买上两条好烟，到“怡情岛”去找到他们，给他们赔个礼道个歉，说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再把烟拿出来给他们每个人拿两包，事情就解决了。晓宇是有些怀疑的，说，这会管用吗，他们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晓宇想说他们那样做也许真的是有正当的依据的，如果真的要按标准来，他的学校需要改进的地方的确很多。但是，村长却说，你以为他们下来是来干什么的？我也不给你说了，你相信我就照我说的去做，我也只能把话给你说到这一步了。不过，晓宇虽然不敢相信他们就为了一两包好烟，但也知道他的错误是村长给他指出来的这类错误而不是他们已经白纸黑字写好了的那类错误，也知道村长是可以相信的，人家要不是有这样的火眼金睛，也当不成村长，村长在众人眼中就是个在“道”上混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不听“道”上的人的，听谁的？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以前他们每次来了，即使没有给每人一包好烟，他也是给他们陪笑脸的。对于他，陪笑脸是非常可耻、非常痛苦的，他最初给这些人陪笑脸时那感觉就像是当众挨人的耳光一样，就像是给人当猴耍一样。是的，他是被迫陪这些笑脸，但是，有一天，他震惊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给他们陪笑脸？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给他们陪笑脸？这时候，他感觉到他因为给他们陪笑脸脸都弄得已经僵硬了，就像得了面瘫一样。他决定他们再次来他就不再给他们陪笑脸了，以正常人与人之间那种态度对待他们。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要以冷脸对待他们，而是并不像从前那样好像他天然地比他们低一等，而是礼貌待客，不卑不亢，从前那样对他们陪笑脸，就是显出他天然地比他们低一等。
　　照村长说的去办，和已经经历过的好几次的一样，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绝对不是这会让他牺牲几百元钱的问题，而是把钱这样送出去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这实际上是他第一次给人送钱。为什么还是第一次呢？给校长送三百元拾元券新钞那一次，那三百元是他父亲的，当时，他在这一点上找到了点阿Q式的安慰，心想，钱毕竟是他父亲的而不是他自己的，他和他父亲又完全是两类人，所以，这次这个事情，他的罪不那么大，他还不那么肮脏和黑色。所以，这一次，对于他还是有“第一次”的意义。虽然他送的是烟而不是钱，但这烟可值几百元，它就成了不是送烟而是送钱了，是真正的行贿受贿了。因此，这一次比前几次更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这样烤过几次了，不能再烤了，这可是地狱之火啊！可是，感觉到被逼到了悬崖边缘的他就这样照村长教的开始行动起来。他一路上都在犹豫，他每一步都在犹豫，每一步都在说不能这么去办，每一步都在说这是在下地狱，他不能再下一次地狱了，却又丝毫没有犹豫，丝毫没有迟疑，每一步都踩到了点儿上在照村长教他的行动和行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分明地看到自己心里想的和他的行动完全分裂，他心里想的竟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行动，他的行动似乎完全是由一个与他无关的意志在支配。他就这样怀里夹着两条烟来到了“怡情岛”。烟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烟要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也是村长教他的。他到了“怡情岛”，果然找到了他们，他们吃饭刚开始，那真是一桌好菜，他立即想到他们收那么多这费那费上去大概有很多就用于这样的好菜上了。他一切照村长教他的做，他们果然就改变了态度，当时发火的那个人，也是他们的领头的，还把那个有他和村长的签字的东西拿出来当着他的面撕了。过后他们就再没提这事了。一个看起来就像天都要塌下来了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事后很久，晓宇都无法相信甚至于无法接受事情竟然是这样的。他发现，他宁愿他们给他写的那些错误都是对的，他为此而付出了办不成学了只有另谋生路的代价，只不过必须公开地让他为自己申辩，因为这是他的权利。他无法想象，甚至于无法接受人竟然会为了得到几包烟的尊敬而这样滥用职权，这样没有原则和底线。他更无法想象和接受他们能够滥用职权到这种地步。所有的人都说他过着闭门造车、两耳不闻窗外的事的生活，就算他的确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也对这样的事见得太多太多了，但是，他仍然无法想象和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