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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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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校长走了,终于如愿以偿地去当校长去了,他们又重新在校长一手遮天的控制之下了。校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几年前他没有做成的工作完成,对我镇的民办办学必须进行全面整顿,该取缔的取缔,该停办的停办。校长拿出的还是那些文件,宣读、学习、解读,但他的解读却又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了,和副校长解读的意思正好逐条相反。显然,这一次,校长不仅来势汹汹,还饱含着怨气和怒火,要把它们一古脑儿地发泄在晓宇他们头上。脆弱的晓宇再一次看到自己有多么脆弱,也许别人都是钢筋铁骨,而他却是弱不禁风,一点点伤害就不是破皮就是折骨。他是多么怀念副校长领导他们的日子,是的,那是在夹缝之中生存,用乡里人的话说就是“在雨空空里过日子”,但是,有一个夹缝那是多么好啊,整个世界都在狂风暴雨之中,都在滔天洪水之中,唯有这一块如山岩间的一条夹缝的地儿不在狂风暴雨里,没有被滔天洪水吞没,有这条夹缝而并不是连一条夹缝也没有是多么好啊!在这夹缝中也是时刻紧张不安、惊惶不定的,而紧张、惊惶、恐惧本身就是有杀伤力的,就是杀伤力本身,和被狂风暴雨袭击、滔天洪水冲出并无异同,但是,有这么条夹缝而不是没有真的是多么好啊!在校长炮火密集的攻势中,晓宇感觉到自己在抬头看天,暴雨如泻如注地落着,落在他身上,他无处躲藏,连一条可以暂时容身的夹缝也找不着,可是,落在身上的雨并不是一般的雨,而是酸雨,不,比酸雨还有毒,看啦,他的皮肤上、身体里都在受着怎样的毒害和伤害,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细胞都在受着怎样的毒害和伤害,但他两手空空如也,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发现他在发抖,可也发现自己只有发抖。
不过,校长雷声大雨点小,造成的声势那是让晓宇们感觉到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但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原来,校长这时候有别的事情分心,那事情就要大得多、重要得多了。他们这个镇学校虽附设有初中班,但是,名义上还是小学,校长也叫小学校长,级别、职称等等,享受的都是小学校长待遇。现在,中小学分家,分家后小学校另设校长,由一名副校长兼任,原校长升级为大校长兼中学校长。像这样的事情,校长肯定是首先把精力用在这方面了。中小学分家,还要建中学部,地点选在离原学校的几公里之外,要建教学楼、办公楼、教师宿舍楼和学生宿舍楼,还有所有一切配套设施,总投资需要以千万元为单位计算,这样大的工程也要校长负责,有这样一个事情,和民办办学有关的事情就显得更是无足轻重了。后来,晓宇想到了,校长可能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气而已,他的心思早就不在民办办学的事情上了。镇学校没的精力来管晓宇们的事情了,但又不能不管,区教办就出面了,也只有区教办出面。区教办没有给晓宇要把民办办学取缔的印象,但是,在管理上,他们远比当初镇学校和校长热心多了,过几天就要来了一拨人过几天就要来一拨人,开着车进山来,一来就是好几个人,检查这检查那,检查教学情况、检查校舍情况、检查校舍周边的情况、检查学生爱国主义事迹的学习情况、检查教室内布置情况、检查每日升国旗唱国歌的情况、检查是否在教室里规定的地方悬挂领袖像和伟人的名言名句的情况,等等,后来,还有了一项极为重要的他们命名为“一无三有四化”检查,要按要求完成“一无三有四化”,是一个很大的工程,不是晓宇们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为了督促晓宇们,他们过不了三五天就要来检查一次。除了这些检查外,就是收各种费。这个时期,学校对学生的乱收费,就像地方政府向农民以各种名目收这费那税一样,都算得上收疯了,这是一个全国性的现象,后来都发展到了举国震动的地步,晓宇他们这里并非世外桃园,在这方面和整个大气候、大环境是同步的。学校过不了几天就向学生宣布要收个什么什么费,非收不可,不收不行,或者是要学生买这种资料那种学习用具,非买不可,不买不行,其实都是巧立名目从学生们身上搞钱。民办学校和公办学校一切同步,非同步不可,不同步不行,公办学校向学生们征收一笔什么钱,学校就会把晓宇们通知回学校去宣布他们也得向学生收这笔钱并且如数交上来。后来,晓宇回想这些事情,明白了,这个时期,镇学校和区教办对他们谁向晓宇们收这些钱有分歧,也可以说他们在争夺一种权力,所以才有镇学校刚来人把有笔钱收了区教办又来人收这笔钱,也才有镇学校保证就这几笔钱了,不会再来要钱了,可是区教办的人来了,来收另外几笔钱,不收不行、不交不行,后来,他们的意见统一了,区教办赢了,所有费用一律由区教办征收,镇学校不再插手。晓宇并不想借民办办学这碗饭发财,发财之梦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教书并安安静静地研究、思考和写作,为了那折磨得几乎令他生不如死的问题——当今世界上好像就没有人在为这些问题受折磨,不找到它们的某种解答就活不下去,晓宇周围的人里就更没有这样的人了,可是,晓宇就是这样一个人,都嘲笑他脱离现实、闭门造车,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的、人是不能活在真空里的,人首先要吃饭然后才谈得上别的,但是,晓宇就是需要把自己的一切用上追问这些问题,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为什么活着、世界和存在的终极根据是什么、为什么竟然有一个世界存在而不是什么也没有等等,这对他来说不可笑,不是脱离现实、闭门造车,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而是生存本身就是这样的,如果说生存是沸水,那这些问题就是这沸水本身,如果说生存就像太阳,这些问题就是太阳的燃烧和发出的光芒,这是生命本身的情态,是生命无法摆脱的,相反,越深入这些问题生命才越真实,越成其为生命——所以,就仅以向学生收费来说,他也只想收那笔学费就行了,不要立那么多名目向学生收费。再说了,巧立名目向学生收这费那费其实是一件相当麻烦、相当艰难、相当痛苦、相当残忍的事情。家长给孩子交学费是最积极的,除了真的是情况非常特殊,不会有人拖欠孩子的学费,晓宇教的学生中,就是那些家里是真穷得给上小学的孩子都交不起学费的也只会拖欠一段时间,绝对不会这学期的学费拖欠到下学期。但是,晓宇教的学生大多数家里都就那样,在这几年地方政府向他们收这费那税都收疯了、他们一年的收入几乎大部分都要用来交这些这费那税的情况下,晓宇每向他的学生不管以什么名义收一笔钱,哪怕这笔钱只是一个学生几元钱,那都是拿着刀子割这些孩子的家长们身上的肉,不,就是割他们的肉他们也愿意,只要不向他们收这几元钱。晓宇每向他的学生宣布要收一笔钱了,这些不过几岁十岁的孩子一听到这个那你看我看你面面相觑的样子,当老师的心肠再硬也看不下去。在镇学校已经出现过老师要学生回家去拿钱来交,非交不可、不交不行,学生回家去要钱家里拿不出来学生就喝农药自杀了的情况。但是,只想收那笔学费就行了,这注定是一厢情愿的梦想。而且,再怎么样他也只有接受现实。在区教办领导他们的这几年里,晓宇的感觉是,因为与公办学校同步而学费收得高大大改善了他的经济状态,让他每一年都能够一两次去省城买回大批的书,但是,他也天天都像在打仗一样,天天都在左冲右突中,他们过不了三五天就要来一大帮子人,不是来检查这检查那就是来宣布要向学生收钱或要学生买什么学习资料学习用具,这是县教委的什么什么指示精神,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资料和学习用具都已经带来了,在车上,找几个学生去搬下来,三天后就派人来拿钱。有时候,也是两项工作在同一次进行,但是,他们是分得很开的,负责收钱的和检查工作的是两拨人,即使他们是同路来的,你也绝对不要去向负责收钱的说检查这检查那的事和去向检查这检查那的人说收钱的事。他们每一次都来势汹汹,有时候开着好几辆车,这是个小山村,虽然乡村公路已经修通,但还是泥巴路,路上跑的也基本上是摩托车和自行车,小轿车这东西只有上级国家单位进山来公干才让人看得到,他们的车一出现在山口,村里人都认得出来是找晓宇的了,也都会本能地紧张起来——他们看见公家的车就会紧张。他不为打败他们,他也没有能力打败他们,他也不想为自己争多少利益,只想有一块巴掌大的立足之地就行了,只想不是没有立足之地就行了。他也根本就不习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习惯迎接刀光剑影,从吃这碗民办办学的饭以来,他就在这种战斗状态中,但是,他还没有习惯这种状态,也习惯不了。他尽量说服自己,他们是有一切理由的,他们是应该的、正确的,他们代表着公平、公正,代表着法的尊严,代表着“国家利益”,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他应该尽量地配合他们,这也使他成了全镇民办办学公认的最配合上级的人,好多时候,他们来收什么钱他说交就交了,交了也就不再向学生收了,因为向学生收费相当麻烦相当艰难相当痛苦,他本被同行们看成有时敢站出来说句话的,结果,他都成了同行们所嘲笑的“其实是个最听话的”,但是,不管他怎么样,这些代表“国家”和“国家利益”的人们都一定会让他到头来对他们的感觉是那种他再熟习不过的感觉:他不是坏人,他们也不是来抓坏人或整坏人的,他与他们也没有仇,但是,他们就是带着全部武器来的,刀、枪、剑一样不少,一来了就扑过来对他劈头盖脑乱砍乱伐,他只有缩在角落里,本能地举起手无寸铁的双手抵挡,他们走了,他会看到他满身都是伤,满身都在痛,而他们全都安然无恙,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争,或根本就不是战争,而是他们单方面对他的砍伐而已,因为他们什么武器都有,他则手无寸铁,他们宣称他们如此是为了正义和法律,为了国家利益,这是他们当然的权力,但是,他缩在角落里舔着伤口的血瑟瑟发抖的时候,不得不震惊地看到,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整体上讲是恰恰是非正义与非法的,如果说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是为了法律的尊严,那么,他张晓宇本身就是非正义非法的存在,不是他搞的民办办学而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非正义与非法的,就因为他张晓宇存在而不是不存在,是这个社会里的一员而无法不是这个社会里的一员,他就是非法非正义的,他们就天然地拥有对他用刀、枪、剑乱砍乱伐乱打的权力,他与他们不是平等的人,他们完全是另一类人、另一种人、另一等人,对他拥有完全随他们个人之意的乱砍乱伐乱打的权力,他只有举起正义、法律这样的武器与他们对峙,但他没有这样的武器,他双手空空如也,这样的武器只有社会赋予,但是,社会赋予了他们随意对他砍伐的权力,却绝对没有赋予他可以用正义和法律来保护他自己的权利,他什么也没有,他双手空空如也,他和他们的关系只能是他们随时来挥着刀、枪、剑把他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乱砍乱伐乱打,而他只有举起无有寸铁在手的双手抵挡,这是不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不能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不管他们双方愿不愿意,都得如此。最后,他还真得向非正义非法的道路上滑去,比方说,他们要他向学生收这费那费,他不能总是为学生垫支,而他向学生收这些费用,他就是非正义的和非法的,因为收这些费用本身就是非正义和非法的,这是他知道的,后来,因为他看到他对他的随意的非正义的和非法的、疯狂的乱砍乱伐乱打太多了,他受到的伤害和侵害太多了,它们需要缓解、需要发泄,所以,他不但不为学生们垫付他们要收的这费那费,不管多么残忍他也要收,而且,他们叫一个学生收拾元,他则学其他的民办教师一样,一个学生收十五元,他自己还赚五元,而且这是公开的,他绝对不会隐瞒,高调地、张扬地这样做,生怕没人知道,他从这里体验到他也算用“正义”与“法律”维护了自己的权利的感觉,所有的人也都认为他这是正当的、应该的、合理合法的,没有一个家长质问他这样做不对,这些来收钱的领导们也没有一个人说他这做是不符合规定的。后来,他觉得他向学生们收的每一分钱,包括学费,还有他整个教书,都是非正义和非法的,他实实在在只不过是帮凶而已,不知那符合正义和法的书是怎么教的,反正不是他这样的。他发现他恨那条乡村公路,如果没有那条乡村公路,他们就不会这样方便进山来,他甚至恨社会的文明进程,没有社会文明的进程就不会有乡村公路这样的东西,没有乡村公路这样的东西,他们就不会这样方便地进山来。他们这个地方,是个多雨的地方,一年四季在季节交替的时候都会下雨,一下就是好多天,把他们村这条连接山内山外世界的乡村土公路下得泥泞没过小腿,车是无论如何也开不进山来的,每当这时候,他的感觉是多么好多么幸福啊,因为只要通往山外的这条乡村公路是这样子他们就不会进山来了,也进不来了,除非他们做得到在泥泞中徒步跋涉十里路。他读过一本小说,小说里写到一场雨就下了好几年,他想要是在他们这里也一场雨下几年该多好啊,这种事情为什么就只有小说里才有现实里就不能有呢。看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发现,他真的多么渴望它一直这样下下去,下几年、十年、一百年,下得连那些山全都变成了泥泞,道路上泥泞厚得谁敢去踩就谁陷进去出不来了,下得让这山里的世界和山外的世界永远隔绝,互不往来,他发现,泥泞是最美的东西,因为它阻隔了山内和山外世界的互通往来。他发现,他一年中就这几个阴雨连绵的季节过着平静的日子,平静地教书,平静地看书、研究、写作。而阴雨连绵的季节一结束,天放晴了,他们就来了,三天也在来两天也在来,每次来他但求他们快点走吧,他那么配合他们、听他们的话,就是因为想他们快点离开吧,早点从我眼前消失吧,而他们一走,他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课没法上,什么事都没法做,坐那里发呆,看起来只在发呆,实际上是在看着整个身心中那他们留下的伤口,它们全血淋淋地、触目惊心地在那儿,他只想在他那个小屋里,坐他的书桌旁,坐在他那一堆堆书中间,这对他来说就是躲在他的洞穴里瑟瑟抖着舔他浑身的伤口,这是他对他这些伤口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必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