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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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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已下这样大的决心,下的是这样的决心,他就虽迫于生活所需而依靠他父亲——依靠他父亲手中的那点权力而成了他们村上的代民办教师,但他是不可能给校长写发言稿的,也不可能参加那种学校领导组织召开的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生活会,不可能给领导写那种批评和自批评的材料,不可能参加政治学习,还不可能因为他在报刊发表了几篇小说而去镇政府当文化干部,当“他们的笔杆子”,他不可能当任何人、任何组织的笔杆子,包括“国家”、“人民”的笔杆子。他当然不是不学习,而是他最认真、最刻苦地学习,他也当然不是不认罪认错和忏悔,有可能,他将做和将写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认罪认错和忏悔,但是,那种学习和忏悔与参加这类政治学习和给领导写自我检查自我批评的材料,完全是两回事。这成了他不能挑衅的原则,成了他无法逾越的底线。有一回,他爹打着官腔对他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搞你那些事情了,那些事情都是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把高中那些功课拿出来好好温习,我去给你活动关系,争取参加民转公的考试,当上了公办教师,也算是给你找到了一条出路,我拿出两万元钱来活动关系,这事一定能做成,两万元钱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他老爹的口气就好像把他当成了手里随意拿捏的泥团。他斩钉截铁地、决绝地、就是头撞南墙也不会回头地叫道:“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当那个什么公办教师!一切姓公的我这辈子都是绝对不可能加入的!我就是穷得去讨口要饭我也不会加入的!”他感觉到他这样喊喊出的是他积压了几千年的心声,任何人都会在这样的喊声面前沉默并心生理解和认同。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已经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们已经一次又一次领教了他的性格,再加上他喊得如此决绝,他爹的确是沉默了,不再说什么了,就是在一旁边的妻子阿秀也沉默了,没有说什么。这时候他已经结婚,连孩子都有了。他如此决绝就是因为对于他来说进入姓“公”的,如果换成一些年后的说法那就是“进入体制内”,对于他来说就是灭亡,之所以是灭亡,别的都不说,必须参加那样的生活会,给领导写那样的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参加那样的政治学习,还有你的顶头上司要你写那样的发言稿你可不能不写,还要写得令他十二分地满意,说到底,你就是你的领导的一个“笔杆子”而已,诸如此类的事情多的是,可以说是无穷无尽、没完没了,是你每一天的生活和工作,这就是你的灭亡。
没有人理解他,全世界都没有人理解他,他们说,给校长写发言稿有什么不好,给校长写了发言稿,那发言稿写得让校长满心欢喜了,你是个代民办教师就可能变成个民办教师,那个“代”字取消了,你变成民办教师了,还可能变成公办教师,“民”字变成“公”字了,是公办教师了你就再也不是农民了,而是享受“国家干部”待遇了,虽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而你不给校长写这个发言稿,校长叫你写你竟敢不给他写,叫你写成什么样你就写成什么样,不要说从代民办教师变成民办教师、再从民办教师变成公办教师了,恐怕就是连代民办教师这碗饭你也吃不长。那还不就是当校长的一句话吗?他们说,参加那种生活会,写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参加政治学习,不过是走个过场,就走个过场而已,结果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好处得尽了,有什么不好呢,掉了一根毫毛吗,身上有哪里多出了一个坑和长出了一包吗,不是都没有吗,不是什么都没有吗,有的只是大大的好处落进自己的腰包了,还给自己未来的大好前程打下了基础,埋下了铺路石,而如果不这样做,连个过场也不去走,你就该你的好处也没有你的,该你的利益也会成为别人的,还在你未来的前程路上埋下了绊脚石,挖下了陷阱,安装了定时炸弹。他们说,你会写作,让镇政府看上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啊,当文化干部就是当政府领导鞍前马后的人,服侍在政府领导左右的人,只要听领导的话,领导叫写点啥就写点啥,叫咋写就咋写,领导叫我把坏的写成好的把黑写成白的我就把坏的写成好的把黑的写成白的,我这样写了,那没有我的责任,因为是领导叫我那样写的,那是领导的责任,领导也不用担责任、也没有责任,因为他是领导,他说啥就是啥,说坏的是好的那坏的就是好的,说黑的是白的那黑的就是白的,这事情普天之下哪儿都是这样的,也从古至今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你看,多轻松的活儿,不晒太阳不淋雨,就是动动笔,结果名来利来了,要不了多久就转成了国家干部了,永远都不再是农民身份了,吃香的喝辣的,到了哪儿都受人尊敬,那当农民的看见你了更是毕恭毕敬,连吭一声都不敢,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事情啊,这是多少人和多少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事情啊,你却拒绝,还说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得当哪个的笔杆子,只写你自己想写的一切,你这太意气用事了,你会写,你不当他们的笔杆子那你要当啥呢,你再会写,你都只有当他们的笔杆子,只有当他们的笔杆子,你写的东西才有地方发表,有地方发表也才有人看,有人看也才能得到承认,而且,你当好了,还不会只有这些,可以说是那是要啥有啥,你不当他们的笔杆子,你要写你自己的,写你自己心中所想的,你写的东西就一文钱也不值,没有人给你发表,你只有锁在抽屉里等耗子啃,耗子不啃那领导干部知道了你在写你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就还会来查你,说你猫在家里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章,那要是真给搜出来你写的有些东西是够给你定个罪的,你不是这一辈子都完了吗,你说为了写你自己心中所想的那点啥子东西落成这个下场,划得来吗,再说了,娃儿啦,不是我们要揭你的伤疤,你也应该懂事了,你看你本来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前途无量,哪是当农民当泥腿子的命,可是,你却做出了啥子“高举为了了维护做人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事情”,还要发明创造你自己个人对世界、人生、宇宙的观点、看法、思想,结果怎样呢,被弄灰头土脸,灰溜溜回老家来当农民了,把大好前途给毁了,难道还不该反省不该让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还要去走你的老路吗?
针对他不参加生活会、不参加政治学习、不给领导写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领导在会上义正辞严地讲,我们是中国的公民,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我们是在党的领导之下,我们还是人民教师,不管我们是公办教师还是民办教师,甚至于只是个代民办教师,从理论上说我们都是人民教师,既然是这样,给领导写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参加生活会和参加的政治学习,就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我们无可推卸的、神圣的义务和责任,我们无可推卸的、神圣的国家和人民赋予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我们不履行我们的这个义务,不承担我们的这个责任,我们就在滑向错误、走向歧途、陷入堕落,就在走向国家和人民的对立面,说严重点就是在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敌人!
他的乡亲们、他周围的人们也对他说,领导在会上这样讲也是对的,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面,做这些事情就是我们天生的义务和责任,你会写,你有文才,你写领导喜欢的,歌颂国家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歌颂领导就是你的责任,领导叫你写什么就写什么,叫你咋写就咋写,叫你把坏的写成好的把黑的写成白的你就得把坏的写成好的黑的写成白的就是你的义务和责任,你再没有其他的义务和责任,领导叫把坏的写成是好的把黑的写成是白的那是有领导的道理的,不管咋样它都是为了国家好人民好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和幸福,只不过是你我这样的暂时懂不起的,所以说,你会写,有文才,不当领导的笔杆子和服侍在领导鞍前马后的人,不听领导的叫写啥就写啥,叫咋写就咋写,你就是在犯错误,说严重点还是在犯罪,就该你写的东西没地方发表,只有锁在抽屉里等耗子来啃,就是等耗子来啃都便宜你了。
他的乡亲们、他周围的人们对他都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它们形成了一个话语的汪洋大海,他就是汪洋大海里徒手挣扎的人。对于他,这个汪洋大海,就是那“全天下人的声音”,它有两种存在形式,一种是外在的,他的乡亲们、他周围的人们、还有他的领导们讲的那些大道理,就是这种声音的表现形式。另一种形式就是存在于我们里面统治着我们的大脑皮层那个东西,他相信,他的乡亲们、他周围的人们针对他那些事情讲的那些大道理,就是他们里面的“全天下人的声音”要他们这样说的,他们不过是当了他们里面这个“全天下人的声音”的传声筒而已。“全天下人的声音”同样在他里面,完全在他里面。他里面有两个声音,两个完全不同而且总是互相矛盾的声音,“内心的声音”和“全天下人的声音”。他时刻感觉到他在受到外面的“全天下人的声音”的围攻,更在受到他里面的“全天下人的声音”的围剿。是的,他总是陷在矛盾和冲突之中。“内心的声音”和“全天下人的声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一个声音响起,另一个声音一定响起,它响起,就是为了压倒那个已经响起的声音。它们绝对势不两立。“内心的声音”绝对不是个人的声音,不是他张晓宇的声音,对这个声音也可以命名为“真正自己的声音”,但与一般意义的自己是无关,它还恰恰要以放弃一般所说的自己为前提才能听到。在他进行了多少年的思考和探索之后,他认为对这个“内心的声音”更准确命名就是“上帝的声音”或“天使的声音”或有的哲学家所说的“良知的呼唤”。经过多少年穷经皓首、冥思苦想,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管该对这个“内心的声音”怎样命名,它也绝对不是狭隘的个人声音、个人观点、个人看法,相反,它超个人、超人间、超人人、超众人、超一切和一切的一切,是来自终极真实和存在本身的声音,是终极真实和存在本身对它自身的启示。他所谓的终极真实和存在本身,指的就是他一直就在思考的那种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自己依赖自己而在者,只有它才是真实的,但它绝对不会显现自己,因为所有显现和可能显现出来的都是一定是依赖他者的,它不可认识不可言说,但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存在者的本质真相就是它,它完整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存在者身上,是我们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存在者真正的自己。“全天下人的声音”和这个“内心的声音”在他里面进行着你死我活的交战,当一个声音压倒另一个时,这个声音就总是显得它是真理的声音,绝对真理的声音,他听从另一个声音那是错了,还是在犯罪,犯滔天大罪。多少时候“全天下人的声音”都让他感觉到自己对“内心的声音”的听从就是这样一个罪犯,多少次他甚至是如此眼睁睁地看到了他就仅仅因为不给校长写发言稿,不参加政治学习,不给领导写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而在犯罪,犯滔天大罪,甚于他去杀人放火。
民办代课教师,是一个非常低贱的职业。在人们眼中,它就是一个非常低贱的职业,只不过是他们所说的“农民”之一种,与他们所说的“国家干部”、“城市人”等等,有质的区别,就是与他们所说的“公办教师”也有质的区别,总体而言,不可能被众人和社会任何一方平等以待。有一回,教师节到了,也是举国的第一教师节到了,镇政府和学校领导高度重视,响应上级的指示精神,为表示对教师的尊重,在镇政府的礼堂里举行有各界人士参加、更有我镇镇政府领导的亲自参加的庆祝会,会上还要给优秀教师发奖,会后还会给教师们举行宴会,这在我镇历史上从未有过,也可以说是史无前例。庆祝大会在镇政府礼堂里隆重开幕了,因为是教师节,是教师们的节日,前面那几排靠近主席台的座位是专门留给老师们的,全镇的公办教师本来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尊重,自觉地坐在各界人士的后面,坐在了礼堂中间的那几排,在已坐上主席台的领导们的热情邀请下客气地半推半就了一阵就起身坐到这几排座位上去了,但是,全镇的民办教师,包括代民办教师,他们自己感觉低人一等,也可以说他们自惭形秽,坐在了礼堂的最后几排,台上的领导们怎么邀请,他们都推脱,不肯坐到前几排去。晓宇只能从众,他也坐在这些民办教师和民办代课教师中间。做这个邀请的是学校校长,校长从未这么客气地邀请了几遍,民办教师们还是那么客气谦卑不敢起身真坐到前几排去,校长突然就火了,大骂道:“他妈的不过是些教民办的,说到底就是泥腿子而已,老子还把你们命令不动啥?”这一骂,民办教师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到了那几排座位上了。晓宇最后一个站起来。他来参加这个会,已经是压抑了自己,适应了那种去适应它就一定会感觉到屈辱的东西。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如此清楚,在这样的会上,在任何一个会上,领导这样骂“民办教师”,实在是太正常和自然了,来参加这样的会,并不是也不可能是来受到尊重,而是要你在三六九等的社会价值排序中在哪个位置你就要规规矩矩呆在那个位置、是哪种角色你就要老老实实扮演好你这个角色,叫你怎么扮演就怎么扮演,可不能越雷池半步。他已不是一个中学生了,为了生存,这是他没办法的事情。同样是为了生存,他站起来跟在别的老师后面走到了那几排专门为他们留着的位子。等大家都坐下后,大会宣布正式开始,校长开始他庄严的讲话,因为这是我镇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一次会,还因为刚才校长发了一通火,礼堂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认真听,要过一会才会台上的领导讲个没完没了底下的人嗡嗡嘤嘤议论个不停还会有人见缝插针偷偷摸摸离开会场去上厕所在厕所里把时间呆得差不多了才会回到会场,就在这个当口,他突然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中不卑不亢、自自然然地走向大门口,走了出去,离开了会场,再也没返回会场。他坐在那里,想忍受下去,可是,他发现自己实在不能忍受了,也认为不应该忍受了,必须给校长那样骂人一个回答。这并不是他应该给出的、配得上校长的骂的,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事后,同事们就给他说,他这样于众目睽睽之中大模大样离开了会场,校长后来说给我调查这个民办教师。校长听说他是个代民办教师,还说,这更要给我好好调查。这个校长都不是那个要他给他写发言稿的校长了,是刚调来没几天的,其实并不是个坏人,只是当过军人,有军人性格,有点粗暴而已,说对他调查或怎么的也说说就算了并没有追究。不过,他还是把民办代课教师才干了四年时间就下课了,也是他自动离职的,因为学校领导对他说得很清楚,他作为一个“代民办教师”是永远别想取掉他那个“代”字,之所以没有在他吃上这碗饭的几天之内就请他走人只因为看他父亲是个手上有那么点权力的“国家干部”学校有时候有要求于他父亲给他父亲面子而已。